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逍遙(1)
霍去病打起仗來義無反顧,對見逸兒的事情卻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問,他就細細分析各種潛在的危險。我覺得他太過謹慎,以至於有些杞人憂天,但考慮到他想見兒子的急迫心情不見得會比我少,遂克制著自己不再去問,靜靜等著他覺得準備好的一天。
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衛伉出了意外。
根據探子彙報,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殘餘勢力出沒,霍去病卻不願多管。一則,他認為這些匈奴殘軍已經不能算作匈奴軍隊,他們都是戰爭中臨陣逃脫、違反了軍紀的人,因為怕受懲罰不敢回匈奴,只能淪為盜匪,以搶劫為生,而捉盜匪是當地官府的責任,是西域諸國自己的內政。二則,他不屑去捉幾個強盜。
可衛伉卻顯然不同意他的想法,為此還和霍去病起了爭執,軍中的下屬左右為難,一個是衛青大將軍的兒子,和太子親密,還是霍去病的表弟,一個是驃騎大將軍,如今聖眷正如日中天,兩人雖然在爭吵,可畢竟是血緣之親,指不準一轉身又和好了,連趙破奴都不願意介入表兄弟之爭,所以個個唯唯諾諾,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霍去病對衛伉忍讓多時,實在不耐煩,冷聲道:「現在我是領兵的將軍,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等有朝一日你有那個本事領兵時,我自然聽從你的命令。」
一句話把衛伉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衛伉恨恨盯著霍去病,嘴裡低低嘟囔:「畢竟不是姓衛,與我們根本不是一條心,父親養大了一條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著衛伉,一言不發。我暗嘆一聲,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身上留著衛氏的血,十個衛伉也早被他殺了。
衛伉與霍去病對視了一會兒,忽地一笑,優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禮:「驃騎大將軍,末將先行告退。」轉身掀簾而去。
他和霍去病針鋒相對時,我沒覺得什麼,可他剛才的一笑卻讓我背脊一陣寒意,總覺得心裡怪怪,可又說不出來哪裡怪。
本以為事情就此算完結了,卻沒想到衛伉竟然膽大到私自帶兵去夜襲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氣怒:「等他回來立即讓他滾回長安。」
我和趙破奴相對苦笑:「還要他有命回來,阿克塞附近歷經幾千年的日晒風吹,地貌十分特殊,沙柱崖壁交錯迂迴,自成迷宮,到了夜晚更是飛沙走石,如同厲鬼號哭,被當地人叫做烏爾蘇魔鬼城,如果盜匪聰明地把他們誘進迷宮,躲在暗處射冷箭,不費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軍覆沒。」
霍去病罵歸罵,人卻還是要救。我想隨去,可他執意不讓我去:「我在幾萬匈奴人中都來去自如,你還擔心幾百個強盜能傷著我?我和趙破奴同去,營地中沒有信得過的人,你幫我守著軍營。」
他態度堅決,說得也有道理,我只能答應:「不管有沒有救到人,一定要趕在天黑前退出烏爾蘇魔鬼城。」
他笑點點頭,策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視了會兒我,俯下身子,在嚴陣以待的幾百兵士眼前,親了下我的額頭:「很快就要見到逸兒了。」
「什麼?」我顧不上害羞,滿心疑惑地問。
他的馬已如羽箭一樣疾馳而出,滾滾煙塵中,幾百兵士消失在天盡頭。
從清晨等到正午,從正午等到傍晚,我心裡越來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幾個圈后,猛地衝出了屋子,剛翻身上馬,就聽到遠處的馬蹄聲。
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慮,這裡不是長安,只要不是夾雜著親情的權術陰謀,沒有什麼能羈絆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衛伉安全嗎?」
趙破奴臉色慘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已經看到神情有些委靡和惶恐的衛伉,還有臉色陰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陰沉不同於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殺李敢后,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陰沉下透著隱隱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聲音顫著問:「去病在哪裡?」
趙破奴低下頭,沉默地讓開路,眾人也隨著他的舉動讓開道路,兩個兵士抬著擔架小步跑著上前,霍去病毫無聲息地躺在擔架上,臉容蒼白,一動不動。
我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趙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軍醫探了霍去病的脈,匆匆道:「將軍還活著。」
我扶著趙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身子:「怎麼回事?有多危險?」
趙破奴遞給我用布包著的兩支箭:「將軍為了救衛伉,冒險進入了烏爾蘇魔鬼城,因為對方熟悉地形,我們很難找到他們的藏身地,裡面地形狹窄,我們不能集體作戰,只能分頭迎敵,混戰中,將軍身中兩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時激怒悲憤,手下力量過大,兩隻箭被生生扭斷,我隨手丟了箭,轉念間又用布包好。低頭撿箭時,看到任安和衛伉臉上的一絲喜色一閃而過,剎那又露了失望。
我對趙破奴道:「麻煩將軍讓他們都散了吧!」不一會兒,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衛伉期期艾艾地問:「可需要幫忙?我們要立即回長安嗎?也許那裡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齒縫裡一字字擠出來:「我只想你立即消失在我眼前,否則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會先廢了你。」
衛伉立即勃然大怒,衝過來就想動手,趙破奴剛想拽著我躲開,任安已經攔住了衛伉,強拖著他離開。趙破奴剛才一直很克制,此時盯著他們的背影,眼內也是熊熊怒火。
「和盜匪的戰爭中,衛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後腿?」
趙破奴垂下頭,低聲道:「當時地形複雜,末將沒有看清楚,不敢亂說。」
軍醫查驗著霍去病身上的傷口。我蹲下身子,雙手合攏,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拳成拳頭,觸手冰涼,我一面輕搓著他的手,一面緩緩掰開他的手掌,忽看見他的手掌當中有個鮮血寫的「逸」字。已經十分模糊,乍一看倒更像拚鬥中無意的划痕,但因為我對這個字極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別處。
「拿些水來,將軍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跡擦去,一面皺眉沉思。
軍醫長嘆了一口氣,跪在我面前:「姑娘設法儘快回長安吧!兩支箭是兩種不同的毒,小人無能,竟然一種都無法辨別。」
「你能保證到長安前不會毒發嗎?將軍還禁得起幾日幾夜的長途顛簸嗎?」我忍著淚問。
軍醫的頭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隨著他的頭漸漸墜落。手中握著的冰冷的手,成為唯一支持我還能繼續面對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堅強,我還要把他的冰冷驅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趙將軍。」
「末將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長安帶最好的太醫過來。封鎖整個酒泉城,不許任何人進出,絕對不許消息泄露,你知道不敗的戰神霍驃騎對匈奴和西域各國意味著什麼嗎?」我從霍去病懷中掏出兵符,遞給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斬!」
趙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過兵符,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話,我道:「如果衛伉和任安要鬧事,你斬了任安,衛伉也就鬧不起來了,殺雞儆猴的道理你應該懂,我要想殺衛伉,也不會選擇這個時機。」
趙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卻帶了困惑,忙道:「末將明白。」
「以驃騎大將軍的名義徵召西域各國以及民間的名醫,就說就說一個隨侍在他身側的女子誤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隱秘地泄露是霍嬗的母親。」
「是!」
「西域各國的大夫到后,只許進不許出。把軍中的大夫分成兩撥,輪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隨叫隨到。目前就這些事情了。」
趙破奴起身要走,我卻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驚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時,臉漲得通紅,手簌簌地有些抖。
「趙將軍,兩次相幫,大恩不能言謝,金玉只能銘記在心。」
他驀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會盡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內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堅強剎那崩潰,抓起霍去病的手湊到嘴邊咬了下,卻終究捨不得狠咬:「去病,如果這是你和九爺設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說話你竟然如此嚇我」話沒有說完,眼淚已滾了出來:「不,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不計較我不生氣,只要你平安」
眼淚一顆顆滴落在他的掌心,會聚成一彎淚潭,映著自己煞白的面孔,滿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漢朝現在的威儀的確對西域各國震懾十足。
十年前漢朝商人過西域時,還常常被欺負,甚至大漢國的使者張騫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話,就讓西域各國紛紛派出宮內最好的太醫,並且急急從民間召集名醫。
以九爺在西域的勢力,應該消息一傳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卻不是九爺,我心中對他們兩人是合謀的懷疑越發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況下,才會不著急露面,讓整個布局無懈可擊。
第二日中午,一個一臉皺紋、鬍子老長的老頭佝僂著腰,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我面前,身後還隨著兩個捧藥箱子的學徒,都穿著從頭罩到腳的寬大黑袍,連胖瘦也不可辨。
領他們進來的侍衛道:「這是依耐國派來的太醫。」
我和老頭的視線一觸,忙匆匆轉開,對侍衛吩咐:「你下去,老規矩,太醫看病期間不許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衛轉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確定了一下他們是否把守嚴密,轉回身一句話不說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爺只是一聲輕嘆,沒有解釋什麼,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那群強盜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爺探著霍去病的脈,臉色忽地大變,一瞬間額頭竟有汗珠沁出。
九爺把脈的時間越長,神情越震驚,到後來手都在微微發顫:「玉兒,怎麼回事?霍去病怎麼會中了兩種毒?」
我見到他后,原本已經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時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發黑:「難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們商量好的毒?」
九爺急急拆開包裹好的傷口:「左肩膀上的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這箭卻是另有他人。」
「我現在不管是誰射的,只求你趕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滿心焦急中嚷道。
九爺細細查看著傷口,我突然想起我還收著斷箭,忙拿出來給他。九爺將其中一支箭湊到鼻端聞著,跟隨而來的僕人忙捧出各種器具,供他試毒,半晌后他仍舊在研究從箭上刮落的木屑,時間越長,我心中越怕,滿腔希冀地問道:「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嗎?你肯定能解這個毒吧?」
一旁的僕人極其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嘴裡嘀咕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立即反應過來,我太心急了:「對不起,我不該」
九爺搖搖頭:「玉兒,你不用對我說這些話。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為此葯從下毒到最後身死需要七日。死後的癥狀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葯由七種毒藥配製而成,解藥恰恰也是這七種毒藥。但煉製過程中七種藥物以不同的順序投放,解藥則必須以相反的順序煉製。」
九爺的語氣沉重,我心中透著冰寒,聲音乾澀地問:「你能確定順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