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 疼嗎?

  滄州城,臨安王府。


  深秋之夜,月華正濃。


  沈妙言無力地跪倒在地,腳步聲從角落響起,一雙黑底金雲紋皂靴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中。


  她仰頭望去,身著黑色錦袍的高大男人,面容冷峻而精緻,正靜靜凝視她。


  只是,卻有一道素白紗布,從他的髮絲中斜穿而過,將他的左眼牢牢纏住。


  琥珀色雙眸有些微迷茫:「君天瀾……」


  男人俯視著她,白霜一般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落在她的發頂,彷彿把青絲染成了白髮。


  他沉默著把她抱起來,輕輕把她放到拔步床上,又扯過錦被給她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正要離去,卻覺袖角處被人拉住。


  他低頭,只見一隻纖細玉白的小手,正緊緊攥著他的袖子。


  他回頭,床榻上的少女雙眸泛出淚光,「表哥他……不在了……」


  屋中燃著兩盞燈籠,朦朧的光影中,男人用僅剩的右眼凝視著她,看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淌落。


  他抬手按住那滴淚,心頭卻無端湧出一股煩躁。


  然而他還是耐著心在床榻邊坐了,聲音低沉:「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沈妙言坐起來,眼淚一顆顆順著雪腮滑落,原想抱一抱他,問他尋一些溫暖,可一想起她的身份是鎮南王妃,便又止住了這個念頭。


  她低頭,抽噎道:「我打算給表哥和魏靈玄建一個衣冠冢。我看見他們死前最後一刻的擁吻,表哥他,大約是喜歡魏靈玄的,只是他自己並沒有發現。」


  「嗯。」


  沈妙言抬起頭,見他態度淡淡,便覺兩人之間彷彿出現了一道鴻溝。


  她望著君天瀾起身離開的背影,雖困惑不解,卻還是無奈地笑了下,大約對她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很厭煩了吧?

  而君天瀾離開寢屋后,靠在雕花木門上,疲憊地闔上了眼睛。


  在妙妙昏睡的兩天兩夜裡,他收到了大梁那邊的消息,魏成陽一家三口被殺,魏驚鴻已經登基為帝。


  這樣的消息,他要如何告知她?

  如何……


  能夠啟齒?


  說到底,都怨他沒用。


  紅衣少年端著葯,出現在迴廊一端。


  君天瀾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連澈面無表情地推門而入,順勢用腳跟勾上門。


  沈妙言看見他時愣了愣,「連澈?你怎麼在這裡?」


  「姐姐雖讓我離開,可行至一半,到底放心不下姐姐,所以特地跑回來了。」連澈聲音淡淡,走到床邊坐了,舀起一勺藥吹了吹,送到她唇邊,「這是素問煎的葯,對姐姐的傷口恢復有好處。」


  「多謝。」沈妙言說著,喝了那勺藥。


  「鎮南王不在了,姐姐以後,可要改嫁?」連澈又舀起一勺藥,漫不經心地問道。


  沈妙言笑得蒼白,「你這是什麼話?表哥屍骨未寒,我哪裡能想這種事?」


  連澈低笑,「姐姐果然薄情冷心。君天瀾為了救你,連左眼都沒了,姐姐卻如此無動於衷……唉,想來此生,我更是無望娶姐姐了。」


  「你說,什麼?」沈妙言瞳孔驟縮。


  「咦,姐姐不知道嗎?」連澈好奇的挑眉。


  沈妙言呼吸紊亂,她看見君天瀾臉上的繃帶,只是以為他眼睛受了點傷,可她並不知道,他居然失去了左眼!


  巨大的惶然把她整個人包覆,她推開連澈的手,赤腳奔下床,踉踉蹌蹌地往房外奔去。


  只是到底傷口未愈,剛跑出幾步,就狼狽地跌倒在。


  連澈用白瓷勺慢條斯理地攪著葯碗,「姐姐莫要急著出去,我還有件大事,沒跟姐姐說。」


  沈妙言呼吸艱難,扶著旁邊的圓桌,努力地試圖站起來。


  如今還有什麼事,比他的眼睛更重要?

  連澈望著她再度狼狽地跌倒在地,輕笑道:「姐姐,魏成陽沒了,小喬氏沒了,你可愛的小侄子也沒了。魏驚鴻造反,帶領十萬禁軍圍住皇宮,如今已然登基為帝了。」


  趴在地上的沈妙言,半晌沒有動靜。


  那張小臉隱在烏黑的髮絲后,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聽說魏成陽是為了保護妻兒,帶領十名親兵對戰數百名敵軍。那十名親兵全部戰死,他獨自守在臨武殿外,即便被萬箭穿心,也仍然屹立不動。」連澈語帶嘆息,「而小喬氏和小太子,則是被沈青青出賣,一個中毒七竅流血而亡,一個被大火活活燒死。小太子冰雪聰明,若能長大,想來也是大魏之福,可惜啊,可惜。」


  秋夜寂靜。


  連澈歪靠在拔步床上,默默注視著趴在地上的姑娘,他聽見「啪嗒」、「啪嗒」的聲音響起,約莫是淚水落地的聲音。


  沈妙言緊閉雙眼,可淚水根本止不住,順著下頜滴落在地,把地毯也漸漸暈染成了深色。


  濃黑的髮絲濕透了,緊貼著白膩的面頰,她看起來憔悴悲傷至極。


  長夜漫漫,直到籠中燭火燃盡,連澈才把葯碗放到床頭,起身走過去將她打橫抱起,把她放回拔步床上。


  沈妙言最初壓抑的哭聲,漸漸化為嚎啕大哭,她緊緊抱住連澈,不停地哭問為什麼。


  上蒼何其薄倖,做惡之人流連人世,可好人卻無端入了地獄……


  憑什麼?

  憑什麼?!


  連澈瞳眸深邃不見底,大掌輕輕按在她的腰肢上,埋首於她的頸間,貪婪地嗅聞著她的體香。


  而沈妙言哭得筋疲力竭,在東方漸起魚肚白時,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連澈把她放在床榻上,給她掖好被角,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白凈面龐上的神色鄭重了幾分:「姐姐,無論前路是怎樣的艱難,我都不會舍你而去。」


  沈妙言這一覺睡到日暮,方才醒來。


  她睜開哭成核桃的紅腫雙眼,望著素白的帳幔頂發獃。


  君天瀾推門而入,見她醒了,於是上前拿起衣架上掛著的衣裳,走到床邊把她扶起來,想給她穿衣裳。


  沈妙言整個人渾渾噩噩,由著他為她穿好外裳,視線在觸及到他臉上的繃帶時,才清明了些許。


  她抬手撫上繃帶,卻被男人避開。


  琥珀色瞳眸中閃過在意,她輕聲道:「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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