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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窗影(2)

  天照和吳爺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著我。九爺卻是波瀾不興,擱下茶碗淡然道:「金玉姑娘,石舫底下有幾千口子人吃飯,他們沒有你的智謀,沒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這個遊戲。從今日起,落玉坊就賣給姑娘,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姑娘如何經營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因為極致的淡,面色雖然溫和,卻更顯得一切與己再不相關地疏遠和冷漠。


  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一眼,推著輪椅欲離開,經過我和吳爺身旁時,因為我們正跪在門前,輪椅過不去。他看著門道:「煩請兩位讓個道。」語聲客氣得冰冷,凍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結冰。


  我猛然站起,拉開門急急奔了出去。小風叫了聲「玉姐姐」,我沒有理會,只是想快快地離開這裡,離他遠一些,離這寒冷遠一些。


  奔出老遠,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樓,他肯定不願意別人觸碰他的身體。我緊咬著牙,猛跺了幾腳,又匆匆往回跑,找會操作那個木箱子的人去告訴天照和石風如何下樓。


  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圮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筆。為什麼?當日被九爺神態語氣所懾,竟然沒有仔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按照他的說辭,是因為顧及石舫幾千人,所以不許我生事,可我們託庇於官家求的只是生意方便,並不會介入朝堂中的權力之爭,甚至要刻意與爭鬥疏遠。既然當年飛揚跋扈的竇氏外戚的沒落都沒有讓石舫幾千人人頭落地,我依託於行事謹慎的公主,豈不是更穩妥?只要行事得當,日後頂多又是一個由盛轉衰,難道境況會比現在更差?九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眉宇間隱隱的鬱悒不是因為石舫?

  聽到推門的聲音,我身形未動,依舊盯著正在抄錄的《孫子兵法》發獃。


  李妍將一壺酒放在我的面前:「你還打算在屋子裡悶多久?」


  我擱下毛筆看著她道:「紅姑請你來的?」


  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讓我來,我也要自己來問個明白。你把我們兄妹安置到園子中,總不是讓我們白吃白喝吧?」說著將酒杯推給我,「喝點兒嗎?這個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愁苦。」


  我將酒杯推回給她:「只是暫時的麻痹而已,酒醒后一切還要繼續。」


  李妍搖搖頭,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不懂它的好處,它能讓你不是你,讓你的心變得一無負擔,輕飄飄,雖然只是暫時,可總比沒有好。」


  我沒有吭聲,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面慢慢啜著酒,一面道:「你有何打算?」


  我捧著茶碗,出了會兒神,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轉逐步沒落的局面,可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需要我這樣做,只是我自己一相情願。李妍,我是不是做錯了?」


  「金玉,如此愚蠢的話你也問得出?人生不管做什麼都如逆水行舟,沒有平穩,也不會允許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奮力划槳,那隻能被急流推后。即使落玉坊想守著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嗎?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後肯定也有官家勢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擠垮和買走,你甘心有朝一日拜倒於它的腳下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到長安日子不長,事情倒知道得不少。」


  李妍面色變幻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著我低聲道:「你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從我猜測到你歌舞意圖時,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雖沒有將手抽脫,可也沒有回應她,只微微笑著道:「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憑藉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李妍看了我一會兒,淺笑著放開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臉頰帶著酒暈,泛出桃花般的嬌艷,真正麗色無雙。她的秋水雙瞳卻沒有往日的波光瀲灧,只是一潭沉寂。韶華如花,容貌傾國,可她卻嬌顏不展,愁思滿腹。


  方茹柔軟的聲音:「玉娘,我可以進來嗎?」語氣是徵詢我的意思,行動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話音剛落,方茹已經推門而進。


  我嘆道:「紅姑還找了多少說客?」


  沒想到紅姑在外笑道:「煩到你在屋子裡待不下去為止。」


  我道:「你進來,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李妍在方茹進門的剎那已經戴上面紗,低頭靜靜地坐在角落。方茹和紅姑並肩坐在我對面。我一面收起案上的竹簡,一面道:「紅姑,吳爺應該和你說了,石舫已經不要我們了。」


  紅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會不會惱,反正這話我是不敢當著吳爺面說的。吳爺掌管的歌舞坊,石舫這次全都放手了,說是為了籌集銀錢做什麼藥草生意,只要在一定時間內交夠錢,就都可以各自經營,也允許外人購買,但會對原屬於石舫的人優惠。吳爺如今一副好像已經家破人亡的頹敗樣子,人整日在家待著。可我聽了此事可開心著呢!沒有石舫束手束腳,我們不是正好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嗎?」


  全放手了?我低頭未語,紅姑等了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半點兒動靜,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忙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你們願意跟著我,我很感激,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會帶你們到什麼地方?前面是什麼?就拿這次的歌舞來說,一個不好也許就會激怒天家,禍患非同一般。」


  紅姑搖頭笑道:「我心裡就盤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禍,要砍腦袋,那第一個砍的也是你,我們頂多就是一個稀里糊塗的從犯,但如果有富貴榮華,你卻不會少了我們。何況,我看你一沒瘋二沒傻,估計不會把自己的腦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


  方茹低頭纏繞著手上的絲帕,等紅姑說完,她抬頭看向我,細聲細語地道:「今日孫大人要我陪酒,我不樂意就拒絕了。他雖一肚子氣,卻絲毫不敢發作,因為他也知道衛大將軍麾下公孫敖將軍、皇後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外甥霍大人、御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廣將軍的兒子李三郎,都來看過我的歌舞,李三郎賜了我絲綢,霍大人賞了我錦羅。」


  我笑著搖搖頭,看向紅姑。紅姑笑道:「你一直悶在房中看書,我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


  方茹繼續道:「前方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沒有資格對孫大人說『不』字。就是園子里的其他姐妹如今實在不願見的人也都不見,以前勉強自己一是為錢,可我們的歌舞演一日,她們只是扮個婢女都收入不少,二是當年不敢輕易得罪客人,可現在園子里來過什麼人,那些客人心裡也清楚,紅姑對我們很是維護,反倒是他們不敢輕易得罪我們園子。」


  紅姑聽到方茹誇讚她,竟頗有些不好意思,趕著給自己倒酒,避開了我們的目光。我笑道:「短短几日,紅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紅姑低頭忙著喝茶,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


  李妍仍舊低頭而坐,彷彿根本沒有聽我們在說什麼。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們就繼續,只要我一日不離開長安,我們就努力多賺錢。」


  紅姑抬頭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現在,我們的進賬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積蓄,現在剛夠買下落玉坊。不過,不是每個歌舞坊都能像我們,可以及時籌措一大筆錢,我們只要有錢就可以乘機……」我微點了下頭,示意我明白,口中卻打斷了她的話:「各位沒什麼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幾日,想出去走走。」


  方茹向我行了個禮,先行離去,紅姑也隨在她身後出了門。


  我起身對李妍做了個請的動作:「不知美人可願陪鄙人去欣賞一下戶外風光?」


  李妍優雅地行了個禮道:「雅意難卻,願往之。」


  兩人眼中都帶著笑意,並肩而行。


  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


  我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個古怪人,好端端地為什麼不做風險小的歌舞生意,卻去做市麵價格波動大的藥材生意?舍易求難,你若還關心石舫,倒真是應該去問個清楚。」


  我笑著岔開了話題,和她談起這時節長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著我們是否也該去玩。


  湖邊的垂柳枝葉繁茂,幾個婢女正在湖邊打打鬧鬧地玩著,一個婢女隨手摺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幾根打著水玩。


  李妍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微皺了下眉頭撇開目光,對我道:「我先回房了。」


  我點了下頭,她轉身匆匆離去。我因她的神色,心裡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麼,卻沒有捉住,只得先擱下。


  幾個婢女看見我,都是一驚,忙扔了柳枝,趕著行禮。我一言未發,走過去把柳枝一根根撿起,看著她們問道:「這柳枝插在土中,還能活嗎?」


  幾個女孩子彼此看著,一個年紀大的回道:「現在已經過了插柳的時節,只怕活不了。」


  我道:「把這些交給花匠試一下吧!仔細照料著,也許能活一兩株。」婢女滿臉困惑地接過,我溫和地說:「如果為了賞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頭,花不會怪你。如果是為了用,把柳條採下編製成柳籃,物盡其用,柳也願意。可如果只是為了摘下后扔掉,就不要碰它們。」


  幾個婢女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至少聽懂了,我不高興看見她們折柳枝,臉上都現出懼色。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讓她們走,婢女們忙一鬨而散。她們生長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綠色是多麼寶貴。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黃色,強壓下各種思緒,心卻變得有些空落,站在岸邊,望著湖對面的柳樹發獃。她們不明白,她們不明白?李妍的生氣,李妍明白?李妍絕不是一個對著落花就灑淚的人。再想著自李妍出現后,我心中對她諸多解不開的疑惑,心中一震,剎那間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沒想到身後也傳來一聲叫聲,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後,我這一急轉身差點兒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識地一個后躍,跳出后才想起,我身後是湖水,再想迴旋,卻無著力處。


  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誤,我躍得太遠,兩人的手還未碰及,就一錯而過,我跌進了池塘中。


  我是跟狼兄學的游水,應該算是「狼刨」吧。這個游水的動作絕對和美麗優雅、矯若游龍、翩若驚鴻等詞語背道而馳。我往岸邊游,霍去病卻在岸上放聲大笑,笑到後來捂著肚子差點兒癱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養大的,這個姿勢,這個姿勢,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張著,舌頭伸出來了……」他的話語全淹沒在了笑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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