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巴希達的秘密
「哈利,停下。」
「怎麼啦?」
他們剛走到那位不知名的艾博的墓前。
「有人在那兒,有人在看著我們,我能感覺到。那兒,灌木叢旁邊。」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摟在一起,盯著黑森森的墓地邊緣。哈利什麼也沒看見。
「你確定?」
「我看到有東西在動,我可以發誓……」
赫敏掙脫開哈利,騰出握魔杖的手臂。
「我們外表像麻瓜。」哈利指出。
「剛剛在你父母墳前放了鮮花的麻瓜!哈利,我相信那兒有人!」
哈利想到了《魔法史》,那上面說墓地里鬧鬼:要是——?這時他聽到一陣窸窣聲,並看見赫敏所指的灌木叢間有一小團雪花的漩渦,鬼是不能移動雪的。
「是貓,」一兩秒鐘后,哈利說,「或是小鳥。如果是食死徒的話,我們現在已經死了。不過,還是離開這裡吧,我們可以穿上隱形衣。」
兩人不住地回頭看著,往墓地外走去。哈利其實並不像安慰赫敏時那樣樂觀,走到門口,踏上了滑溜溜的石板路,他感到鬆了口氣。兩人披上了隱形衣。酒吧里的客人比先前多了,許多聲音在唱他們在教堂前聽到的頌歌。哈利想提議進去躲一躲,但沒等他說話,赫敏就悄聲說「走這邊」,拉著他走上了一條黑暗的街道。它通往村外,與他們進來的路正好相反。哈利能看到房子消失、小街又轉為曠野的地方。他們步子快到不敢再快,經過了更多彩燈閃爍的窗口,窗帘后現出聖誕樹的剪影。
「怎麼能找到巴希達的房子呢?」赫敏問,她有點哆嗦,時常回頭張望,「哈利?你怎麼想?哈利?」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但哈利沒有注意。他正望著這排房子盡頭的一團黑影,接著他加快腳步,拖著赫敏走過去,她在冰上滑了一下。
「哈利——」
「看……看哪,赫敏……」
「我沒……哦!」
他看到了。赤膽忠心咒一定是隨詹姆和莉莉之死而失效了。在海格把哈利從廢墟中抱走後的十六年中,樹籬已經長得亂七八糟,瓦礫埋藏在齊腰深的荒草間。房子的大部分還立在那裡,完全覆在深黑的常春藤和積雪之下,但頂層房間的右側被炸毀了,哈利想那一定就是咒語彈回的地方。他和赫敏站在門口瞻仰著這座廢墟,從前它想必和兩邊的房子一樣。
「為什麼沒有人重修它呢?」赫敏小聲說。
「也許沒法重修吧?」哈利答道,「也許就像黑魔法造成的那種損害,不能修復?」
他從隱形衣下伸出一隻手,抓住了積雪的、銹得厲害的鐵門,不想打開,只想握住房子的一部分。
「你不會要進去吧?看上去不安全,也許——哦,哈利,看!」
好像是他的手放在門上引起的:一塊木牌從他們前面的地上升起,從雜亂的蕁麻和野草中鑽出,就像某種奇異的、迅速長大的花朵。牌子上的金字寫道:
1981年10月31日,
莉莉和詹姆·波特在這裡犧牲。
他們的兒子哈利是唯一一位中了殺戮咒而倖存的巫師。
這所麻瓜看不見的房屋被原樣保留,
以此廢墟紀念波特夫婦,
並警示造成他們家破人亡的暴力。
在這些工整的字跡旁邊,寫滿了各種題字,都是來瞻仰「大難不死的男孩」死裡逃生之處的巫師寫上去的。有的只是用永不褪色的墨水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的在木牌上刻下了名字的首字母,還有的寫了留言。最近的那些在十六年的魔法塗鴉上閃閃發亮,內容大致相同。
祝你好運,哈利,無論你在哪裡。
希望你能讀到,哈利,我們都支持你!
哈利·波特萬歲。
「他們不應該寫在牌子上!」赫敏不滿地說。
但哈利朝她開朗地一笑。
「很好啊,我很高興他們這麼做,我……」
他頓住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從小街上蹣跚走來,被遠處廣場的燈光映出黑色的輪廓。雖然很難判斷,但哈利覺得那是個女人。她走得很慢,也許是怕在雪地上滑倒。那佝僂的身子、臃腫的體態、蹣跚的步伐,都給人以年紀很老的印象。他們默默地看著她走近,哈利等著看她會不會拐進路旁哪所小房子里,但又本能地知道不會。最後,她在幾米遠外停住了,就那樣站在冰凍的街道中央,面朝著他。
不需要赫敏掐他的胳膊,這女人是麻瓜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站在那兒凝視著一座非巫師完全看不見的房子。但就算她是女巫也夠怪的,在這麼寒冷的夜晚跑出來,就為看一座老屋的廢墟。而且,按照魔法常規來說,她應該根本就看不到他和赫敏。哈利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好像她知道他們在這兒,而且知道他們是誰。正當他得出這一令人不安的結論時,那女人舉起一隻戴手套的手,招了一下。
赫敏在隱形衣下向哈利靠了靠,手臂緊貼著他的手臂。
「她怎麼知道?」
他搖搖頭。那女人又更起勁地招了招手。哈利能想出許多理由不聽從這召喚,但雙方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對視時,他對她身份的猜測越來越強烈了。
她會不會這幾個月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到來?是不是鄧布利多叫她在這裡等候,說哈利總有一天會來的?會不會就是她在墓地里暗中窺視,又尾隨到此?而且她能感覺到他們,這一點也令他想起某種他從未遇見過的、鄧布利多式的法力。
終於,哈利說話了,赫敏驚得一跳。
「你是巴希達嗎?」
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點點頭,又招了招手。
隱形衣下面,哈利和赫敏對視了一下,哈利揚起眉毛,赫敏緊張地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朝那女人走去,她立刻轉過身,蹣跚地沿著來路往回走,經過幾座房子之後,拐到了一個門口。他們跟著她走入小徑,穿過一個幾乎跟剛才那個一樣荒蕪的花園。她拿著鑰匙在前門上摸索了一會兒,打開了門,退到一旁讓他們進去。
她身上的味道很難聞,或者是她的屋子:他們側身進門,脫下隱形衣時,哈利皺起了鼻子。他站到她的近旁,發現她是那麼矮小,老得都佝僂了,剛剛到他胸口。她關上門,青紫帶斑的指節襯在剝落的油漆上,然後轉身注視著哈利的面龐,眼睛深陷在透明的皮膚皺褶中,裡面是厚厚的白內障。她的臉上布滿斷斷續續的血管和老人斑。他懷疑老太太能不能看得清,就算能,也只會看見他冒充的那個禿頂麻瓜。
陳年的霉味、灰塵味、臟衣服味和變質食品味更加濃烈了,她解開霉蛀的黑頭巾,露出一個白髮稀疏、頭皮清晰可見的腦袋。
「巴希達?」哈利又問。
她再次點點頭。哈利感覺到掛墜盒貼在他的皮膚上,裡面那個有時滴滴答答或輕輕跳動的東西醒來了,他能感到它在冰冷的金殼裡面搏動。它是否知道,是否能感覺到,那個能夠摧毀它的東西就在附近?
巴希達蹣跚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彷彿沒看見似的把赫敏擠到一邊,走入了一間好像是起居室的屋子。
「哈利,我沒有把握。」赫敏悄聲說。
「看她的個頭,萬一不行,我想我們能制服她,」哈利說,「對了,我應該告訴你的,我知道她不大正常,穆麗爾說她老『糊塗』了。」
「過來!」巴希達在隔壁喊道。
赫敏驚跳了一下,抓住哈利的胳膊。
「沒事兒。」哈利安慰道,帶頭走進了起居室。
巴希達蹣跚地走來走去點蠟燭,但屋裡仍然很昏暗,更不用說有多髒了。厚厚的灰塵在他們腳下噗噗作響,哈利的鼻子在霉濕的氣味下聞到了更噁心的東西,好像是腐肉。他想,不知道上一次是何時曾經有人走進巴希達的屋子,看看她是否還活著。她似乎已經忘記自己會魔法,在笨拙地用手點蠟燭,袖子上的花邊隨時都有著火的危險。
「我來吧。」哈利說,從她手裡接過了火柴。她站在那兒看著他點完屋裡各處的蠟燭,它們豎在小碟子上,危險地頂在書堆上或是放滿了發霉的破杯子的小桌上。
哈利看到有蠟燭的最後一個地方是一個弓形五斗櫥,上面擺著好多照片。火苗跳躍起來之後,反光在灰濛濛的玻璃和銀框中閃動。他看到照片中隱隱有東西在動。巴希達摸索著搬木頭生火時,他輕輕說了聲:「旋風掃凈。」灰塵從照片上消失了,他馬上看出少了六七張照片,都是最高、最華麗的像框中的,不知道是巴希達還是別人把它們拿走了。這時,靠後面的一張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把它拿了起來。
是那個神采飛揚的金髮小偷,棲在格里戈維奇窗台上的少年,在銀像框中懶洋洋地沖著哈利微笑。哈利立刻想起他在哪兒見過這個少年:在《鄧布利多的生平和謊言》中,跟少年鄧布利多挽著手臂。其他少掉的照片一定也都在那兒:在麗塔的書中。
「巴沙特夫人——女士?」他問道,聲音微微顫抖,「這是誰?」
巴希達站在屋子中央,看著赫敏幫她生火。
「巴沙特女士?」哈利又叫了一聲,捧著像框走過去,壁爐中騰起火焰。巴希達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魂器在他胸口跳得更快了。
「這個人是誰?」哈利問她,把照片遞上前去。
她嚴肅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抬頭望著哈利。
「您知道這是誰嗎?」他又問,聲音比平時緩慢、響亮得多,「這個人?您認識他嗎?他叫什麼名字?」
巴希達表情茫然。哈利感到十分沮喪,麗塔·斯基特是怎樣打開巴希達的記憶的呢?
「這個人是誰?」他再次大聲問道。
「哈利,你在幹嗎?」赫敏問。
「這張照片,赫敏,是那個小偷,格里戈維奇家的小偷!請告訴我們!」他對巴希達說,「這是誰呀?」
她只是木然地盯著他。
「您為什麼叫我們到這兒來,巴沙特夫人——女士?」赫敏問道,也提高了嗓門,「您想告訴我們什麼嗎?」
巴希達好像沒聽見赫敏說話,蹣跚地朝哈利走了幾步,頭微微一擺,望著外面的過道。
「你想要我們出去?」他問。
她重複著那個動作,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然後指著天花板。
「哦,好的……赫敏,我想她是要我跟她上樓。」
「好吧,」赫敏說,「我們走。」
但赫敏剛一動,巴希達就出乎意外地使勁搖頭,又指指哈利,再指指自己。
「她想要我一個人跟她去。」
「為什麼?」赫敏問,聲音尖銳清晰,回蕩在燭光搖曳的房間里。老太太聽到這麼響的聲音輕輕搖了搖頭。
「也許鄧布利多叫她把寶劍交給我,只能給我?」
「你真認為她知道你是誰嗎?」
「是的,」哈利說,低頭凝視著那雙盯著他的混濁的眼睛,「我想她知道。」
「好吧,但要快點,哈利。」
「帶路吧。」哈利對巴希達說。
她似乎聽懂了,蹣跚地繞過他朝門口走去。哈利回頭安慰地朝赫敏笑了一下,但不知道她看到沒有。她抱著手臂站在燭光中的臟屋子裡,望著書架。赫敏和巴希達都沒看見,哈利走出房間時,把那個不知名小偷的銀像框塞進了外衣裡面。
樓梯又陡又窄:哈利幾乎想用手頂住臃腫的巴希達的後背,以防她朝後倒下來壓到自己,這看上去太有可能了。她有點呼哧帶喘,慢慢地爬到了樓梯頂上,馬上向右一轉,把他帶進了一間低矮的卧室。
裡面漆黑一片,氣味很難聞。哈利剛模糊地看出床下突出來一隻尿壺,巴希達就關上了門,連那一點視覺也被黑暗吞沒了。
「熒光閃爍。」哈利說,魔杖點亮了,他嚇了一跳:在那幾秒鐘的黑暗中,巴希達已經走到他身邊,他都沒有聽見。
「你是波特?」她悄聲問。
「是,我是。」
她緩緩地、莊嚴地點了點頭。哈利感到魂器在急速跳動,比他自己的心跳還快,那是一種不舒服的、焦躁的感覺。
「您有東西要給我嗎?」哈利問,但她似乎被他杖尖的亮光分了神。
「您有東西要給我嗎?」他再問。
她閉上眼睛,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哈利的傷疤針扎一般的痛;魂器顫動著,連他胸前的毛衣都跟著動了起來;黑暗腐臭的房間暫時消失,他感到一陣欣喜,用高亢、冷酷的聲音說:看住他!
哈利在原地搖晃了一下:黑暗腐臭的房間似乎又圍到他身邊,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您有東西要給我嗎?」他第三次問道,聲音響多了。
「這邊。」她指著角落裡小聲說。哈利舉起魔杖,依稀看見拉著窗帘的窗子底下有一張亂糟糟的梳妝台。
這次她沒有領他。哈利舉著魔杖,側身移到她和沒整理的床鋪之間,他不想讓目光離開她。
「這是什麼?」他問,一邊移到梳妝台邊,那上面堆得高高的,看著和聞著都像是臟衣服。
「那兒。」她指著那亂糟糟的一堆說。
就在他移開目光,在那堆東西里搜尋一把劍柄、一顆紅寶石的一剎那,她古怪地動了動:他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驚恐地轉過身來,嚇得渾身癱軟。他看到那衰老的身軀倒了下去,一條大蛇從原來是她脖子的地方噴射出來。
他舉起魔杖時,大蛇發起了襲擊:在他前臂上猛咬一口,魔杖打著跟頭飛向天花板,熒光令人眩暈地在四壁旋轉著,熄滅了。緊接著,蛇尾在他腹部重重一擊,掃得他透不過氣。他向後倒在梳妝台上,摔進臭烘烘的臟衣服堆里——
他往旁邊一滾,勉強躲過了掃來的蛇尾,它啪地打在桌上他一秒鐘以前所在的位置。他滾落在地上,碎玻璃濺了一身,聽到樓下赫敏在叫:「哈利?」
他肺里吸不進足夠的空氣來回答,冷不防一團沉重光滑的東西又將他撞倒在地,他感到它從身上滑過,強大,有力——
「不!」他喘息著,被壓在地上。
「是,」那聲音低低地說,「是……看住你……看住你……」
「魔杖……魔杖飛來……」
可是不起作用。他需要用雙手把纏到他身上的大蛇推開,它正擠出他肺里的空氣,把魂器緊緊壓進他的胸膛,一個搏動的冰圈,離他自己狂跳的心臟只有幾寸遠。他的大腦中頓時湧現出一片白色的冷光,所有思維都變成了空白,他的呼吸被淹沒了,遠處的腳步聲,一切都消失了……
一顆金屬的心臟在他的胸腔外撞擊著,現在他在飛,心中帶著勝利的喜悅,不需要飛天掃帚和夜騏……
他突然在一股酸腐味的黑暗中醒來,納吉尼已經把他鬆開。他急忙爬起來,看到大蛇的輪廓映在樓梯口的微光中:它正在發起襲擊,赫敏尖叫著往旁邊一躲,她的咒語打偏了,把掛著窗帘的窗戶擊得粉碎,冰冷的空氣灌入房中。哈利又閃身躲避著一陣碎玻璃雨,腳踩到了一根鉛筆似的東西——他的魔杖——
他彎腰把它撿了起來,但現在大蛇充滿了整個房間,尾巴抽打著。赫敏不見了,哈利一瞬間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但突然砰的一聲,紅光一閃,大蛇飛到空中,重重地撞在哈利的臉上,一圈一圈沉重的蛇身升向天花板。哈利舉起魔杖,但這時傷疤灼痛得更厲害了,好多年都沒有這麼痛過。
「他來了!赫敏,他來了!」
當哈利大叫時,大蛇落了下來,瘋狂地噝噝著。一片混亂:它打翻了牆上的架子,破碎的瓷器四處亂飛,哈利從床上跳過去,抓住了他知道是赫敏的那個黑影——
她痛得尖叫著,被哈利拉回床這邊,大蛇又立了起來,但哈利知道比蛇更可怕的就要來了,也許已經在大門口,他的傷疤痛得腦袋像要裂開——
大蛇猛撲過來,哈利拉著赫敏一個箭步衝出去。在它襲來時,赫敏尖叫道:「霹靂爆炸!」她的咒語繞著屋子疾飛,炸毀了穿衣鏡,在地面和天花板之間蹦跳著朝他們反彈回來,哈利感到咒語的熱氣燙傷了他的手背。他不顧碎玻璃扎破了面頰,拉著赫敏,從床邊躍到梳妝台前,直接從打破的窗戶跳進虛空中,她的尖叫在夜幕中迴響,兩人在半空中旋轉……
這時哈利的傷疤炸裂了,他是伏地魔,疾步奔過臭烘烘的卧室,細長蒼白的手指抓著窗檯。他看到那禿頂男人和小女人旋轉著消失,他狂怒地高喊,他的喊聲與那女孩的混在一起,回蕩在黑暗的花園中,蓋過了教堂傳來的聖誕節鐘聲……
他的喊聲是哈利的喊聲,他的痛苦是哈利的痛苦……竟然會發生在這兒,已經發生過一次的地方……這兒,能看到那所房子,他曾在那裡嘗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那痛苦如此可怕……從自己的身體中撕裂出來……可是,如果他沒有身體,為什麼頭會痛得這麼厲害,如果他死了,為什麼還會覺得不堪忍受,痛苦不是會隨死亡而消失嗎,難道沒有……
夜晚潮濕多風,兩個打扮成南瓜的小孩搖搖擺擺走過廣場,商店櫥窗上爬滿了紙蜘蛛,都是些俗氣的麻瓜飾品,裝點著一個他們並不相信的世界……他飄然而行,懷著他在這種場合總是油然而生的那種目的感、權力感和正確感……不是憤怒……那是比他軟弱的靈魂才有的……而是勝利,是的……他一直等著這一刻,盼著這一刻……
「化裝得很漂亮,先生!」
一個小男孩跑過來朝斗篷兜帽下一看,笑容遲疑起來,恐懼籠罩了塗著油彩的面孔。那孩子轉身跑開……袍子下他的手抓住了魔杖……只要稍稍一動,那孩子就再也跑不到媽媽那兒了……但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
他走在一條新的、更加昏暗的街道上,目的地終於出現在眼前,赤膽忠心咒已經破了,但他們還不知道……他發出的聲音比路面上滑動的枯葉還輕,悄悄走到黑乎乎的樹籬前,向裡面望去……
他們沒有拉上窗帘,他清楚地看到他們正在小小的客廳里,高個子、戴眼鏡的黑髮男子,在用魔杖噴出一陣陣彩色的煙霧,逗那穿藍睡衣的黑髮小男孩開心。那孩子咯咯地笑著去抓煙霧,捏在小拳頭裡……
一扇門開了,母親走進來,說著他聽不到的話,她那深紅色的長發垂在臉旁。父親把兒子抱起來交給母親,然後把魔杖扔到沙發上,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
大門輕輕一響,被他推開了,但詹姆·波特沒有聽到。蒼白的手從斗篷下抽出魔杖,指著房門,它砰然打開。
他跨過門檻時,詹姆衝進門廳,真輕鬆,太輕鬆了,詹姆甚至沒有撿起魔杖……
「莉莉,帶著哈利快走!是他!快走!跑!我來擋住他——」
擋住他,手中都沒有魔杖!……他哈哈大笑,然後施出魔咒……
「阿瓦達索命!」
綠光充斥了狹窄的門廳,照亮了靠在牆邊的嬰兒車,樓梯欄杆像避雷針一樣亮得刺眼,詹姆·波特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倒了下去……
他聽見她在樓上尖叫,無路可逃了,但只要她有點頭腦,至少她自己是不用害怕的……他爬上樓梯,聽到她試圖用東西把自己擋起來,覺得有點好笑……她也沒帶魔杖……他們多麼愚蠢,多麼輕信啊,以為可以把自己的安全託付給朋友,以為可以把武器丟掉哪怕是一小會兒……
他撞開門,懶洋洋地一揮魔杖,就把她匆忙堆在門后的椅子和箱子拋到一邊……她站在那兒,懷裡抱著那孩子。一看到他,她就把兒子放進身後的搖籃里,張開雙臂,好像這有什麼用似的,好像指望把孩子擋住,他就能轉而選中她似的……
「別殺哈利,別殺哈利,求求你,別殺哈利!」
「閃開,愚蠢的女人……閃開……」
「別殺哈利,求求你,殺我吧,殺我吧——」
「我最後一次警告——」
「別殺哈利!求求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別殺哈利!別殺哈利!求求你——我什麼都可以做——」
「閃開——閃開,女人——」
他本來可以把她從搖籃旁推走,但斬盡殺絕似乎更保險一些……
綠光在房中閃過,她像她丈夫一樣倒下。那孩子一直沒有哭:他能站立了,抓著搖籃的圍欄,興趣盎然地仰望著闖入者的面孔,也許以為是爸爸藏在斗篷裡面,變出更多漂亮的焰火,而媽媽隨時會笑著跳起來——
他非常仔細地把魔杖指在小男孩的臉上,他想親眼看著它發生,看著摧毀這個唯一的、無法解釋的危險。孩子哭了起來,已經明白他不是詹姆。他不喜歡這哭聲,他從來無法忍受孤兒院那幫小孩子的哭哭啼啼——
「阿瓦達索命!」
然後他碎裂了:他什麼也不是,只有痛苦和恐懼,他必須躲藏起來,不能躲在這座房子的廢墟中,那孩子還困在裡面哭喊,必須躲得遠遠的……遠遠的……
「不。」他呻吟道。
蛇在骯髒雜亂的地板上沙沙滑行,他殺死了那個男孩,可他就是那個男孩……
「不……」
現在他站在巴希達家被打破的窗戶前,沉浸在對自己那次最大失敗的回憶中,在他腳邊,大蛇從碎瓷器和玻璃片上滑過……他低下頭,看到了一件東西……一件不可思議的東西……
「不……」
「哈利,沒事,你沒事!」
他俯身撿起那張破碎的照片,是他——那個不知名的小偷,他一直在找的那個小偷……
「不……我把它丟了……我把它丟了……」
「哈利,沒事,醒醒,醒醒!」
他是哈利……哈利,不是伏地魔……那沙沙作響的東西也不是蛇……
他睜開眼睛。
「哈利,」赫敏小聲說,「你覺得還——還好嗎?」
「還好。」他沒說真話。
他在帳篷里,躺在一張下鋪上,蓋著一堆毯子。從周圍的寂靜和帆布頂篷上淡淡的冷光,他覺出天將破曉了。他渾身浸透了汗水,在床單和毯子上能摸出來。
「我們逃出來了。」
「是的,」赫敏說,「我用了一個懸停咒才把你弄到床上,我搬不動你。你剛才……嗯,你剛才不大……」
她褐色的眼睛下有紫色的陰影,他看到她手中有塊小海綿:她剛才在給他擦臉。
「你病了,」她最後說,「病得很厲害。」
「我們逃出來多久了?」
「好幾個鐘頭了,現在都快是早晨了。」
「我一直……怎麼,昏迷不醒?」
「不完全是,」赫敏不自然地說,「你一會兒大叫,一會兒呻吟,還有……等等。」她用讓哈利覺得不安的語氣補充道。他做了什麼?像伏地魔那樣高喊咒語?像搖籃里的嬰兒那樣哭泣?
「我沒法把魂器從你身上摘下來,」赫敏說,他知道她想轉移話題,「它粘上了,粘在你的胸口。讓你留下了一個印記,對不起,我不得不用了個切割咒才把它弄了下來。你還被蛇咬了,但我已經清洗了傷口,加了一些白鮮香精……」
他扯下身上汗濕的T恤,低頭看去。心口上有一個鮮紅的橢圓形,是掛墜盒烙下的痕迹。他還看到前臂上已經癒合一半的洞眼。
「你把魂器放哪兒了?」
「在我包里。我想我們應該把它收起來一段時間。」
他躺到枕頭上,望著她憔悴、灰暗的面孔。
「我們不該去戈德里克山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赫敏,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也想去,我真的以為鄧布利多會把劍留在那兒等你去取。」
「是啊,唉……我們猜錯了,是不是?」
「發生了什麼事,哈利?她帶你上樓之後發生了什麼?那條蛇是藏在什麼地方嗎?它是不是躥出來殺死了她,又來襲擊你?」
「不,」他說,「她就是那條蛇……或那條蛇就是她……」
「什——什麼?」
他閉上眼睛,聞到他身上還有巴希達的房子里的氣味,這使得整個事件真切得可怕。
「巴希達大概是死掉有一段時間了。那條蛇在……在她身體里。神秘人把它留在戈德里克山谷等著。你說得對,他知道我會回來。」
「那條蛇在她身體里?」
又睜開了眼睛:赫敏好像噁心得要吐了。
「盧平說過會有我們想象不到的魔法,」哈利說,「剛才巴希達不想在你面前說話,因為它是蛇佬腔,都是蛇佬腔,我沒有意識到。但是當然啦,我聽得懂。我們一到樓上那個房間,那條蛇就給神秘人報了信,我在腦子裡聽到的,我感到他興奮起來,他說要把我看在那兒……然後……」
他想起那條蛇從巴希達的脖子里躥出來,赫敏不需要知道這些細節。
「……她變了,變成了那條蛇,發起攻擊。」
他低頭看著手臂上的洞眼。
「它不會殺死我,只是要把我看住,等神秘人到來。」
他要是能殺死那條蛇,也算是值了,一切沒有白費……他心中十分沮喪,坐起來掀開了毯子。
「哈利,不行,你需要休息!」
「是你需要去睡覺。說了別見怪,你臉色真難看。我沒事,我來放一會兒哨。我的魔杖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望著他。
「我的魔杖呢,赫敏?」
她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哈利……」
「我的魔杖呢?」
她伸手到床邊,撿起來遞給了他。
冬青木和鳳凰尾羽魔杖幾乎斷成了兩截。一根脆弱的鳳凰羽毛把兩截維繫在一起,木頭已經完全斷裂了。哈利把它捧到手中,好像捧著一個受了重傷的生命一樣。他無法思考,腦子裡一片慌亂和恐懼。然後他把魔杖遞給了赫敏。
「修好它,求求你。」
「哈利,我想不行,斷成這樣了——」
「求求你,赫敏,試一試!
「恢——恢復如初。」
晃晃蕩盪耷拉著的半截魔杖接好了。哈利把它舉起來。
「熒光閃爍!」
魔杖微弱地一亮,又熄滅了。哈利用它指著赫敏。
「除你武器!」
赫敏的魔杖歪了一下,但沒有脫手。這無力的嘗試已經讓哈利的魔杖不能承受,又斷成了兩截。他看著它,嚇呆了,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這根身經百戰的魔杖……
「哈利,」赫敏說,聲音輕得他幾乎聽不到,「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想是我弄的。你知道,我們逃走的時候,大蛇正撲過來,所以我施了個爆炸咒,它到處反彈,一定是——一定是打到了——」
「是個意外,」哈利機械地說,他感到空落落的,腦袋發矇,「我們——我們會有辦法修好它的。」
「哈利,我想沒有辦法了。」赫敏說,眼淚流了下來,「記得……記得羅恩嗎?他的魔杖在車禍中折斷後,就再也沒有恢復原樣,他不得不另買了一根。」
哈利想到了奧利凡德,被伏地魔綁架扣押著,想到了格里戈維奇,已經死了。他如何才能找到一根新魔杖呢?
「哦,」他裝出一副平平常常的口氣說,「好吧,那我就暫時借你的用一下吧。我去放哨。」
赫敏滿臉淚是淚,遞過她的魔杖。哈利留下她一個人坐在床邊,他此刻只想離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