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宮門深似海

  「雪初,沒事的,那就別畫了,你現在身體太虛弱,沒力氣——」覃逸飛在一旁看著她額頭上流下的汗珠,看著她那用力控制手的樣子,忙勸道。


  可她沒有回答,用力按著筆,在紙上一點點畫著,拉出一條線,斷斷續續,根本不連貫,看上去也絲毫不像是一條線,彎彎曲曲。


  這條看上去只有三公分的線,她卻攥著筆足足畫了有五分鐘。


  「蘇小姐,別,別累著了——」張阿姨也看不下去了,勸道。


  可是,蘇凡根本不回答他們,覃逸飛看著她這樣,真想直接把筆搶過來。


  真是的,他幹嘛要聽她的給她買這東西啊?讓她好好休息不是挺好的嗎?

  汗水,從蘇凡的額上滴落下來,順著額頭粘在她的睫毛上,她就算全神貫注盯著畫紙,汗珠也會從睫毛上滴下去。而隨著時間的延長,她整個人就像是在蒸桑拿一樣,汗流不止。


  「雪初,雪初,別,別畫了——」覃逸飛按住她的手,可是,原以為她身體虛弱沒力氣,這會兒覃逸飛倒是愣住了,她好像是在把全身的力氣都要使出來一樣。


  「雪初,雪——」覃逸飛被她此時的眼神嚇到了,叫著她的名字。


  可是,蘇凡盯著畫紙,那白白的畫紙上面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短短的線條,孤零零的,似乎是要被無邊的白色給淹沒,宛如一條無助的小船在白色的巨浪中掙扎。掙扎,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連一條線都畫不出來了,為什麼?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線條被白色的巨浪香噬著,蘇凡的心,也似乎在海浪上顛簸,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覃逸飛見她愣愣地盯著那張白紙,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動一下,他發現不對勁了,一把抓過自己好不容易固定好的畫板,扔在地上,抓住蘇凡顫抖的肩膀,對張阿姨道:「快叫醫生,快叫醫生!」


  張阿姨跑了出去,覃逸飛猛地摟住失神的蘇凡,不停地說:「沒事,沒事,雪初,沒事的,沒事的。什麼都別想,沒事的。」


  她的身體,如風中落葉,不停地顫抖著,那支筆攥在她的手中,越來越緊。


  覃逸飛擁著她,他似乎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冰涼,似乎聽見她的牙齒在打顫。


  天,出什麼事了?

  他趕緊鬆開她看著她,可是,她的臉色慘白,汗水依舊不停地流。


  「雪初,雪初,醒醒,雪初!」他輕輕拍著她的臉,叫著她的名字。


  醫生趕來了,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


  覃逸飛忙鬆開她,醫生過來檢查,蘇凡的心跳出現了紊亂,呼吸急促,看起來像是心臟病發的癥狀。醫生趕緊開始搶救,打強心劑等等。


  蘇凡始終抓著那支筆,覃逸飛忙去掰開她的手指,好一會兒才取出那支筆。


  病房裡,醫生護士又忙成一團。


  覃逸飛和張阿姨被護士請到病房外間,隔著門上的玻璃,覃逸飛緊攥著那支筆,心裡懊悔不已。


  過了十來分鐘,主治醫生走了出來,覃逸飛看見蘇凡已經輸著葯睡著了。


  「醫生,怎麼回事?怎麼就突然——」覃逸飛緊張地問。


  「是PTSD的癥狀,等會兒心理醫生過來再查查——」醫生走到病房外間,對覃逸飛解釋說。


  「可是,她一早上都有說有笑的,一點事情沒有——」覃逸飛道。


  「這類病例,有時候病人會刻意掩飾或者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可是,有些時候我們正常人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事情或者想象,有時候甚至是一句話一個字,都會讓病人的情緒失常。具體的,等會兒心理醫生來了,你再同他談。」主治醫生道。


  覃逸飛點點頭,望著病房裡面那張床上已經睡著的蘇凡,心痛不已。


  此時,霍漱清剛從領導辦公室出來,有兩份報告需要領導的批複。他剛和領導談完,領導就隨口問了句「家裡情況怎麼樣了?醒了?」


  「是,昨天醒過來了。」霍漱清認真地答道。


  領導看了他一眼,道:「那就按照醫生的方案治療吧,醒過來就有希望了。」


  是啊,希望啊!霍漱清站在走廊里,望向那陰霾的天空。


  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今天逸飛在那邊陪著,應該會心情不錯吧!張阿姨中午發簡訊說蘇凡早上心情很好,和覃逸飛一直說說笑笑,而且精力也挺好的,來了一些人,她也陪著聊了幾句。


  霍漱清想了想,緩步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掏出手機撥了過去。


  蘇凡的手機一直沒開,他打的是張阿姨的。


  然而,接通了,張阿姨聲音很低。


  「情況怎麼樣?迦因呢?」霍漱清問。


  「霍書記,剛剛出了點事,蘇小姐突然好像是心臟病發作了的樣子,醫生過來搶救——」張阿姨道。


  「心臟病——」霍漱清愣住了,「出什麼事了?」


  「蘇小姐說想畫畫,覃總就派人買了東西過來讓她畫,結果,結果就——」張阿姨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個情形,她也說不清。


  「她怎麼了?」霍漱清心焦不已。


  「她拿著筆沒辦法畫,我們都勸她別畫了,可是她好像,好像就不對勁了,覃總讓我找醫生——」張阿姨說著,就看見一個白大褂的醫生來了,「好像是心理醫生!」


  「逸飛還在嗎?你把手機給他!」霍漱清停下腳步,在邵地轉來轉去。


  張阿姨忙把手機遞給覃逸飛,覃逸飛接過來,讓張阿姨請醫生先坐下來喝茶什麼的,自己走到另一間卧室里。


  「哥——」覃逸飛道。


  「小飛,迦因怎麼了?」霍漱清問。


  覃逸飛便把剛才的情形跟霍漱清大致說了一下,接著說:「醫生說可能還是槍傷造成的心理刺激,她早上一直都好好兒的,現在心理醫生來了,我和他談談,等會兒再給你電話,好嗎?」


  霍漱清默不作聲。


  「哥,你別擔心,醫生說這是PTSD的反應,並不是真的有心臟病。」覃逸飛又補充道,「要不,你回來一趟?」


  霍漱清看看手裡的文件,緊閉雙眼,沉默片刻,道:「不了,你先和醫生聊吧,我這邊還脫不開身,晚上我盡量早點回去。」


  覃逸飛沒有說話,就聽著霍漱清掛了電話。


  想起蘇凡剛才的樣子,覃逸飛突然想把電話再給霍漱清打過去,讓他回來陪著她!工作怎麼了?工作再重要,難道比自己的老婆還要緊嗎?現在又不是沒事,蘇凡都莫名其妙心臟病發作了啊!怎麼他,他的工作就這麼要緊嗎?蘇凡昏迷的時候,他要天天上班,現在好不容易醒來了,他還要去上班。上個什麼破班啊?掙幾個錢啊?就算你一天掙十億又怎樣?萬一蘇凡沒有了,你的錢,你的官位,是個什麼東西?

  覃逸飛緊緊攥著手機,滿腹的話,一個都說不出來,一動不動。


  可是,霍漱清就註定了是這樣的命運了,不是嗎?他反抗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反抗的代價大到他再也不能重來一次!

  此時的覃逸飛,不禁慨嘆自己有多麼幸福,自己可以選擇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他很清楚,他的自由,也是建立在霍漱清失去自由的基礎之上。


  如此一來,他還有什麼理由責怪霍漱清呢?現在,他必須照霍蘇凡,不僅是為了他自己難以割捨的情感,更加是為了霍漱清!

  想到此,覃逸飛深深呼出一口氣,走到了會客廳。


  「醫生,你好!」覃逸飛走過去和醫生問候道,便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醫生。


  「之前病人有沒有表現出反常的情況?比如說會突然沉默,或者說突然就情緒高漲之類的?」醫生問。


  覃逸飛仔細回想今天早上的情形,詳細作了回答,並問醫生蘇凡為什麼突然就那樣了?

  「槍擊對病人心理的傷害根植很深,再加上病人本身Xing格溫和,這樣的病人,就越是不願意讓周圍的人為她擔心,就會表現出很正常的樣子,哪怕她會想起槍擊的事,也會努力剋制自己。可是,她不發作,不意味著她心理沒有問題,一個小小的契機,會讓她的堅持崩潰。畢竟她是剛剛蘇醒的人,原本好端端地什麼事都可以自己做,現在非但不能下地走路,就連拿筆畫線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對她的打擊是很大的。」醫生望著覃逸飛,頓了下,「不同病人對刺激的反應不同,有的人會爆發,比如說扔東西啊什麼的,有的人會很安靜。可是,這種越是安靜的病人,事實上二次傷害更大,心理的傷害,會影響到身體。就像剛才病人突發的心臟病一樣!」


  「可是你昨天,是你做的心理測試吧?」覃逸飛問。


  醫生點頭,道:「是的,我當時也注意到了,病人回答問題相當有邏輯,條理清晰,思路清楚,可是,越是這樣,病情,就越是嚴重,治療,也就更加困難。」


  「為什麼?」覃逸飛不懂。


  「因為病人會在治療中刻意迴避醫生,會躲避去談她的病情。」醫生解釋說。


  「那怎麼辦?我今天沒想到一支筆就讓她——平時那麼多的細枝末節,我們也很難注意什麼東西會刺激到她,什麼不會。」覃逸飛道。


  「這個,我們只能慢慢來,共同協助病人走出她心裡的陰霾。」醫生道。


  「你們不用藥嗎?沒有什麼葯可以——」覃逸飛問。


  「藥物只能是抗焦慮類的,我已經開了,等會兒護士就會拿過來。不過,這類藥物只能在病人有發病徵兆的時候給她服用,平時盡量不要用,否則很容易引起藥物依賴。」醫生囑咐道。


  說著,護士敲門進來,拿了葯遞給醫生,醫生在藥盒子上寫了服用的劑量,交給覃逸飛,覃逸飛又遞給張阿姨。


  而蘇凡,依舊因為藥物的效果而沉睡著。


  那一邊,霍漱清的心,卻根本無法平靜。


  蘇凡蘇醒了,昨天早上她的恐懼就讓他擔心,他多麼希望自己可以陪伴在她的身邊,可以在她害怕的時候抱著她,可是——昨天,她蘇醒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儘管他是第一個知道她醒來的人。而今天,就在剛才,她竟然,竟然因為那個什麼P什麼的玩意兒就爆發了心臟病?她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病啊,怎麼現在就——


  頭頂的天空,一片陰霾,眼前的紅牆綠瓦看起來那麼的模糊。


  這段走廊里,很少有人走過。不像他辦公室那邊,總是人來人往,每個人腳底下像是裝了滑輪一樣,恨不得飛起來,大家都是一團忙碌,從早到晚,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霍漱清總是覺得,這裡,恐怕就是全國最為繁忙的一個政府機構了吧!

  古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一入官門也同樣深似海啊,根本由不得自己。他何嘗不想立刻扔下手裡的工作跑去醫院呢?他的妻子,他最愛的人心臟病發,他卻——可是,他不能,他的手上還有一堆工作等著他,手下一堆人等著將他的決定傳達下去。這麼大一個國家,十四億人的福祉,到了這個地方,怎麼不會讓人手忙腳亂,怎麼敢耽擱呢?

  陰霾的天空,不知何時突然開始飄雪。


  霍漱清抬起頭,看著天上飄飄洒洒的雪花。


  這是今年京城的第一場雪啊,初雪,初雪,就像他初次遇見她的那個日子一樣。


  「漱清?」一個聲音穿入他的耳朵,霍漱清忙循聲看去。


  「方書記,您好,抱歉,我——」霍漱清趕忙走到方慕白身邊,和他握手。


  「我和霍書記先聊幾句。」方慕白對引領他的勤務人員說,那人便走遠站著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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