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蕭城訣之死(下)
鬧市之外,看不見的陰謀算計從巨獸般的府邸里蜿蜒而出,落在花燈上,落在高低錯落的花海上,漸漸與浩渺的夜色融為一處,無影無蹤。
沈妙言費勁兒地帶著謝陶從顧府攀牆出來,指著遠處的繁華,眉眼彎彎,「我剛剛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在賣菊花糕,可香了!咱們去嘗嘗?我還沒吃過你們大周的菊花糕呢!」
謝陶晚上沒吃飽,很有些饞,摸了摸肚子,忙不迭地同她一道去買糕吃。
菊花糕金黃鬆軟,賣糕大娘切下兩塊兒,用半舊的牛皮紙包著,笑吟吟遞給兩個姑娘。
兩人捧著糕,沈妙言見前方有個餛飩攤兒,便又拉著謝陶去坐,叫了兩碗餛飩,一邊吃糕一邊等熱餛飩吃。
……
長街街頭,身著青衣的貴公子搖著白紙摺扇,打花燈下穿過,不時左顧右盼,似是在尋什麼人。
小黃貓跟在他腳邊,偶爾這裡嗅嗅那裡嗅嗅,一派安逸慵懶樣。
蕭城訣駐足,從懷中摸出一封信箋,在蓮燈下展開,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顧欽原於子時約他來太和街街頭一敘,共賞菊花。
他與顧欽原是生死對立的關係,他倒不指望與那個男人一同賞什麼勞什子的花,只是……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女孩兒穿雲青色襦裙、戴珍珠髮釵的乖巧模樣。
她幫他作證脫罪,一定會惹惱顧欽原的吧?
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蕭城訣按下心頭的不安,將信箋放回懷中。
小黃貓似是走累了,在他腳邊叫喚得厲害。
他把摺扇掛到腰間,彎腰把小黃貓抱起來,唇角噙起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逗弄它道:「珠珠,若我娶了小啞巴,你就不必為難到底跟誰了。」
小黃貓齜牙咧嘴,在他懷中不安地扭動。
……
好好的夜,忽然落了雨。
秋夜的雨,涼意沁入人的骨髓,綿綿不絕,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的。
好在餛飩攤子上撐著把泛黑的黃布大傘,兩個姑娘安安心心地吃餛飩,餛飩湯是用骨頭熬成的,撒了些蝦仁、小蔥在裡面,鮮香得很。
沈妙言將一碗餛飩吃得見了底,摸了摸吃圓的肚子,笑道:「今夜真沒白出來,明晚我還要來吃。」
謝陶也正吃完,擦了擦唇角,有點兒憂愁地望向外面的雨幕,「下雨了,妙妙你還怎麼幫大長公主挑菊花啊?」
沈妙言一拍腦袋,「呀,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
她望向長街,那些商販紛紛在自家門口撐起紙傘,並沒有收攤的意思。
各色花燈在雨幕中散發出朦朦朧朧的光暈,來往的仕女遊子們撐著油紙傘,有白底繪梅花的,有青油紙綉牡丹的,傘柄皆是玉般的竹制,偶有美人尖俏白嫩的下巴從傘下偶爾露出,木屐踩在雨水中聲聲作響,越發顯得街市凄艷夢幻。
她托腮看了會兒,笑道:「這兒風景獨好,咱們且先欣賞會兒子,再去挑花不遲。」
謝陶也喜歡這副艷景,她看見長街上有美人不慎跌倒,卻有褒衣博帶的士子及時扶了她一把,夜雨無邊,花燈爛漫,才子佳人如此邂逅,大約又是一段美麗的緣分。
兩個天真爛漫的姑娘意外地安靜下來,只坐在黃布大傘下,靜靜欣賞街景。
……
抱著小黃貓的青衣公子站在臨街的屋檐下避雨,雨水打濕了他的袍擺,暈染開深深淺淺的水色。
他伸出手,掌心觸及到冰涼的液體,有些恍惚。
遠處勾欄院里有戲子畫著濃妝唱戲,乃是《漢宮秋》第三折中的【梅花酒】,那扮演皇帝的俊俏小生聲聲裊娜婉轉,「……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他細細聆聽,唇角不覺多了些輕笑,低頭對貓兒道:「世人皆愛美人,我也不例外。可惜美人已嫁作他人婦,再如何肖想,恐怕此生也難以如願。」
小黃貓窩在他懷中,聞言,抬起前爪,撓了他一爪子。
蕭城訣輕笑出聲,將懷中信箋隨手丟在腳下,「罷了,咱們回府吧。府中雖寂寞,卻也安生。」
他問旁邊攤販買了把素白紙傘,撐開來,沿著太和街,一路朝蕭府而去。
雖然落了雨,可夜市上鬧鬧哄哄都是人,熙熙攘攘依舊熱鬧。
戴著修羅面具的年輕公子,撐一把綉血色棠梨花的黑綢傘,腰間佩著細而輕盈的輕鋼短劍,身著白衣,趿拉著一雙木屐,慢條斯理地從明光燦爛的花燈里走來。
他與蕭城訣錯身而過。
遠處的俊俏小生在燈火下美目流盼,字正腔圓地咬唱出聲,「呀!不思量,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裡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雨聲纏纏綿綿。
蕭城訣低頭,一柄細而輕盈的輕鋼短劍,筆直地插進了他的小腹。
血液黏黏稠稠。
小黃貓從他懷中跳落,咬住他的袍角,拚命朝一個方向拽。
素白紙傘跌落在地。
年輕俊朗的面龐,漸漸失去血色。
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他強支撐住自己,跟著小黃貓,踉踉蹌蹌朝太和街街尾走。
雨水從絲緞靴履底部蜿蜒而上,沾濕了天青色緞袍。
他的手緊緊捂著傷口,血液無法抑制地從指縫間滲出,他穿行過無數盞花燈,終於來到那座小小的餛飩攤前。
那個穿雲青色衣裳的小姑娘,正與好姐妹坐在燈火爛漫的地方,乖乖巧巧,笑得像個滿是福氣的年娃娃。
他隔著雨幕看她,薄唇不覺勾起一點兒寵溺的弧度。
她就該這樣無拘無束地笑。
一撥遊人撐著紙傘過來,說說笑笑,從兩人中間穿行而過。
蕭城訣的視線越過那些人,始終凝望那女孩兒燈火下精緻的眉眼。
眼前的景象,終於漸漸模糊。
血液從唇角滲出,他身子晃了晃,含笑倒下。
街市上,花燈璀璨,笙歌繁華。
那勾欄院的戲還在繼續唱:「……寶殿涼生,夜迢迢六宮人靜。對銀台一點寒燈,枕席間,臨寢處,越顯的吾身薄倖。萬里龍廷,知他宿誰家一靈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