第41章

  他沒有說話,我舉著手機仰著頭,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過了許久,他在電話里艱難地說:「鄒雨,如果……我什麼都不要了,你還會愛我嗎?」


  終於,終於,他說到了這個最艱難的命題,說到了這個最慘烈的選擇,我竟然為他心疼不已,只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愛情罷了,卻企圖顛覆他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可見在他的心中,經受著怎樣矛盾與掙扎。我應該為此欣慰吧,這應是對我最大的讚美。


  於是我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聽到我的回答,他許是以為我贊成了他的想法,於是他說:「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斷他:「不,啟正,千萬別這樣,千萬不要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和事業,我不要你為我犧牲這麼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愛你了。」我盯著遠遠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愛上的,是這個有錢的你,是這個有權有勢的你,你知道嗎?」


  「……那你就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好不好?」他低低地請求。


  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無法觸碰,但我仍舊搖頭,故作隨意地說:「其實我不適合做情人呢,我太貪心。」


  我們隔得如此之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想必他也看不見我的表情,看不見當我答上這句話時,淚水已從眼角滴落,涼涼地滑入我的脖頸。


  他再度沉默了。我們倆就這樣,遙不可及地互望著,想要前進一步,都完全沒有可能。


  終於,我狠狠地說了句「再見」,不等他回答,掛斷電話,轉身離去。


  幸好酒店門口永遠有待客的出租,我坐上其中一輛,只想儘快走出了林啟正的視線。


  師傅問我去哪?我一片茫然,忽見前面有台公共汽車,車尾刷著廣告:「一個人的旅行——背包族攝影展」,我喜歡這個題目,順手指了指它說:「就去那裡,展覽館!」


  車子啟動了,向前開去,路口正好是個綠燈,向左一拐,便駛上了大路。


  我僵著脖子,坐在車上,不敢回頭,彷彿他的視線依舊在我的頭頂。直到車子駛出很遠很遠,我才悄悄地往後望去,此時,君皇大酒店的樓頂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完全淹沒。


  星期天的下午,展覽館里孩子很多,時時能聽見孩子的嬉笑和父母的喝斥,但是那些美麗的照片依舊讓我心馳神往。正看到入神,忽聽有人喊:「鄒姐。」


  回頭,竟是丁甲,他腰上別著小小的音響,耳邊掛著一個耳麥,笑容可掬。


  「你這是……?」我指了指他的裝備。


  「我是展覽館的講解員,需不需要我為你服務?」他答。


  「要不要錢?」我揚眉問。


  他搖搖頭:「不用,我是義務講解。」


  「那當然好啊。」


  於是,他開始一幅幅地為我講解這些照片,在他的指點下,我確實看出了照片中玄妙之處,頗感驚喜。而聚集在我們身邊的大人和孩子也越來越多。解說結束時,觀眾和我,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家紛紛散去,丁甲隨我走出展廳。


  我止步,向他道別,他忽掏出幾張小紙片:「我有幾張這裡咖啡吧的免費券,要不,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此時的我,走投無路,也樂得有人聊天,打發時間。我問:「你不用繼續工作嗎?可以休息了嗎?」


  「我剛才就是準備下班的,你稍等我,我把機器還掉。」說完,他匆匆轉身向總台跑去,在總台前停留了一會兒,背著個牛仔包又奔了回來,他的腳步如此輕盈,令我頓覺自己正沉沉老去。


  吧台生意清淡,竟要臨時燒開水才成,我和他坐在小圓桌前等待。


  我說:「應該是我請你,今天辛苦你加班,說吧,想吃什麼?」


  他笑:「你當我是小孩,還想吃零食嗎?」


  「鄒天可是饞嘴得很。」我也笑。


  「鄒天總說到你這個姐姐,知道你為了他,很辛苦。」


  「沒什麼,他能讀,當然應該送。」


  他依舊笑。我看他的側影,即使是笑著,眼角也沒有一絲皺紋,多好的人生,最大的憂慮無非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有空到家裡來玩。」我招呼著,儼然是個家長。


  他忽然臉紅了,靦腆地摸著後腦勺:「我約過鄒月兩次,但她總是推說沒空。」


  一時間,我忘了自己的憂愁,真心地為鄒月高興,待字閨中的女孩,能遇到一個如此健康可愛、光明正大的追求者,應是她的福氣。我微笑安慰:「沒事,女孩子總是害羞一點。」


  吧台那邊招呼,他一躍而起,端過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對不起,這裡只有速溶咖啡,可能你會喝不慣。」他坐下,抱歉地說。


  「沒關係,我不懂喝咖啡。」我微笑答。——剎那間,又想起林啟正坐在星巴克里,笑著對我說:「跟著我,得學會喝咖啡哦。」想到他英俊的臉上那寵愛的表情,不由得心神恍惚,連忙低頭喝一口咖啡,籍此掩飾傷感。


  怎知咖啡極燙,重重地灼到我的舌尖,我的手一抖,咖啡倒出大半,潑在我的身上,米色的衫衣下襟頓時花了大片。


  我急忙起身,用手猛撣,丁甲也翻出餐巾紙遞給我,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提醒你,咖啡很燙。」


  我接過紙巾擦拭,笑著說:「沒關係,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咖啡浸透了衣端的每一根細紗,不論怎麼擦拭,總是淡淡的印跡。這是懲罰嗎?我暗想。也許私底下的懷念,都是不該!


  由於那晚的衝突,我和鄒月之間,始終都有些生分。在我,其實是心有內疚,在她,也許仍舊疑慮未消。


  晚飯後她在洗碗,我倚在門邊問她:「面試如何?」


  「排第14位。我太緊張了。」


  「不是只招10位嗎?還有希望?」


  「姐夫說他再打打招呼,應該問題不大。」


  我點頭,叮囑她:「如果需要送禮,一定記得告訴我,不能總讓他貼錢。」


  她應了一聲。


  我假裝無意地說:「那個丁甲,我今天碰到他了。」


  她低頭洗碗,好象沒聽見。


  「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這男孩長得挺周正,職業也不錯,難得的是家世清白,很純樸可靠。」


  她依舊無話,認真地將洗過的碗一隻只揩乾水,放進碗櫃中。


  「你年紀也不小了,老媽那天也在問我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麼樣?一直沒見你正兒八經談過一次戀愛,總這樣,會錯過機會的。」我誠懇地說。


  「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鄒月悶悶地說,擦擦手,出了廚房,走進自己的房間。


  聽到她這話,我有些氣惱,跟在她身後問:「到底什麼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說說看?」


  「你知道啊,還用我說嗎?」她拋下一句,返手準備關上門。


  我快趕兩步,用腳頂住她的房門,沒好氣地說:「鄒月,我是認真地在和你討論,你別不知好歹。」


  她轉頭,表情傲慢:「我也是認真地回答你的問題!丁甲根本就是個小孩,我不想跟小男孩談戀愛!」


  「那你想跟誰談?想跟事業有成的?成熟穩重的?有房有車的?那樣的男人天底下有幾個?」


  「哪怕只有一個,我也甘心等下去。」


  我知道她指誰,心裡氣不打一處來,語調不由自主變得刻薄:「排隊等著那個極品男人的多了,你還指不定在第幾號呢?」


  「總會等到他的,無論是第幾號,當別人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有機會。」鄒月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如此氣宇軒昂,甚至她還反過來譏諷我:「不知道你衣櫃里那件襯衫的主人,是不是也是極品男人?不知道你又排在第幾號呢?」


  我一時語塞,正擺開架勢準備和她理論一番,她轉頭關上門,還扭上了鎖。


  我頹然坐到沙發上,甚覺氣餒,是啊,我早已沒有立場去指責她的執迷不悟,相比起來,我乾的事,或許比她愚蠢卑鄙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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