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抱一之境
娑婆大士望著沉靜如水的夜千重,喃喃嘆道:「你果然同之前那些人不同」
言語間,神情竟是無限的落寞與不解。
夜千重不明白她話中的玄機,更加不知道所謂的「那些人」為何方神聖,或許便是山洞裡里驚現的累累白骨。
他沒有在意娑婆大士的失落,也沒有留意立在不遠處默默注視著他的鐘情大士、鍾財大士二人。他懷抱著纏綿溫軟的貓兒,踏著逶迤的山石,向來路走去。
等在原地的貅獸,早已焦躁不安,頭頂間的一顆粉紅色的肉癭已經變成了赤紅的顏色。
貅獸一見到夜千重的身影出現在山石的轉角處,立刻仰天長嘯,飛奔著迎道了夜千重的身前,那個已經恢復為粉色的肉癭在他的臉頰、頸項間蹭個不停。
夜千重知道貅獸是在牽挂自己的安危,心中好生感動。便以手撫弄著那顆帶著涼意的肉癭,輕輕說道:「你倒也是個有情有義的,比起外面那些見異思遷的人類還要可愛許多」
貅獸得到了他的嘉許,一顆腦袋在夜千重的身上蹭得更加歡快。
夜千重重新爬上了貅獸的後背,拍一拍翅膀,說一聲「我們回去吧」
貅獸聞聽,一聲嘶鳴響徹整個洞穴,雙翅一振,在被霧繚繞的洞口處,扶搖直上,竟有氣沖斗牛之勢。
一直橫卧在夜千重臂彎里灰貓在貅獸的嘶鳴中微微睜開了眼睛,一抹奇異的精芒一閃而逝,便又沉沉的睡去了。
洞口處,大白正哈著腰,瞪大了一雙老眼朝里張望著。
待他一見這一人一獸全身而退,不由得大喜,撫掌大叫道:「妙極、妙極,你既然能夠從這藍海逆境中無恙而回,定然是造化不淺了的」其歡喜關切之色溢於言表,夜千重不免又是一番感觸。
他將那隻灰貓舉到了大白的面前,說道:「喏,這便是我在下面的造化了」
大白盯著那隻一直在昏睡的貓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許久,眼神里化不開的困惑越來越濃。
「灰貓,為什麼是一隻灰貓呢按時凡事必有其因緣造化,那麼說這灰貓定有奇特之處」
夜千重起身下了貅獸,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道:「我要給你取個名字才是,嗯從今天起你就叫小六吧」顯然,他因為那隻小貓響起了背叛沈勝男的小陸。愛與恨總是相伴相生的,縱使遭遇背叛,於沈勝男而言,那也是一場刻骨難忘的回憶啊
貅獸聞言,昂然長嘶,神情中滿是志得意滿之色。
夜千重一時間少年興起,便一聲聲「小六小六」叫個不停,那貅獸便是得意的扭個不停。
眼見著外面天色放暗,時辰已經不早了。夜千重這次帶停下來,撫著貅獸的肉癭說道:「小六,你且回到自己的地方吧,日後我再來尋你」
小六聞聽,立刻面現憂戚,將碩大的腦袋耷拉到了胸前。
夜千重知道它不舍自己,便溫言安慰它道:「我家離此地甚近隨時能來尋你」
小六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卻將低頭將夜千重的一根食指含在了口中。
夜千重正詫異間,便覺得指尖一絲刺痛,貅獸已經放開了自己的手指。但見它巨嘴一張,一串殷紅的血珠自那口中激射而出,繼而又將雙目一睜,那串血珠便盡數落入了它的一雙眼間,在它湛藍色的瞳孔里留下了兩點不易察覺的赤紅。
貅獸輕輕轉身,腳步轟鳴著朝著山洞深處走去。
夜千重亦如它一般邁步向前,胸臆里卻有陣陣轟鳴,那是貅獸的呼吸與心跳之聲。
鸚鵡洲夜家思源學堂從此便多了一個奇怪的少年,一個叫夜千重的抱貓少年。
在謝天華他們看來,夜千重的怪異表現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發下挑戰夜汝陽的狂言后的恐懼與不安罷了,弱小的懦夫一向如此:他們不敢正視自己的弱小,偏偏又要製造種種出備受關注、受人敬仰的幻像。
每每看到夜千重抱著一隻睡不醒的小貓招搖過市,謝天華他們都會生出一種狂扁一通的衝動,只是申不害總是會不期然的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謝天華實在是有些畏懼申不害這個小丫頭,畢竟他只是夜家一個不太受待見的客人,若是真的因自己造成了夜家與申家的齟齬,倒霉的未必不是自己。
所以對夜千重他們只能施加一眼言語的挑釁和攻擊,漸漸地,這些人便覺得索然無味了,便將注意力投向了其他有趣的事情。對於他們來說找一個欺負的對象是再容易不過的,只是一個說得過去的欺負人的理由而已。
這一日學堂放學后,申不害在路口攔住了夜千重。
「夜千重,你究竟是怎麼啦」申不害的神情異常的嚴肅,就像一位嚴厲的母親在苦口婆心地教訓自己調皮搗蛋的兒子。
夜千重卻不喜歡她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啊」
申不害玉齒如貝,輕輕咬了咬嘴唇,指了指他懷裡打著鼾的小貓說道:「那這隻貓是怎麼回事你看看整個學堂、整個鸚鵡洲有誰像你一般整日抱只貓招搖過市現在你在大家的眼中已經成了個走雞斗狗的紈絝子弟了」
夜千重望望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卻沒有任何的辯解,他自然是不能告訴他這隻小貓每天晚上都會開啟它的夢境,任由他夜千重出入。
對於夜千重而言,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經歷:他始終不知道那個在灰貓慵懶的注視中進入貓瞳一般幽碧空間的自己是真實還是虛幻,那現實中存在的一切都被扭曲的面目全非的幽碧空間究竟是一場大夢還是確有其事。
而他唯一能夠確信的是,在貓的夢境里他可以十分真實地捧起那捲大夢心經那是一本二十一世紀的印刷品,裝幀精美,色澤凝重,一望便非追逐浮躁世風的凡品。
他緩緩地打開書,那書中卻不是先前看到的煌煌武技,而是一部浮世繪、一部百科全書,展現了人情的冷雨暖,世事的空與無,埋藏在人性深處的龐大冰川。
他看到了在熙攘人群中艱難行走的沈勝男,看到了在千里荒原奔走的夜千重,看到了殺氣縱橫的大白,還看到一個峨冠博帶寶相莊嚴的中年男子,龍驤虎步,踏步而來
突然灰貓的眼睛一睜,夢境陡然消失,夜千重回到了現實之中,懷中仍舊躺著一隻慵懶的貓。
迷惘間,他低頭冥思,突然感到腦際轟隆一聲輕響,如同春雷乍響一般,一個激靈在周身震顫:靈台開而啖日月,神田擴而吞五嶽,肺腑塞而聽萬物,化身為虛無,納世事於掌心,與日月共生,與天地齊一,此謂抱一之境
夜千重頓覺胸臆間無數盞明燈放亮,先前的種種懵懂、種種混沌陡然消釋,整個人落入了難以言表的清明之境。
他靜坐中庭,五心向天,口眼耳鼻互觀,頃刻間整個人已經進入了忘我的虛無之境。
此刻的夜千重身心靈如同脫去重負的旅人一般,無牽無掛無靠無依,神府洞開,神田寂然,漸漸地,他失去了對自我的感知。似乎他已經化作了清風、化作了流雲,化作了亘古的天籟,化作了短暫的蛩鳴,消融於世間。
月華如水,天地間正氣浩蕩,如驚濤駭浪一般滔天而至,與他融容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夜千重被自己居泊處的一聲金鐵碰撞的輕響驚醒了過來,周身並無異樣。只是他低頭之際卻發現自己的十根手指的之家頂部隱隱現出十個淡紫色的月牙,片刻之後月牙便漸漸地隱去了。
神田間的小人,陡然從床上彈了起來,臉上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突然,夜千重覺得身體里涌動起一股氣勢磅礴的力量,他索性將右手食指一捏,回憶著大白教過的法門照著比劃起來。只聽得鏘的一聲脆響,那根無名指的指尖竟無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道,將他拖至了半空,他的身體便在空中劃過了一條妙到毫巔的曲線,半空中升騰起一道銀色的光環,煞是壯觀
「快來看啊,升仙了」
大白衝到窗外手舞足蹈,夜椿卻早已駭的面色慘白。
他自然不知道,夜千重已經邁過了修習之人的第一道門檻:抱一之境
夜千重躲避著申不害灼灼的目光,想要趕緊溜之大吉,沈勝男的人生經歷告訴他這眼光的意義,所以他得躲得遠遠的。
但他仍然是個懂得尊重和教養的人,他回過頭來,望著申不害,認真地說道:「我很好,真的很好,至少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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