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江南暮春,一片融融的草長鶯飛。

  如今剛到三月,長安的雪應當才化乾淨,可江南的草木已然長得喜人了。尤其金陵巡撫府里的芭蕉,今年長勢尤其好,隔著窗格,遠遠就能看見一片清爽的翠色。

  只是今年的天氣卻不大好。

  打從開春,江南的雨便淅淅瀝瀝地未曾斷過。這雨一多了,牆上便要生青苔,空氣也潮濕得很,總教人不大舒服。

  連著下了數日的雨,直到這日,天終於才放晴。

  一大早,君懷琅剛起身,拂衣便將他的門窗都打開,說要好生曬一曬太陽。

  「可是難得放晴了呢!」君懷琅用朝食時,拂衣還在旁側笑著說。「去年來時,也沒聽說這江南春天也總下雨啊?不過今兒個總算出了太陽,好歹是舒服了些。」

  房中的丫鬟小廝們都跟著高興。君懷琅這兒伺候的,大多是一年從長安前跟來的。長安乾燥些,誰過過這般濕漉漉的春天?

  君懷琅臉上雖淡淡笑著,跟著點頭,心裡卻沒多高興。

  他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江南的建築,多為白牆黛瓦。這會兒日頭正好,清早的陽光亮堂堂地照下來,照在外頭的青竹芭蕉、假山亭台上,白牆黛瓦前綠影搖曳,院中的錦鯉池波光粼粼,看起來漂亮得很。

  他卻不著痕迹地嘆了口氣,轉開了目光。

  他知道,江南並非春天多雨,而是今年春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多。

  等到夏天,江南便會大雨不斷,使得河水暴漲,淹沒良田屋舍。前世便是這一年的夏天,江南洪澇,震動京師,皇帝緊急傳來聖旨,要他父親臨危受命,治理洪災。

  此後,賑災錢糧大量虧空、江南爆發瘟疫、流民起義造反,他父親被問罪斬首……都是在這一年。

  故而這一年,他都在為今年夏天做準備。他父親是今年江南地區科舉的主考,他如今身在江南,而非京城,故而須得避嫌,無法像前世一樣參加今年的科舉。

  但這也為他提供了些便利。他而今已然十八,按說已經到了能科舉做官的歲數。可如今卻又要賦閑在家三年,便多出了不少空餘的時間。

  他便同他父親商議,平日閑來無事便隨他去衙門做些雜事。他父親應允后,他便能時常出入金陵府衙,接觸到些卷宗和賬目。到了他們外出巡查時,他也能隨同一起。

  至於與父親同來的官員,誰管謄錄,誰管賬目,各自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都摸清了個大概。

  君懷琅清楚,前世暗害他父親的人中,一定有他身邊的官員。

  平日里事務繁雜,他父親定然無法一人解決,都是做好決策之後,分給眾人落實。能讓他父親身陷貪墨的罪名,還能做得不露痕迹的,只有他身邊這些幫他做事的官員能下得進手。

  而這人能做下這些事,還沒有後顧之憂,就是有某些京官在背後支撐了。

  他要做的,就是在父親身側替他找到做這事的人,防住他,再尋出他背後的主使。

  君懷琅目光放空,思緒不由自主地又飄遠了。拂衣見他半天都沒再動筷子,連忙問道:「少爺在看什麼?」

  就在這時,一隻燕子啁啾叫著,飛到了他的屋檐上。

  君懷琅默不作聲地收回了目光。

  「啊,我看檐上來了只燕子。」君懷琅淡淡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道。「它若要在那兒做窩,別趕它。今年雨多,讓它在那兒避避。」

  拂衣笑著哎了一聲,點頭應道:「少爺總這般好心。」

  就在這時,有個小廝從外間跑了進來。

  「少爺,沈少爺遞了帖子,問少爺今兒有沒有時間呢!」那小廝道。

  君懷琅抬起頭:「流風?他怎麼來得這麼早,今日休沐嗎?」

  小廝忙回道:「沈少爺是說今日書院休沐,他早起慣了,睡不著,便趕著今日天氣好,早些來尋您,同您一起出去轉轉,吃頓酒。」

  君懷琅不由得笑出聲:「難怪這般積極,原是饞酒了。」

  說著,他站起身來,道:「讓流風在前廳稍候,我更衣了便來。」

  那小廝領命退了下去。

  拂衣便上前來伺候君懷琅洗漱更衣。

  這沈流風是金陵知府的獨子,不過說起來,也並不是知府的親生兒子。

  金陵城沈知府早年喪妻,之後便沒有再娶。沈流風是他已故兄長的獨子,便記在了知府名下,被他當親生兒子撫養,如今年屆二十,如今正在金陵城的臨江書院讀書。

  去年,君懷琅與這沈流風相交,也是存了些私心的。當時他們初到金陵,君懷琅有意探查當地的地方官員,但輩分有別,便想著從金陵的世家子弟入手。

  卻沒想到他們二人竟意外投緣,沒接觸多久,竟真成了朋友。

  待君懷琅收拾停當,一路去了巡撫府的前廳時,便遠遠看見了廳里坐著的人。

  那人身量高挑,一派凌風玉樹之姿。他坐在廳中的椅上,正百無聊賴地看牆上的字畫,見君懷琅來了,他站起身來,嘩啦一聲打開了扇子,慢條斯理地搖了搖。

  一雙上挑的狐狸眼,生在了那副稜角分明的臉上,頗有幾分紈絝公子的風流相。

  初見時,君懷琅見他身著綾羅錦繡,腰懸寶玉,便是連手裡的摺扇都是數百年前的名家古董,便也只當他是個紈絝公子。

  之後才知,他已故的父親當年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家財萬貫,去世后的家當便又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沈知府對他又愛重,吃穿用度從不虧待,故而養得他雖瞧起來風流,實則耿直單純得很。

  「懷琅,你起得可夠晚的。」他搖著扇子站起身,笑著開口道。「這般好的天氣,不趕著快些出門,沒準兒什麼時候又要下雨了。」

  君懷琅笑著道:「今日天晴,想必不會這麼快。」

  說著,他抬手引沈流風一同出門。

  走到前廳門口,沈流風還不忘抬手,拿扇子指了指前廳牆上的畫:「我瞧著這畫一般,充當巡撫府的門面也太勉強了些。我那兒有幾幅唐寅的真跡,瞧著挺合適,改日就給你送來。」

  君懷琅笑著連忙攔住他:「你可別。家父若知我收了你這麼貴重的東西,拿什麼去給知府大人回禮?」

  沈流風聞言不服氣地嘀咕道:「那能值幾個錢,需要回禮?」

  君懷琅無奈地笑起來。

  他在長安時只聽聞江南商賈富貴潑天,稱得上一句白玉為堂金作馬,而今看來,果然是不假的。

  「我也不懂什麼書畫,送來也是可惜了。」君懷琅含糊過去,同他一併上了馬車。

  一上車,沈流風便抱怨了起來:「今年是個什麼鬼天氣?剛開春,便要過梅雨了似的。我只覺渾身的骨頭都要生霉斑了,卻還要日日去讀書。」

  君懷琅聞言,恰讓他想起了一件事。

  沈流風讀書的地方,正是臨江書院。

  前世,他為了查清父親被冤的真相,他入朝之後,想方設法尋來了江南洪災的卷宗,曾細細研究過。

  洪災開始的時候,正是五月末六月初時。連日降雨,使得河水衝垮堤壩,倒灌進了金陵城中。而衝垮堤壩的位置,恰在金陵的臨江書院處。

  臨江書院乃江南地區極有名的書院,從落成起,已有五百多年歷史。京中的官吏,不少是從臨江書院出來的,即便當今朝中的國丈江太傅,都是當年臨江書院的學生。

  而那時,離秋闈也不過兩個月。臨江書院周邊聚集了不少前來求學趕考的江南秀才。那次堤壩決口來勢洶洶、猝不及防,當時就淹死了不少書生學子。

  想到這,君懷琅問道:「你們書院就在江邊,下雨了降水漲潮,不會漫出來嗎?」

  沈流風聞言,理所應當地道:「江上那麼高的堤壩,這點兒小雨,怎麼漫得出來?」

  他向來話多,聽到君懷琅問,便又喋喋不休地接著道:「那堤壩就是我叔父修的,又高又厚。前幾年江南下大雨,城裡澇得都走不得路了,那河堤都半點沒事呢。」

  君懷琅聞言,又是一愣。

  那前世的這一年夏天,河堤是怎麼被衝垮的?

  他沉思起來。

  如今,他父親身邊的官吏下屬,他已經差不多摸得清楚。如今到了要秋闈的時候,他們也已不再四處奔波巡查,而是開始著手準備考題了。

  既然如此,他便能空出時間來,去臨江書院看一看。

  他前世做足了功課,對治河修堤之事也算精通。若他能提前發現決口的預兆,告訴父親,提前疏散民眾,那麼洪澇的災禍也會減輕些許。

  更何況,連續陰雨,城中積水,決口時又死了那麼多人,極其容易引發瘟疫。

  君懷琅沉思著,一時間全神貫注,便沒聽到沈流風之後說的話。

  直到沈流風喊了他第二遍,他才回過神來:「什麼?」

  沈流風又重複了一遍。

  「我說,前幾日聽我叔父說,京中又要派京官下來,監察今年江南的秋闈。」他說。「你說,這有什麼可察的?也不知又要派哪部官員……」

  君懷琅聞言一愣,有些詫異地看向沈流風。

  有京官監察?

  前世,他可從沒聽說有京官下江南監察,他翻閱卷宗時,江南總理水患事務的也是他父親,再沒有官職更高、許可權更大的官員了。

  ……怎麼到了這一世,就有了呢?

  君懷琅一時有些緊張。

  若那派遣來的官員,是陷害他父親那一派的人,那今年夏天的境況,恐怕只會更嚴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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