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5章 相見時難

  尤記得初時相見,他一身白衣,攜蓮踏水而出,仿若謫仙下凡,看得人驚心動魄。


  而後每次見面,雖未及第一次那般震撼,但唐青梵始終丰神俊朗,姿態翩然,引得無數晉國女孩為他瘋狂。


  再不濟,最後一次見面之時,他亦是溫情款款,精緻的臉上有著皓月般的光芒,令人動容。


  可現在,隔著迷離的風雪,白無杳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瞧見他消瘦的肩。幾日不見,唐青梵已不是當日意氣風發的世子,此刻的他好似被什麼東西拿走了全身的傲氣,迎面而來的,竟是死氣沉沉的失落與絕望。


  她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兩步,小巧的腳踏在雪地上,發出窸窣的聲響。


  唐青梵背對著她,勉強撐住自己的身體,他緩緩挪了兩下腳,似乎是想走到桌子前。然甫一動身,眼前景色天昏地暗,他倉促地向前一彎身,雙手在未知中揮舞,彷彿溺水的人在河中拚命伸手,嗓子里被灌滿了水,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


  眼看著一代天驕就將這麼暈倒,驀然地——有一雙溫柔的手,摻住了他。


  唐青梵感受到身邊那股熟悉的氣息,激動的要落下淚來。勉強睜開了眼,正欲說話,忽感背後似被人打了暗器一般,一口氣凝在喉頭腥甜,他竟當場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此舉突然,不僅白無杳,連唐青梵本人都愣在了原地。


  涼風吹過,兩人的心裡都有著數不清的情愫暗涌。


  於白無杳而言,經歷了剛剛的「偷聽」,她再無法平靜地對待她和青梵之間的感情。


  先前她權當自己命不久矣,不肯拖累自己心愛的人,才草草遞了絕情信過去。誰知自己的事情尚沒有影,青梵卻是真真正正地要沒了性命。自己原以為對他好的決定,其實早在他心裡插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


  他那麼驕傲一個人,在一夕之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哪裡還撐得住?如此想來,白無杳當真覺得自己無情冷酷。如今心愛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她怎麼忍得住不去見見他?


  本想小聲靠近,但瞧見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轟然倒去,白無杳再不顧自己內心的想法,疾跑過去扶住了他。


  那抹紅艷的鮮血不偏不倚地吐在了白無杳的胸.前。


  唐青梵低頭,白無杳抬頭,兩人目光膠著在一起,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兩人痴痴對視,連半個字都講不出來了。


  白無杳眸中波光粼粼,淚花像魚兒似得,在眼眶中打著轉,偏偏強忍著不肯落下。唐青梵原本灰暗的眸子,在見到白無杳那一刻瞬間亮了起來,而後星辰流轉,再度黯了下去。


  兩人的心裡同時閃過一句話:怎麼這麼瘦了?


  白無杳近來刻意調養自己的身體,偏偏心裡擔心青梵,調養的湯劑飯菜吃下去也不見好轉,反而瘦了一圈。


  唐青梵亦是在調養自己的身體,然因其無時無刻不挂念著無杳,每每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同樣瘦了好多。


  原本是才子佳人,如今兩人皆是病重纏身,面容蒼白,讓對方好不憐惜。


  「青梵……」


  「無杳……」


  擔心的話異口同聲,唐青梵虛弱道:「無杳……我沒看錯吧?真的是你么?還是老天爺憐憫我將死了,送一個幻影過來見我?」


  白無杳一聽這話,凝在眸中的淚水潸然而下,她壓抑住內心暗罵自己無情的痛苦,忙道:「是我,青梵。」


  唐青梵尤是不信,眸子失了幾分顏色,唇.瓣白的嚇人,只唇角一縷血紅看得人觸目驚心。


  他撐住身體後退,連連搖頭道:「不是無杳……怎麼可能是無杳呢?她……她同我分開了,怎麼可能再來見我?」


  語氣失落,步伐踉蹌,眼看著他就要碰到後面的軟塌,白無杳伸手再度穩住他。


  她心痛的厲害,好似唐青梵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尖銳的釘子,他的語氣更似一雙大手,將那些釘子緩慢地釘進自己心裡,讓她疼得窒息。她不知該說些什麼,青梵現在的樣子,完全是自己害的。若非她無情,青梵怎麼會……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唇.瓣顫.抖著,重複道:「是我,我來了,青梵……對不起。」說著說著,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瘋狂落下。


  唐青梵怎能見得她哭?他心下一亂,連忙抬手去替她擦眼淚:「別哭。」


  白無杳瞧他吃力地想替自己擦乾淚水,搖了搖頭,心酸道:「我那樣待你,為何還要對我好?我本不該……」


  唐青梵好似來了力氣,不許她說下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顫.抖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同他親密接觸多次,卻從未像今天這般,白無杳深刻地感覺到他的害怕,宛若她會馬上消失似地,唐青梵將自己抱得無比緊,甚至有些勒得慌。可是她沒有推開唐青梵,任由他如此抱著,自己也環著他的腰,好像要把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深處,再也不會分離。


  寒雪凍人,梅花冷艷,然亭中旖旎情深。涼風似乎吹不走亭中的溫度,兩個有情.人緊緊擁在一起,此情此景,羨煞旁人。


  遠處,天機公子勾唇一笑,將捏著棋子的手緩緩收了回去,低聲道:「我只能幫他到這裡了,席塵,我們回去吧。」


  席塵壓低聲音,恐驚了亭中之人:「是,公子。」而後推著輪椅,悄聲離去。


  木輪在雪裡留下微小細碎的聲音,不過亭中兩人心不在此,自然沒有聽見。


  唐青梵從未有什麼時候、會像現在一樣覺得滿足!他懷中抱著無杳,隔著厚厚的衣衫仍能感覺到她的溫暖。


  自雲城分開至今,數日時間,他想無杳都快想瘋了!他想她上無閑雅居以後過得好不好,惦記她的安全,想著她的一舉一動。他是個老謀深算,肚子里裝滿各種計劃的狐狸,偏偏遇到了無杳,活脫脫變成了呆瓜,再多的手段都不肯對她使,只願一心對她好讓她開心。


  以往唐青梵見太子哥哥對太子妃溫柔有加,總覺得膩歪得很,不想親身經歷后,方覺此間回味無窮。


  若是無事,他亦常常發獃,對著無杳的畫像、對著他準備給無杳帶去的禮物、甚至對著薄薄的空氣,他總能一個人呆在那裡,腦中再沒什麼計劃,只有無杳一人。


  相思之苦讓他惆悵不已,偏又樂在其中。而今對付容家,腹背受敵之下,也只有想想無杳,才能叫他心裡溫暖一點。


  原本設計容家,拿十成把握來講,他完全不必將雲城的勢力連根拔起。需知一點一滴地去處理,方能兩方保全。但想著無杳,想著容家的勢力很可能會威脅到她,唐青梵這回發了狠,硬是靠著五成的贏面,以死相搏方才勝利。


  雲城事畢,他毒傷未愈,又擔心遺漏的人潛入京城,再度風.塵僕僕地奔了回來。待事情了解,他原本以為,自己和無杳受了些傷,然憂患除了,她能高枕無憂,自己也能輕鬆地陪她一年半載。


  不曾想,等他回來的,不是無杳的關切,不是他所期盼的殷殷目光,而是一封絕情信。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比萬年積雪凝成的雪塊還要寒冷,砸在他心上,讓他覺得全世界都灰暗了下來。


  除去容家在晉國的勢力,這等奇功偉績,唐青梵竟半點都高興不起來!相反,他的心好似被挖空一樣,疼得厲害。


  直到此刻,他再度將白無杳擁入懷中,感覺到她是真實的,感覺到她並非如信中說的那般絕情冷酷,感覺到她眼底深藏的關心和不安。唐青梵才終於覺得自己活了過來,這些日子的苦頭也不算白吃。


  一顆心彷彿被幸福填滿,讓他幾乎有些飄然。良久,唐青梵才意識到這樣不對,輕輕鬆開她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白無杳的臉漲的通紅,卻否認道:「沒有。」


  唐青梵低頭看她胸.前一片血跡,刺目不已:「弄髒你的衣裳了。」


  白無杳哪裡會嫌臟,抬手憐惜地替他擦了擦唇畔的血跡,哽咽道:「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要是早知道,我不會……我不會寫那封絕情信的。對不起,青梵……真的對不起……」


  唐青梵目光一頓,語氣涼了兩分:「是不是知道我受了傷,你就不會同我分開了?無杳,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和施捨。」


  白無杳自覺說錯了話,她解釋道:「傻瓜,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她的話咽在喉嚨里,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藏在心裡的秘密依然是不好言說的存在,白無杳不曉得該如何解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告訴青梵……他會信么?要是信了,他又該怎麼看待自己?若是不信,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會不會把他嚇到?

  咬了咬唇,她支開話題:「你站著疲累,先坐下吧。」


  唐青梵一怔,心想不能逼得太緊,乖乖被她攙扶著坐在軟榻上。


  白無杳從懷中掏出帕子,替他將額上的汗水擦了擦,忍住心疼道:「你瘦了好多。」


  唐青梵眸中苦楚更深:「無杳現在,可是真的關心我?」


  白無杳咬咬唇:「是。」


  唐青梵道:「無杳可還……可還在意我?」彷彿怕聽到不好的回答,他聲音有些顫.抖、


  原本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怕極了,白無杳痛到:「怎麼會不在意?」


  唐青梵緊緊拉著她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會離開一般,帶著點鼻音:「既然在意,為什麼要給我寫那封絕情信?是不是知道我中毒了,所以不願……還是……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對視著他眼中的固執,白無杳偏開頭,想要轉身避開,去做點其他事情分散下他的注意力。不想唐青梵鐵了心,把她拉的死死的不肯鬆手。白無杳只能低低嘆了一口氣:「不知這樣的。」她依然有些逃避,仍是不肯說出具體原因。


  唐青梵有些失望,周圍稀薄的涼氣像是鈍刀割肉,他勉強一笑,主動轉了話題:「無杳是多久來的?」


  白無杳不想隱瞞:「我和阿藺上山賞梅,她有些事情不便出門,我就帶著唐墨上來此處。後來……」重複著之前的事情,白無杳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說不出來是什麼,她沒有深思,繼續道,「後來我瞧你在同天機公子講話,不好出聲打擾,本想離開,心裡又實在想你,所以……」


  唐青梵聽到那句「心裡又實在想你」,目光柔了兩分:「那你聽到了些什麼?」


  白無杳很是誠實:「你同天機公子講的話,我幾乎……都聽見了。青梵,你受了傷……我……」


  唐青梵狠下心來,淡淡打斷道:「你聽錯了。」


  「什麼?」白無杳沒想到他會這般否認。


  「我說你聽錯了。」唐青梵不帶任何感情地重複。


  要不是白無杳方才聽了那麼久,落了那麼多的淚,此刻瞧見唐青梵信誓旦旦地模樣,她還真有可能相信他的鬼話。但當時自己為他的境況心痛地死去活來,怎麼可能聽錯?她瞧見唐青梵眼中的一絲不舍,雖然稍縱即逝,但還是被她抓住了。


  白無杳馬上明白了過來,她曉得唐青梵要說什麼,立刻道:「我沒有聽錯!我聽的清清楚楚!」


  唐青梵堅持:「你聽錯了。之前我同天機公子講的,都是騙人的,我沒有受傷,我好的不得了。」


  白無杳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沒有受傷?你沒有受傷你還——」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前的殷紅,「我聽錯了,這也是假的么?」


  唐青梵抿唇,彷彿不想承認那血是自己的,但又不能真的把白無杳當傻子,緩緩道:「何苦呢?」


  深吸了一口氣,又道:「我是中了毒,受了傷,但是毒聖同你祖父交好。你又讓唐墨送來了解藥,我早就好了。剛剛說那些話,不過是騙騙天機的,我總擔心他同容家有關係。所以,所以故意試探試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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