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後幾天,君懷琅的夢魘半點都沒好轉,甚至連神經粗糙的薛允煥都發現了。

  君懷琅精神一直不大好的事,被薛允煥嘴快地告訴了皇后。皇后頗有些擔心,到了休沐那日,便早早將君懷琅召到她的宮中,讓她宮中擅長醫術的貼身女官替他診治。

  君懷琅總覺得連日的夢魘與他的體質沒什麼關係。但皇后擔心他,他也不拂對方的好意,這日一大早,便去了皇後宮里。

  於是,薛晏清早在院后練武歸來,就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門口,站著個小小的身影。

  是君懷琅的那個妹妹。

  薛晏身上只穿了套單薄的勁裝,雖已是凜冽的初冬,他額頭上卻浮著一層細汗,通身都散發著少年人運動過後蓬勃的熱意。

  薛晏走上前去,在小姑娘三步之外站定。

  君令歡本揣著手,在他門口徘徊著,踟躕不敢入內。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匆匆抬起頭來,就看到薛晏站在那兒。

  小姑娘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驚喜的神情。

  「五皇子哥哥!」她脆生生地喚道,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眼睛笑得彎彎的,看起來特別甜。

  薛晏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君懷琅的模樣。

  這兄妹倆長得還真是像。薛晏心想。笑起來的樣子,都甜得如出一轍。

  「我還想著會不會打擾你睡覺呢,沒想到你已經起床啦!」君令歡笑著抬頭,同他說道。

  薛晏嗯了一聲,看到面前的小姑娘恰好站在風口上,這會兒凍得面頰通紅,便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嚴嚴實實地替她擋住了風,淡淡道:「什麼事?」

  君令歡根本看不出他態度的冷淡。聽到他問,她便從袖子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個香囊,舉起來獻寶似的給薛晏看。

  「這是我從姑母的庫房中找來的安神香呢!」君令歡說。「姑母說,這是她以前從報國寺求來的,只要點一顆,就能睡好覺啦!我想親手給哥哥點,可是又不會,所以,五皇子哥哥能不能教我點香呀?」

  說到這兒,她又嘀嘀咕咕道:「我房中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敢讓我動手。我都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為什麼不可以用火?」

  她卻沒注意到,薛晏的目光一滯。

  接著,她聽到薛晏問道:「你哥哥睡不著覺?」

  君令歡搖頭道:「哥哥能睡著,但是整夜地做噩夢呢。」

  她又聽到薛晏平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君令歡掰著指頭想了半天。

  「嗯……就從下雪的那天!」她終於想了起來,高興地開口道。「那天哥哥凍病啦,之後就一直睡不好,做噩夢。」

  薛晏淺色的瞳孔徹底沉寂了下去,泛起了一絲自嘲的譏誚。

  下雪的那天,正是自己來的那日,也是君懷琅到自己房中走了一遭,便驟然生了病的那日。

  「你知道你兄長為什麼夢魘嗎?」沉默片刻后,薛晏問道。

  就是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薛晏心想。因為這個人是七殺降世,天煞孤星,你兄長傻乎乎的不知害怕,竟然敢接近他,所以才受煞星所妨,日日夢魘。

  薛晏心想,果然,自己早就該清楚的。這是他生而帶來的命格,會傷害接近他的所有人。

  世人懼怕他、厭惡他,應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而君令歡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聽到他這麼說,連忙問道:「五皇子哥哥,為什麼呀?」

  薛晏低頭,對上了君令歡那雙乾淨的琉璃般的眼睛。

  那些話,他又說不出口了。

  半晌,他淡淡道:「沒什麼。你把安神香給我,我知道怎麼辦。」

  君令歡不疑有他,聽這位哥哥說話,她連忙將香囊捧給他。

  報國寺制的香,散發著一股深沉悠遠的檀木味,如同雲端諸佛,悲憫寬仁地俯視著眾生。

  這寬厚沉鬱的香氣,卻像是細卻堅韌的絲線,層層繚繞,死死扼住了薛晏的脖頸,讓他連喘息都變得艱難。

  他是生於深淵的厲鬼,諸般美好,都與他無關,甚至於觸碰到他,都會受他反噬。

  薛晏淡漠地垂眼,抬手將那香囊從君令歡手中抽了出來。

  全程,都未曾觸碰到她一下。

  ——

  君懷琅臨近正午,才從皇后的宮中回來。

  那女醫官對他望聞問切了一般,又施了針,只說是近日憂思過度,身體並無大礙,卻需多加寬慰。

  君懷琅知道醫官也沒診出什麼來,也不急,反而笑著同皇后道了謝,婉拒了皇后留他用膳的邀請,回到了鳴鸞宮中。

  被問診了一上午,他屬實疲倦,想回來好好歇息一番。

  剛走到自己的偏殿門前,他便聞到了一股檀香味,像是佛堂中供的香。他有些疑惑,接著便以為是淑妃發現了自己睡不好,故而找人到自己的宮室中熏香來了。

  君懷琅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踏著一室裊裊的佛香進了宮,見宮中的宮女太監們都不在,唯獨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背對著他,正往博山爐里添香。

  那身影高挑而挺拔,肩寬腰窄,充斥著一股力量和野勁。

  「五殿下?」君懷琅一愣,問道。

  接著,他便見薛晏側過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正是凜冽的初冬,他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勁裝,衣袖收束在緊窄的麂皮護腕里,露出經脈微凸的手背。

  君懷琅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竟莫名覺得那雙眼比平日里更暗幾分。

  還有些說不清的黯淡和死氣,讓君懷琅看著頗為不舒服。

  「……你點香做什麼?」君懷琅問道。

  接著,他便見薛晏回過頭去,繼續將最後一點香點燃,裊裊的佛香從博山爐中繚繞而上,瀰漫在安靜的宮室之中。

  「聽說你自我來那日起,便再不得安寢。」薛晏背對著他,合上博山爐的蓋,熄了火,聲音低沉而淡漠。

  君懷琅一頓,下意識的反駁道:「也並沒有……」

  接著,薛晏轉過身來。

  君懷琅微微發白的面色和泛起烏青的眼底,都撞入了薛晏的眼中。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像是沒聽見他的反駁一般,用陳述的語氣問道:「為什麼不同旁人說?」

  君懷琅在皇後宮中勞碌了一上午,昨夜又沒睡好,此時便有些暈,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晏的意思:「說什麼?」

  薛晏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君懷琅愣了愣,就聽薛晏淡然道:「我會儘快搬出去。」

  說完話,他就見薛晏轉身往外走。君懷琅連忙幾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問道:「搬出去做什麼?你已是姑母的孩子了,哪有搬到別處去住的道理?」

  薛晏回身,利落地將自己的胳膊從君懷琅的手中抽了出來。

  君懷琅猝不及防,被他的動作帶得一個趔趄。

  「你……」

  「世子殿下,總該學會長點教訓了。」

  君懷琅匆匆抬手扶住了旁邊的廊柱,剛穩住身形,就聽見了薛晏涼薄的聲音。

  他抬頭,就見薛晏站在原地,略微側過身,垂眼俯視著他。

  那眼神,竟讓君懷琅恍然到了前世,永和宮的廊下,匆匆一瞥時,薛晏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難道從沒人告訴過你,我乃七殺降世,克父母,妨親緣,任何人接近我,都會不得善終么?」

  他聽到薛晏聲音冷靜而平緩,像是在陳述什麼不爭的事實一般。

  君懷琅自然聽說過,他聽過很多人、甚至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但他從來沒聽過這句話從薛晏口中說出,竟是這般輕描淡寫,像在同他講,今日是個好天氣一般。

  「即便沒人告訴過你,這段時間的苦,你也算吃夠了。」他聽到薛晏接著說道。「即便世子殿下不介意,我也不希望身上多背你一條人命,徒增我的罵名。」

  他說完話,卻也沒走,只站在原地,冷漠地睥睨著扶在廊柱上的君懷琅。

  許是薛晏自己都沒察覺,他破罐子破摔地挑明了,卻還在隱隱期待著一個答覆。

  隨便怎樣的一個答覆。

  而君懷琅也聽懂了。

  薛晏是篤定了自己的夢魘與他有關,是為他所妨,所以要因此而離開鳴鸞宮。

  他神情淡漠,眼神冰冷,說出口的話也非常不中聽,卻讓君懷琅的心口不受控制地一揪,讓他有些難以忍受。

  一個人,要獨自承受多少痛苦,才會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會帶來災禍,並習以為常呢。

  君懷琅重生一遭,知道這分明是無稽之談,是謬誤。

  再看薛晏這幅無動於衷的冷漠模樣,分明就是一副冰冷的盔甲,用以隱藏這之下那副傷痕纍纍的身軀。

  君懷琅扶著柱子站直了身體,徑直走到薛晏面前。

  「誰說我做噩夢與你有關?」他停在薛晏面前,微微仰頭,與薛晏對視。「又是誰說的,你七殺命格,要克父母親緣的?」

  薛晏心道,這種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還用人說么?

  可接著,君懷琅清凌凌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耳。

  「你誰都沒克。」君懷琅篤定地說。「是他們在說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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