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君懷琅和薛晏一同進了馬車。

  這畫舫在瘦西湖邊,從這兒到官驛,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君懷琅費勁地扶著薛晏在馬車中坐定了,便吩咐車夫啟程。

  薛晏進了車廂,便正襟危坐,看起來比平日里還要端肅幾分。他面上也沒什麼表情,直視著前方,瞧上去頗為冷冽莊嚴。

  車夫催馬往前行。

  隨著馬車啟程的輕微晃動,咕咚一聲,薛晏往旁邊一栽,一頭撞在了車廂上。

  那動靜大得君懷琅都嚇了一跳。他連忙傾身過去,就見薛晏懊惱地扶著車廂,卻坐不起來。

  馬車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薛晏單手撐著馬車,卻沒什麼用,腦袋時不時地在車廂上磕一下,瞧上去頗為可憐。

  君懷琅:……。

  「王爺往後靠一靠。」他無奈地笑了起來,抬手將薛晏扶起,想扶著他讓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

  但緊跟著,馬車碾過一個小石子,薛晏順著君懷琅的力道一歪,又一頭栽在了君懷琅的身上。

  他個子高,這一摔,重重地壓在了君懷琅的身上,將他死死壓在了馬車的車廂上。

  他的腦袋恰好埋進了君懷琅的肩窩裡,呼吸之間,檀香味和醇厚的酒香交織在一起,將君懷琅包裹住了。

  他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舒服些的坐姿,頭埋在君懷琅的肩上,長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有些燙的呼吸和他冰涼的髮絲一同落在了君懷琅的頸窩中。

  他只覺半邊肩膀都麻了,麻中還有些癢。

  君懷琅心跳莫名亂了幾拍,讓他有點慌,抬手就想把薛晏推著坐起來。

  可就在這時,薛晏低聲嗯了一聲。

  「……頭疼。」他嗓音有點啞,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君懷琅要推開他的手莫名頓在了原地。

  片刻后,君懷琅嘆了口氣,抬手覆在了薛晏的肩頭,放任了他此時的動作。

  薛晏安靜地靠在他的身上,隨著馬車的顛簸,臉幾乎整個埋在了他的肩窩裡。他呼吸熾熱,鼻樑又高,鼻尖蹭在君懷琅的脖頸上,溫熱的鼻息直往他衣領中落。

  漸漸的,君懷琅覺得車廂內的溫度都在緩緩地升高,讓他不由得打起了馬車的帘子,讓柔軟的夜風吹到車廂里來。

  但似乎並沒什麼用。

  「……王爺下次還是少喝點。」片刻后,君懷琅輕聲說道。

  薛晏還沒睡著,聽到他這句話,悶悶地嗯了一聲。

  應著話,他翻了個身。君懷琅連忙藉此機會,將他推高了些,將他的臉從自己的肩窩裡扒了出來,讓他改為靠在自己的肩上。

  那片已經麻了的皮膚終於恢復了些知覺。

  夜風吹來,落在面上,薛晏重新睜開眼睛。不過經由這馬車一晃,酒意上頭,他這會兒已經迷迷糊糊,認不得自己在哪兒了。

  窗外恰是一片鬧市。揚州沒有宵禁,此時店鋪和攤販都熱鬧地點著燈。燈火照到馬車裡來,將薛晏那雙淺色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君懷琅的心口又沒來由地跳了兩下。

  「他們都招人煩,一個勁地勸我。」薛晏靠著他,迷濛地看向窗外,帶著些醉后的鼻音,悶悶地說。

  低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竟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君懷琅回過神,緊接著便笑了起來。

  「都招人煩?」他問道。

  薛晏頓了頓,沒說話。

  他面上一片沉穩冷冽,即便他現在靠在自己身上,君懷琅一低頭,還是見他眉眼鋒利凜冽如刀劍。

  但他目光卻定定看著某處,在認真思考著自己方才的問話。

  窗外一片熱鬧喧囂,叫賣聲和交談說笑聲隱約能傳到馬車中。許是此時周遭煙火味太濃,也許是身側的人過於安靜乖巧,君懷琅的心口竟莫名地放鬆柔軟了下來。

  這是他這精神緊繃的一年多來,鮮少會有的心境。

  他甚至被帶得也有兩分醉了。

  就在這時,薛晏又開口了。

  「也不是。」他說。

  君懷琅回過神:「嗯?」

  就見薛晏神色認真:「君懷琅不是。」

  這是君懷琅頭一次聽見薛晏叫自己的全名。

  「他招人喜歡得很。」

  接著,君懷琅聽到薛晏這般說道。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雖沒看他,目光里卻滿是篤定和認真,以及濃厚的、讓人難以招架的深情。

  ——

  許是這女兒紅後勁的確很大,讓君懷琅的頭腦都有些發熱。

  他從小到大,前世今生兩輩子,聽到的種種誇獎不計其數。從他幼時誇他天資聰慧,到他長大誇他姿容出眾、才藝超絕。即便前世到了最後幾年,長安城中明裡暗裡欽慕他、甚至敢於當面向他示愛的閨秀,也不是沒有。

  他早被誇慣了,什麼溢美之詞都聽過,時日久了,於他也不過笑著應和謙虛幾句,不會在心中掀起什麼波瀾。

  但是從薛晏口中那一句輕飄飄的話,卻讓他的心跳莫名有些亂,亂了一路。

  甚至他心中第一個念頭是,他說的是哪種喜歡?

  這念頭跳出來之後,君懷琅才覺得荒謬。

  薛晏不過是喝多了,隨口誇了自己一句罷了。以他倆而今的關係,隨口讚揚一句,也沒什麼不對的……

  雖說當時薛晏的神態,確實讓他一瞬間有些想多了。

  這種狀況,於他來說是從沒有過的。

  君懷琅連忙抬頭,定定地看向窗外,沒再說一句話。

  他面上平靜清冷,但心下卻亂成一團,讓他腦海中都有些混沌,一直等馬車駛到了官驛。

  待車停下,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自己應當也喝多了。

  是今日那陳釀的女兒紅,過於醉人了些。

  進寶打開車簾時,便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世子殿下靠坐在馬車邊緣,神情清冷,而他家主子,這會兒已經歪在人家身上睡著了。

  看見進寶,君懷琅回過神來,問道:「到了?」

  進寶忙道:「到驛館了!辛苦世子殿下了,主子今日著實喝多了些……」

  說著,進寶躬身上前,就要幫著君懷琅將薛晏扶下了馬車。

  就在這時,被吵醒了的薛晏緩緩睜開了眼,坐起了些。

  他方才睡了一會兒,酒意總算消退下去一些,終於有了點意識。他抬手,遲鈍地揉了揉額角,就側目看向了旁邊的君懷琅。

  對上了他的目光,君懷琅竟匆匆將眼神錯開了,也沒和他說話。

  薛晏頓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想,自己方才是做了什麼,將君懷琅惹惱了?

  但是路上那會兒,他是斷片了的,倒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進寶見他醒了,趕忙停在原地,等著他的吩咐。

  「下車。」薛晏抬手,啞著嗓子吩咐他。

  進寶連忙麻利地扶著他下車。

  君懷琅跟著下了車。他一起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半邊肩膀竟然已被壓麻了。

  幸而薛晏雖酒量差,但恢復得也快,這會兒單手扶著進寶,便能自己走著上樓了。君懷琅跟在後頭,一路將他送到了房門口。

  到了門口,薛晏撐著門框站定,轉過頭來,遲疑著想跟君懷琅說些什麼。

  ……主要是想問問,剛才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薛晏是心虛的。畢竟他對君懷琅有著怎樣的心思,他自己是知道的。但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得寸進尺地妄想,而對方從沒有過這樣的意思。

  他強忍著,像是強行將一隻野獸鎖在籠中,不敢表現出來分毫。

  可是斷片之後的事情……便說不準了。

  薛晏醉中有些心虛。

  就在他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君懷琅出聲了。

  「王爺今日早些休息,明日還有去衙門吧?」他說道。

  薛晏揉了揉額頭,嗯了一聲。

  「你明天去么?」他問道。

  君懷琅聞言,並沒有半點隱瞞,坦然地說道:「明日我便不去了。沈家公子前些日子就約了我進山,明日出發,我陪同他一起。」

  薛晏的眼神立刻銳利了起來。

  他想起今天宴前,沈流風跟君懷琅親昵的姿態,又想起酒桌之上,他和君懷琅相談甚歡的模樣。

  讓他口中發酸,連帶著那個人都討厭了起來。

  明天他們兩個還要單獨出去?

  「進山安全么?」薛晏問道。

  這倒是將君懷琅問住了。

  沈流風只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好了路線,但至於是什麼路線,君懷琅也不知道。

  「應當是安全的……」他遲疑了一下,便道。

  即便喝多了酒,薛晏也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他語氣中的不確定。

  「明日我和你們一起。」他說。

  旁邊進寶一愣。

  這……這哪兒行啊?

  且不說明日里衙門中的事頗為重要,明日正是東廠往江南發來消息的日子,主子哪兒能說走就走啊?

  「這……」進寶不由自主地出了聲。

  接著,他就接到了自家主子危險的眼神。

  他立馬知趣地閉了嘴。

  行的行的,天大的事都沒有面前的這位活菩薩要緊。

  君懷琅聞言一愣,不過看到進寶這幅模樣,他也知道明天揚州城中有重要的事等著薛晏。

  他只當這會兒是薛晏喝醉酒了胡說的,便也沒和他爭,便答應了下來。

  自己明日可要早早出發,比他們平日里去衙門的時間早多了。

  薛晏今夜醉酒,明日早起都困難,更別提和自己一起,天剛亮就出發了。

  故而君懷琅雖答應了,卻沒告訴薛晏時間,只對著進寶點了點頭,便告辭回了自己的卧房。

  可君懷琅忘了,薛晏其人,是向來不能用常理來考量的。

  於是第二日一早,連他都還困頓,打著哈欠收拾停當出了驛館時,便意外地看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騎著棗紅馬的沈流風,這會兒在馬背上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眼睛直往君懷琅身上瞄。

  君懷琅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這位怎麼來了?

  君懷琅向著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就見薛晏靜靜坐在純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天還沒亮,微微發白的天際在他身後照出微弱的亮光。

  那雙琥珀色的眼,靜靜對上了君懷琅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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