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回到家,十幾天未入,灰塵滿天,滿室寂靜無聲,並沒有鄒月回來的痕迹。我和鄒天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鄒天突然說:「上網看看,看她在不在線?」


  他走進鄒月的房間,打開了她的電腦,鼓搗了一陣,失望地說:「沒有在線。」


  我走到客廳,再度撥打鄒月的手機,仍是關機的提示音。也許,我應該報警了,我暗自思忖。


  忽聽鄒天在房間里喊:「姐,你快來看。」


  我以為有好消息,衝進房間,鄒天指著屏幕說:「我剛發現鄒月有個博客,你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我湊過去一看,博客的名稱是:我的幸福生活。裡面,是鄒月每天記下的日記,但是,我看到,日記中的內容,竟是鄒月編撰出來的愛情,而男主角,卻是林啟正!


  「今天,啟正來接我上班,我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把百合,因為今天是我和他相愛第一百天。」……「我們今天吵架了,因為他堅持讓我不要去公司工作,而我不同意,當然,最後,還是由他來讓步。」……「今晚我們過得浪漫極了,他帶我去江邊看夜景,在夜風裡擁抱我,吻我的頭髮。」……「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不管他將會娶誰做妻子,我都不後悔。」……


  我用滑鼠快速地點擊著,越看越匪夷所思,日記一直持續到母親病危的那日,在那天的日記中她寫道,「啟正今天去香港了,我送他到機場,兩人依依不捨。」


  旁邊,鄒天也發出嘖嘖的驚嘆:「鄒月真是走火入魔了……」


  事情比我想象得更糟糕,鄒月對林啟正的單戀,竟如此瘋狂,她將自己催眠,幻想了另一個世界。那麼,當她知道真相,當她知道她的姐姐,正在過著她想象中的生活時,對她的打擊,將是怎樣?想到這裡,我頭皮發麻,不敢再繼續設想下去。


  我幾乎不抱希望地撥打著小月的手機,沒想到,這一次,居然通了,而且她也接了。


  我連忙小心翼翼地問:「小月,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你會關心嗎?只怕你恨不得我永遠消失!」她的聲音尖利刺耳。


  「小月,別說傻話,快回家,有什麼事我們當面談。」


  「想和我當面談?好啊,我在致林景園的A座頂樓,你知道這地方,你過來吧!」


  致林景園?致林景園?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我曾經救下民工小劉的地方。「好的,你別走,我馬上過來!」


  「你一個人過來,小天不準來!」她在電話那端強硬地說。


  「好!」我掛斷電話,向門口奔去,鄒天跟上來,我對他說:「你留在家裡,我把小月帶回來。」


  剛下得樓來,林啟正的電話至。


  「你到家了嗎?」他問。


  「到了。現在去致林景園,鄒月約我在A座的頂樓見面。」


  「她這是幹什麼?」


  「一時說不清楚,啟正,我心裡有點怕,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也許她會聽你的。」


  「好,我馬上過來,你自己小心點。」他答應著。


  我喘著粗氣登上了致林景園A座的樓頂,與上一次不同,現在工程已徹底完工,樓頂平整,四周修上了半人高的護欄。然而,高空的風格外強烈,四周除了天空,沒有任何景物,我依舊兩腿發軟,心跳加速。


  一眼看去,只見小月靠著護欄站著,頭髮隨風飛舞著,臉上表情怪異。


  我緊咬牙關,向她走去,走到離她十米遠的地方,她喝止我:「別再過來了,我不想離你很近,看到你就讓我討厭!」


  我不敢惹惱她,只能止步:「小月,不管有什麼誤會,我們回家好好談。」


  「林總是在這裡愛上你的嗎?」鄒月沒搭理我的建議,只是問。


  「他不愛我!他沒有愛上過我!他是和你開玩笑,沒想到你會當真。」我哄他。


  她突然尖叫起來:「你還騙我!到現在你還騙我,我像個笨蛋一樣,被你騙得團團轉,你很開心是不是?很驕傲是不是?」


  「小月,你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他看著你的樣子,他和你握手的樣子,瞎子都知道你們倆在一起!你還來騙我!」


  「你誤會了,我和他只是朋友,只是關係很好的朋友!」我總是如此愚笨,當別人拆穿我時,我只知道一昧的否認,雖然心裡明知這種否認根本毫無說服力。


  果然,鄒月完全不吃我這一套,繼續歇斯底里地說:「那件衣服也是他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你還說不是,你還逼我打電話給他,你知道我不敢面對他,所以你這樣逼我?!你整晚整晚地不回家,跟我說在加班,跟我說去出差,其實你都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我就算死,都換不到他的一個電話,你卻什麼都可以做到。從小你就比我強,你永遠都比我強!你心裡一定笑死了,得意死了,是不是?!……」


  她幾乎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鄒月了,她那張清秀的臉變得無比扭曲,令人生畏。


  我意識到否認已不是辦法,不得不用同樣大的聲音來打斷她:「鄒月,你別這樣想。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麼好下場,他一樣地結婚,離開我。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想結束,而且遲早都會結束!」


  聽到我的話,鄒月停頓了一下,哀哀地哭了起來:「鄒雨,你知道我愛他,你知道我因為愛他,痛苦得無法活下去,你為什麼還要搶走他?他和別人結婚我不在乎,他和別人戀愛我不在乎,可是我只要想到,居然是你!居然是我的親姐姐!我就只想去死!只想去死!」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又高亢起來,邊說還邊用手猛力地捶打著牆壁。


  她的狀態讓我擔心至極,我鼓起勇氣慢慢向她走過去:「小月,對不起,是我不對,一切都是我的錯,只要你原諒我,我保證,我馬上和他分手,再也不見面!」


  鄒月向樓下望了一下,突然回頭問:「你把他喊來了?」


  我點頭答:「對,他並不知道你心裡的想法。你可以和他談談。」


  鄒月笑起來:「有什麼好談的?或者讓我們兩姐妹來個兩女待一夫?」


  「如果你愛他,你起碼應該讓他知道。」我繼續安慰她。樓頂的風越來越大,我實在沒有向前挪動的勇氣。


  「我會讓他知道。」鄒月說著,突然翻過欄杆,站在外沿上。


  我嚇呆了,大叫:「小月,你幹什麼?危險!快進來!」我奔過去想抓住她。


  鄒月大喊:「別碰我!別過來!」她將一隻手鬆開,風吹盪著她單薄的衣服。


  我不敢妄動,只得苦苦哀求:「鄒月,對不起,快進來,別嚇我,你別嚇我。媽媽剛離開我們,我們只剩三個了,你快進來!」


  鄒月望望樓下,又望望我,怨恨地說:「他說他愛你,他是認真的?其實,鄒雨,你別以為你真的可以得到他,他如果不拋棄你,今天我也要讓你心甘情願拋棄他。我從你身邊跳到他面前去,這樣,你們就永遠都不能在一起了。」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鬆開另一隻手,直墜下去。


  我的記憶定格在我衝到護欄前看到的那一幕,樓下的花壇里,綠色的灌木叢中,被鄒月壓出了一個人形,旁邊,一台黑色的吉普車上,正好走下一個人。


  我把小月葬在了母親身邊,我跪在那裡,對她們說了一萬句對不起。


  然後,我足不出戶,在家鄉破舊的小屋裡呆了一個月,躺在小時候和鄒月一起睡覺的大木床上,回憶起童年的片段,心如刀絞。


  林啟正來了無數次,經常整夜守在樓下,希望與我相見。我沒有見他,我在電話里對他說:「求求你,別讓我看見你,我真的承受不了。」後來,我連他的電話也不再接了。


  一個月以後的某個早晨,我剛起床,正在刷牙,大姨帶進來一個人,喚我,我轉身,竟是左輝。手中的牙刷口杯,統統掉到地上,我含著滿口泡沫對左輝說:「鄒月她不聽話,她死了。」


  左輝走過來,撿起口杯和牙刷,放在水龍頭下沖沖,接好水,重又遞給我,說:「我知道了,把牙刷了,把臉洗了,跟我回去吧。」


  我真的跟他回了城。我沒有問他怎麼出來的,為什麼能出來。是林啟正的人情又能怎樣?我和他之間,鄒月幫我們畫了句號。


  我開始重新上班,走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每一個人都上來向我表示慰問,但他們看我的眼神,是那麼意味深長。好在我已經不在意,比起生死,淪為笑柄又如何?


  我將那部手機、那根項鏈,那張信用卡,和那幅莫明其妙的菩薩畫放在一個盒子中,密密地封好,請高展旗還給了林啟正。


  高展旗回來后,坐在我桌前,嘆著氣說:「唉,多好的一對,說散就散了。」


  我低頭工作,沒有搭理他。


  他繼續說:「你沒看見林啟正打開那個盒子后的表情,鄒雨,你算是幫我出了一口鳥氣,總算讓我看到他被打敗的樣子!」


  我心痛難當,只能繼續低著頭,假裝無動於衷。


  高展旗竟不放過我,伸頭過來觀察我的表情:「嗨,如果還需要我借個肩膀,趁我還在,早點說。」


  我抬頭,瞪眼吼他:「行了!滾遠點,小心挨揍!」


  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出了門還不忘回頭加一句:「野蠻女友,我喜歡!」我知道他想逗我開心,雖然徒勞無功。


  我走到窗前看風景,一個月不在,那座人行天橋終於竣工了。很奇怪,我的眼裡居然乾燥無比,原來,在最大的悲傷里,眼淚都嫌奢侈。


  幾天以後,我們突然接到致林公司的一份公函,要與我們解除法律顧問的合同關係,沒有理由,他們並不打算收回已付出的顧問費。


  再過了兩天,陸陸續續又有幾家顧問單位提出了相同的解約要求,還有幾個正在接觸的大官司的當事人,也不明原因地斷了聯繫。


  鄭主任和高展旗焦慮地四處周旋,想挽回頹勢,但他們沒有向我提任何要求,雖然,我們都知道,是誰在這麼做。


  直到有一天,我做顧問的那家銀行,也要求與我們提前解除合同,我問他們:「為什麼?」


  「不知道,上面的旨意。」


  「哪個上面?」


  「具體我們也不清楚,總之,很遺憾不能繼續合作。」


  林啟正如此仗勢欺人,忽然我就爆發了,我直接打了個的,去了致林公司。當然,我並沒有如履平地,保安已經認不出我,經過層層檢查,層層登記,層層通報,當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前時,他打開門,站在門邊等候著我。


  再見,恍如隔世,他瘦了,憔悴了,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扶著門,深深地望著我。


  我的心,幾乎要衝破胸膛,直接飛到他的懷中,但我,只是站在離他兩步遠,不敢靠近半分。


  「進來再說。」他開腔,聲音嘶啞。


  我走進去,他關上門,我在前,他在後,我沒有回身,他也沒有挪步,許久的沉默后,他低聲問:「最近好不好?」


  我微微點頭。


  「那些解約都是暫時的,過幾天你們可以恢複合作,包括和我們公司。」


  果然是他一手所為,為了逼我出頭。「那好吧,先告辭了。」我轉身想走,他側身一動,正擋在我面前,那久違的令我心醉的香氣再次出現,我一時慌亂,被逼退半步。


  「真的沒有可能了嗎?鄒雨,要多久你才能忘了那些事?五年,十年,二十年?你說多久,我就等你多久。」他的聲音,虔誠,傷感。


  「永久!」我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彷彿帶著血。


  「她是她,我們是我們,為什麼要為了她犧牲我們的感情?」他的語調提高了。


  「她不是別人,她是我妹妹,因為我們,她才會死。」


  「你錯了,不關你的事,因為我,她才會死,只要有一天我讓她絕望,她就會選擇這條路。可是,這是她自己選的,不是我逼她的,也不是你逼她的。為什麼要讓我們負責任?」這話一定在他心裡藏了很久,說起來格外流利。


  我迫不得已,抬眼看他。他的臉只離我僅半尺之遙,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我的身影。我只要稍稍一動,就可以撲入他的懷中,將所有痛苦置之腦後。但我深知,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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