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深情與墮胎藥
在她昏睡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聽見耳邊有人在說話。
清冷的聲音在問,「是不是忘憂散的藥效已經過去了,她記起了過去?」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可能是這樣,如果有人強行記起過去,就會疼痛欲裂,但時間久了,可能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冰冷而急速的話語帶著慌亂,「給她再喂忘憂散,不能讓她記起以前的事情。」
久久之後,蒼老的聲音嘆了一口氣,這一聲嘆息不知是為了誰。
「容瀲你不要再胡來了,忘憂散一個人絕不能服用兩次,會傷著腦子成為痴傻之人。更何況,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身孕?她驚訝萬分,想要努力睜開眼睛看看在說話的人,掙扎了一會也沒能醒來。屋子裡再沒有人說話,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漸漸地又昏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睜眼看見的還是飄動的床帳,無比的熟悉與陌生。她記得自己被灌下忘憂散之後,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也是這精緻的幔帳,現在想來,她只覺得無比諷刺。
她想要坐起身子,卻有一雙瑩白似玉的手搶先一步將她扶了起來。
赫連涑才發現容珏一直坐在她的床邊,眼睛裡布滿血絲,像是很久沒有睡過了,又像是哭過的模樣。
才是幾日,他怎麼會變得這樣憔悴。出於習慣,赫連涑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這張近在咫尺的面容,忽然像是記起了什麼,手指還沒有碰到他的面頰就又縮了回來。
他的身邊放在一碗黑色的葯湯,白瓷的碗配著黑色的葯湯顯得有些觸目驚心。赫連涑這才聞出空氣中一直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苦藥的氣味。
「你昏睡了好久,御醫說你身體盈虧,將這碗湯藥喝下去吧。早日養好身子,我們才可以成親。」
她有些疑惑,不解地望著容瀲,「為何還要成親,我們不是已經成親過了嗎?」
這一次不知為何,他不敢對上赫連涑的目光,總覺得她在昏睡后醒來整個人就變了,似乎不再是他熟悉的人。
「這一次不同,我們成婚會有很多人來參見,你的父皇也會過來。成親之後,你就可以不用待在王府中了,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他軟聲安慰,手指摩挲著葯碗的邊緣,目光猶豫不定。
她反問,孩子般的倔強,「我想做的任何事都可以嗎?」眼睛中再沒有初見時瀲灧快活的光輝了,而是一片沉寂的黑色,明暗不定像是螢火。
手指一滑,葯碗差點從他的手中跌落,但他還是握緊了。五指用力至極,像是要將這個碗捏碎。
他不想回答她,但沉默后,還是微微點頭。
漆黑而平靜的眼睛望著她,像是做了某種割捨,「是的,任何事。」
說完之後,倆人都沒有再開口。只有苦澀的藥味瀰漫在空中,久不散去。這碗中的湯藥,他反覆讓下人熬煮了很多次,握在手中又忍不住倒了,倒了之後又命人重新再熬煮一碗來。
為了給母妃報仇,為了坐上那至高的位置,他可以犧牲一切。在沒有遇見赫連涑之前,他以為自己是一個理智近乎殘忍的人,但是遇見她之後,他才明白自己也有軟肋。
他的軟肋可以是任何,卻偏偏是她,她是容珏摯愛的女人。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剛從鬼醫聖手那得知消息的時候,他是無比的震驚,平靜之後心中隱隱泛起了喜悅與憧憬。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一心想著復仇,想著要怎樣折磨容珏,卻不曾想到他自己竟已是孩子的父親了,從此以後將會有一個小生命依附於他,由他撫育長大。
但是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這個孩子來得太早了一些。她是牽制住容珏的一顆棋子,容珏會為她傷心欲絕,甚至會因她而咳血。如果現在她生下孩子的話,只怕容珏就會完全放棄,對她不再執著。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做的是更殘忍的事情,他要讓容珏看以看到她,卻無法得到她。
相愛卻不能相守,這算得上世間最痛苦的事情吧!
這個孩子,他留不得。赫連涑已是他的一個軟肋,他不能再多一個軟肋。成大事者必須狠心,無牽無掛。
赫連涑伸出手,從容瀲的手中接過了濃黑的葯湯。她相信他,相信他說的每一句,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騙過她。
但或許從一開始你就活在了一個謊言之中。
這碗葯是他親手遞過來的,不該懷疑才是,飽滿的唇貼著碗邊像是朵艷麗的花,她撲閃著大眼睛望著容瀲,「我想做夏安最美的新娘子,容瀲你答應過我父皇,一輩子都不會辜負我的,容瀲你會騙我嗎?」
他沒有回答,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臉上卻依舊是鎮定淡然的笑容。
這是一碗溫和的墮胎藥,是他讓鬼醫聖手親自調配的,不會傷她的身子,就連落胎也不會太痛,她以後還會有孩子。
「你好好休息,幾日後我們就成親,天下人都會知道你是我的正妃。」他起身背對著赫連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從月白的袍子中隱約看見他繃緊的後背。
她沉默,整個人縮在被子里,嘴巴里還滿是苦澀的藥味,討厭的味道惹得她有些想哭。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已經推門離去,耀眼的月白色消失在游廊中。
離開廂房之後,容瀲腳下的步子不停,疾步向自己的書房走去。胸腔里翻滾中情感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摧毀乾淨,此刻他只想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盡情宣洩自己的感情。
他做了什麼?親手謀殺了自己第一個孩子,還是親手葬送了他與赫連涑之間的感情。
白璧無瑕的面容深沉如墨,一雙眸子中流動的冷光凝著殺意。毀了任何人都好,他最不願毀掉的人就是她啊!一路上暗衛有事相報,卻沒有一個人敢靠上前去,容瀲周身的寒意比凜冬的冰雪還要冷上幾分。
書房的大門被關上,裡面傳來砸東西的聲音還有低低的怒吼聲。琉璃盞,沉香桌,水楊柳的書櫃全部都被他推到在地上,用堅硬的拳頭狠狠地敲碎。
直到手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才停下來,坐在一片廢墟中大口喘息著。
片刻,他拍響了手,紙窗外多了一道黑影,「找人幫本王把書房整理好,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換一遍按照原來的位置擺放好。完成之後,殺了整理過書房的人。這個地方絕對不許有第三個人進來再活著出去。」
「是!」窗外的暗衛打了一個冷顫之後才消失。
這是他們記憶中容瀲第一次發泄出自己的情緒,跟隨他的幾年中,他都是平靜而沉著的,絕不泄露出半點情緒,殺伐果斷不會因為感情所累。
容瀲坐在一片狼藉中望著紙窗,滿地都是零碎的物品,就連珍貴的雪山白狐的毛毯上也染上了黑色的墨汁。這些毀掉的東西足夠夏安城中所有百姓一年的開支了,管家站在遠處聽到書房裡砸東西的聲音之後嘆了一口氣。
王爺也太不心疼錢了,不高興出去喝個花酒找個人打一頓也好,總不能砸錢呀!
他半跪著身子,墨發垂落,清冷的眼睛望著紙窗在發獃。母妃死的時候,他沒哭,平靜的臉嚇壞了璟帝,璟帝安慰他,不僅厚葬了賢妃還給了他「近陽」王爺的封號。
從母妃死後,他的心就像是麻木了,如同一塊冷冰。幾年的時間,他有了自己的暗衛,能將手伸向任何地方,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
璟帝在未登基的時候,創立了風雲閣,用來暗殺官員或是收集情報,甚至有人說給先帝過目的奏章都要先經過容璟的眼。
璟帝登基之後,風雲閣融入了朝廷之中,成了一個獨立的部門,中樞部。它負責收集三個國家間的所有消息,另外監視朝廷官員和皇子的一舉一動。
他空有「近陽」王爺的稱號,看似受盡皇帝恩寵,卻不知璟帝最不信任的人就是他了。璟帝不曾給過他一點實權,想要將他養成籠中之鳥。
幾年的世間里,他一點點培養自己的力量避開中樞部的眼線,就連上次的東宮夜食也做得利落乾淨。再過幾年,他就可以順利登上皇位,用最殘酷的手段也無妨,只要能將璟帝最寵愛的兒子打入天牢,讓他成為階下囚,遊街之後再以亂臣賊子的名義處斬。
艷皇后風光一世,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成為階下囚而不是登上至高皇位。每次想到這,容瀲的心都會平靜而滿足。
什麼時候起,他不想起這些事也會平靜而滿足了?從赫連涑來到王府中,從她成為他的女人之後,看到她的微笑,他就忘記了一切,無論是復仇還是皇位。他想過和她一起這樣下去,沒有陰謀沒有算計,可他是容瀲,璟帝的兒子,從出生起就註定了鬥爭和謀划。
如果強大而冷血的人不是他,他早已無法安穩地活在這個世上了。現實本是殘酷的。成王敗寇,千古如此。
喝完那碗濃黑的湯藥之後,赫連涑的肚子就一直微痛不止。到了晚上之後,小腹開始絞痛起來,身下傳來一股溫熱的濕意。
絞痛讓她站不直身子,踉蹌著摔倒在地上。小腹中生生地絞痛,似乎有一把刀在裡面割著要剜下一塊肉來。
她經歷過更痛的感覺,但這一次她卻哭了,不是因為小腹間的絞痛而是因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有很重要的東西她要失去了。
很快血就浸濕了裙子,她癱倒在地上,怔怔地望著衣服上蔓延出的血色。
刺目的嫣紅是無比的絕望,她曾經也感到過這樣絕望的感覺。
赫連涑的身子在瑟瑟發抖,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身子蜷縮成一團。記憶中曾有人握著刀子割破了她的手腕,十三刀之後,溫熱的血從指尖滴落在地面上凝成了一片。
冰冷的刀鋒從皮膚上劃過,挑斷經脈的感覺她還記著,那是深入骨髓的痛,絕望至極,看著自己從正常人變為了一個廢人。
那一夜,她從皇宮死裡逃生出,已中了一箭,箭穿透了她的肩胛骨。沒想到在近陽王府中才遇見了真正的噩夢。
月牙白尊貴無比的男子,他有一雙冰冷而漆黑的眼睛,他的面容如玉如月。可他卻是一個殘酷的惡鬼,是他命人將自己抓進了暗室,又讓人生生挑斷了她的手筋,讓她成了一個廢物。她恨他,懼他,只想遠遠逃離這個白衣華美的男人。可是他偏偏讓人給她喂下了忘憂散,讓她忘記了過去,竟會將他誤認成記憶中的恩人,對他情深不悔,現在想來才發覺是有多麼的可笑。
他從始至終都是清明理智的,看著她的沉淪,利用她的情深,在容珏的心口上狠狠刺上了一刀。
赫連涑在黑暗中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亮得怕人。她只是一個被利用的報復工具,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所有的寵溺都是在演戲!
心死了,死透了。只有這具肉身還活著,她要活在世上看容瀲到底能絕情到什麼地步。
門外伺候的婢女聽見房中的痛呼聲,慌忙出聲詢問,「王妃出了什麼事情?」
問了好幾聲,裡面都沒有回答。今日王爺特別叮囑她們要照顧好王妃,說她大病痊癒,身子還很虛弱。這些婢女也不明白,王妃好好地隨著王爺一起去參加晚宴,回來的時候卻是昏迷了,昏睡了好幾日才醒來。
那日可將所有人都給嚇壞了,王爺連夜找來了鬼醫聖手,可無論鬼醫聖手用什麼辦法,王妃就是沒有絲毫反應。那幾日王爺一直都陪在她的身邊,衣不解帶,寸步不離,一雙眼睛熬得血紅。
王爺素日里都是清冷高貴的模樣,從沒見他如此在意過誰。王妃讓他心急如焚,徹夜不眠,想必王爺心裡是很在意王妃的吧!
還好最後王妃醒來了,不然只怕王爺會坐在她的床邊一生都這麼等下去。
看屋中久沒反應,婢女無比心急,她也顧不得許多,用力推開了廂房的大門。門推開之後,裡面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王妃?王妃?」她一邊摸索著往前走,一邊尋找燭燈在哪。
找到床邊的燈台之後,她劃開了火摺子將蠟燭點亮,這才看清了床邊蜷縮在地上的人影。身上淺白色的中衣已經被血染透了,她坐著的地上也是一片紅色的血跡。
婢女尖叫了一聲,慌忙跑到赫連涑的身邊想要將她扶起。沒想到赫連涑卻推開了她的手,漆黑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靜謐地下人。
婢女被她甩開之後,往後退了兩步,她不可置信地望著赫連涑,這個人還是她嗎?記憶中的王妃總是愛笑,一雙眼睛剔透璀璨,像是連城的珍寶。但地上蜷縮人的眼睛,漆黑,毫無生氣,如同死人的眼睛一般。
「王妃你沒事吧?我馬上就去找王爺!」她滿臉慌亂,抬起腳步就想往門外跑去。
身後有人叫住了她,「哪也不用去,我只是來了月信而已。你去幫我找一些止血藥和月信帶來,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這本就是他的命令,他親手遞過來的葯,他親眼見她喝下去。這個孩子是多餘的,是可笑的存在,怎麼有資格來到這個世上。
告訴他有用嗎?他本就是劊子手。
「可是……」婢女站在門口,臉色很是為難不安的樣子。
「聽我的去做,王爺他本來就知道……」她以為說出這句話會很艱難,但話語說出口的時候,心底再沒有一絲波瀾,赫連涑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底心死了,無愛余恨。
「是!」婢女聽明白之後,渾身發寒,才發現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些。她找到止血藥和月信帶的時候,遇見了管家。
管家問她要這些幹什麼,婢女嚇得臉色蒼白,但還勉強裝作鎮定,只敢說是王妃來了月信,出血有些多。
管家聽後點點頭,沒有再問,若有所思的目光讓婢女不敢多待片刻。
喝下止血藥之後,赫連涑換下了身上的血衣,將月信帶也用了起來。整個人顯得格外蒼白和消瘦,她躺在床鋪上,睜著一雙漆黑無光的眼睛望著幔帳。
看到她這幅模樣,伺候的婢女哪裡敢離開,一動不敢動地在床邊站著。赫連涑也不開口,幽靜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神采,黑得怕人。
許久后婢女猶豫著開口,「王妃,其實王爺他是有苦衷的,他也很在乎王妃你……」在她昏迷的時候,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在她難以醒來的時候,握緊她的手一遍遍喚她的名字,這不是在乎嗎?只是王爺他有自己的計劃和抱負,他利用她,卻也用盡一切在補償她。
赫連涑打斷了她的話,不想在聽她為容瀲的辯解。
「在我們大燕,任何女子一生都只會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若是心上人死了,她們會殉葬或是用餘生來思念絕不會另嫁他人。而我現在才發現自己喜歡的人並不是容瀲,而是別人,所以我會用餘生的時間去思念他。容瀲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錯誤,他愛或是不愛,他對我如何,與我都沒有關係。在大燕,女子只會為喜歡的人生兒育女……」
這個錯誤的生命,就算是容瀲不動手,她也絕不會將它生下來。
門外的陰影中一直站著一個身影,月白色的衣袍染著霜氣,他在外面站了很久了卻一直都沒有進去。
管家通知他之後,他放下所有的事情,疾步來到她的房門外。徘徊了許久,卻不知自己該以怎樣的身份面對她。
深秋的夜很冷,他卻不覺得冷意。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才真正將他推進深淵之中,再無半點暖意。
在大燕,女子都是長情的,一生都只會喜歡一個人。而她喜歡的人不再是他。在大燕,女子只會為喜歡的人生兒育女,這個孩子本不該出現。
他以為赫連涑會痛哭會瘋狂,沒想到她卻是這樣的平靜與冷漠,反而是他渾身冰冷,指尖顫慄。
容瀲望著院中的木芙蓉,花已經凋落乾淨,就連葉子都所剩不多了。清冷的眼睛閃過一絲沉痛,「春光在的時候無人珍惜,待花落成泥才後悔,已是晚了。只是花有再開日,而傷透的人心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