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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是劫是緣說不清

  第三十二章是劫是緣說不清

  「完了,今天殷家在劫難逃!」站在趙家莊院牆后血跡斑斑的土檯子上,司倉庶士陰固面如死灰,汗水順著鬢角滴滴答答往下淌。(注1)


  外邊的」惡賊」正在逼著四下抓捕而來的百姓砍伐樹木,製造攻城椎。待其吃飽喝足之後,就會發起新的一輪進攻。而趙家莊內,自己的好友,辭官回家的講樂祭酒趙禮已經傷重垂死,趙氏家丁傷亡過半。自己此番隨行所帶的陰氏家丁也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


  下一輪進攻發起之後,「惡賊」們其實根本不用逼著百姓抬著木頭來撞門,恐怕隨便搭上兩部梯子,就能翻牆而入。到那時,非但自己這個司倉庶士和兒子太學生陰盛性命難保,兒媳王氏、侄女丑奴兒,恐怕都會成為惡賊們的玩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秋娘,秋娘,你怎麼樣了。你別死啊!你說話啊!你別嚇我!」凄涼的哭喊聲,從腳下傳來,令陰固原本就變成了黑灰色的面孔,平添幾分陰暗。


  是兒媳王氏,這個惹禍精!到現在為止,她居然還只顧著她陪嫁來的貼身丫鬟。對夫家即將遭受的滅頂之災視而不見!三日前,若不是這個惹禍精耐不住寂寞,非要在借住的莊園里四下遊盪欣賞紅葉,怎麼會被新安縣宰哀牢看著正著?!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她肚子里的孽障,不得不放慢趕路的速度,此時此刻,陰家上下,怎麼可能被外邊的「惡賊」,堵在趙家莊園裡頭?


  而外邊的那些「惡賊」,恰恰也是此人招來的!擺明了旗號是柱天大將軍帳下,可柱天大將軍翟義早就被皇上下令挫骨揚灰了,怎麼可能死而復生?況且反賊翟義活動的範圍是東郡、最遠不過徐州,什麼時候越過重重關隘,流竄到司隸來了?真當大新朝的數十萬常備兵馬是擺設么?(注2)


  都是這個惹禍精,喪門星!自從她嫁入殷家,就沒帶來任何好運氣!猛然低下頭,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兒子和悲悲切切的兒媳,陰固牙關緊咬,按在劍柄上的左手猛然握緊。


  「惡賊「不是賊!這一點,從賊人們剛剛開始圍攻莊園時,陰固就非常清楚。雖然他從始至終,對任何人,包括對已經垂危的好友趙禮都沒說破。「惡賊」乃是新安縣令哀牢手下的家丁,其中帶頭的幾個,還曾經跟自己照過面兒!自詡有過目不忘之才的陰固,在第一眼就將對方的真實身份認了出來。


  但是,他不能戳破,戳破也沒用!新安縣宰的哥哥是當朝美新公,當年帶頭勸進的太學生之首哀章。皇上接受禪讓登基之後,所有聖旨,都是由此人動筆草擬。陰家即便拿到了人證物證,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也打不贏!

  投降?這條路更走不通!如果新安縣宰哀牢看上的是陰家的美人,名馬,甚至莊園祖產,陰固肯定都會雙手奉上。能讓美新公的弟弟出口索要禮物?這是多大的機緣?多少人盼都盼不來,他陰固怎麼會不念跟哀牢彼此之間的多年交情,當場拒絕?但是,哀牢看上的,偏偏是他的兒媳婦,這個兒媳婦,還懷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如果把懷孕三個月的兒媳婦當禮物送出去,陰家豈不是會成為全大新國的笑柄!他陰固甭說今後指望在美新公的提攜下平步青雲,就連陰家族長職位,恐怕都得被憤怒弟弟們聯手捋掉,從此被趕出家門,老死不相往來!

  都是這個惹禍精,喪門星!手握劍柄,陰固咬緊牙根,雙腿順著土台側面的階梯緩緩而下。新安縣宰哀牢在被拒絕之後,既然惱羞成怒,直接派了麾下家丁扮作馬賊前來搶人。攻破莊子之時,自然不會給陰家和趙家所有男丁留下任何活路。而這個惹禍精,賤人,卻會帶著陰家的血肉,被送上哀牢的床頭,甚至有可能受到寵愛,因禍得福!此等奇恥大辱,陰固豈能容忍其在自己死後發生,所以,不如乾脆……


  「秋——」彷彿感覺到了來自頭頂的寒意,孕婦王氏的悲泣聲嘎然而在。抬起手,拉住自家丈夫陰盛的衣袖,身體瑟縮成了暴風雨中的荷葉。


  「阿爺,您,您要幹什麼?」太學生陰盛也被自家父親魔鬼般的表情嚇了一大跳,側過身子,擋住妻子王氏,結結巴巴地質問。


  「盛兒,阿爺問你,咱們陰家,是何人後裔?」面對自己的兒子,陰固又變成了一個慈父。一邊緩緩靠近,一邊低聲考校。


  這個問題,陰盛從小到大被問了不下一千次,早就回答得嘴巴起了繭子。所以想都不用想,立刻開口說道:「是周文王之後,姬姓,管氏。先祖管子曾經相齊,輔佐桓公成就霸業,尊王攘夷。孔子有雲,微管子,吾輩皆披髮右衽矣!」(注3)


  「今日莊子破后,你我父子必然難逃一死,你妻王氏會落到何等下場,你可猜測得到?!「見兒子並未忘記祖上的榮耀,陰固點點頭,繼續循循善誘。


  「這,阿爺,秀姑……」陰盛的心臟一抽,頓時,全身的力氣都隨著淚水流出了體外。


  莊子馬上就保不住了,好歹也是太學生,這點兒眼力他還有。馬賊攻破莊子之後,裡邊的所有男丁都難逃一死,這點,他心裡也很清楚,並且已經打算認命!到時候拼一個夠本兒,拼兩個就有的賺。但妻子會不會落在馬賊手裡受盡凌辱?他卻沒顧得上去想,也不敢去想。


  「郎君!」王氏也嚇得手腳發軟,抱著陰盛的胳膊,放聲大哭。


  「我陰家的媳婦,不能受人羞辱。我陰家的祖先,不能為此而蒙羞!」看著哭做一團的兒子和兒媳,陰盛嘆了口氣,緩緩舉起寶劍,「王氏,你儘管放心去。今後陰家得知此刻之事,定會將你自殺殉節之舉,傳播天下。」


  說罷,舉劍分心便刺。那王氏雖然性子綿軟,又豈肯低頭等死?側身閃開數步,「噗通」跪倒,沖著陰固和自家丈夫連連磕頭,「阿爺,郎君,我肚子里懷著孩子,我肚子里還懷著陰家的骨肉!」


  「秀姑……」陰盛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卻不敢上前對父親做任何阻攔。


  且不說落入馬賊之手后,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就憑陰家的兒媳被馬賊肆意蹂躪這一條,就足以讓列祖列宗九泉之下蒙羞。所以,疼歸疼,太學生陰盛只能閉上眼睛,對妻子哀求不聞不問。反正自己很快也就要死了,夫妻兩個在轉世的路上還能彼此相伴。


  「秀姑,別任性!王陰兩家世代通婚,為父也是看著你長大的。若是還有別的辦法,為父也不可能舍了你和那未出世的嬰兒!」陰固邁步繞過自己的兒子,舉劍向自家兒媳緩緩逼近。一邊走,一邊低聲哄勸。彷彿手裡拿的不是寶劍,而是漂亮衣服和糖糕。


  眼看著王氏就要死在陰固劍下,忽然間,斜刺里伸過來一根細細的樹枝,」噹啷「一聲,將寶劍撥到了一邊,緊跟著,一個稚嫩的童聲,鑽入了所有人的耳朵,「慢著,大伯,嫂子不用死,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啊,你說什麼,你有辦法?」已經閉上眼睛坐等妻子被殺的陰盛聞聽,喜出望外。趕緊一個箭步竄過去,拉住說話者的衣角。


  然而,待看清楚了說話者的身份,他的兩腿再度發軟,緩緩地跪坐於地,淚流滿面。「醜奴兒,你,你懂什麼?」


  說話的,是他的堂妹陰麗華,小字醜奴兒。今年才十二歲。雖然因為吃得好,長得快,看上去比別人家十四歲的女兒還略高一些。可孩子就是孩子,在這大人都束手待斃的時候,她能想出什麼辦法力挽狂瀾?

  「醜奴兒,讓開,一會才輪到你!」陰固既然準備殺了兒媳以全家族名聲,自然不會放過侄女。皺著眉頭大喝一聲,再度舉劍蓄力。


  然而,侄女陰麗華的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握不穩寶劍。


  「我知道,外邊那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馬賊!」少女陰麗華用樹枝當作武器,護在自家嫂子頭頂,大聲叫嚷,「我見過他們其中好幾個,就在前幾天咱們借住的莊子裡頭!我也知道他們為什麼而來。大伯,哀牢之所以派人來追殺咱們,與其說是惦記嫂子的美色,不如說是因為遭到了你的拒絕,惱羞成怒!如今死了這麼多人,他的怒氣也該消了。不如送我出去替嫂子服侍他,即便不能換取外邊的家丁立刻撤走,至少,在家丁們回去請示的這幾天,你們還有機會等待官府的救援!」


  說罷,一隻手繼續舉著木棍以防陰固突然發難。另外一隻手,緩緩捋順了額頭上的秀髮,露出一張無比乾淨的面孔。


  「這……」陰固手中的寶劍緩緩收起,眼神搖晃不定。


  自家侄女雖然乳名叫做醜奴兒,卻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胚子。否則,自己也不會借著探親的由頭,千里迢迢跑回新野,說服弟弟,送她進長安見世面。


  所謂見世面,其實整個家族上下所有主要人物都心照不宣。如此美麗端莊的女兒,留在新野,及笄之後頂多嫁給縣丞之子,而到了長安,卻有機會嫁入二十七大夫,甚至九卿之家。為空有數萬畝土地和無數財貨,卻幾代沒出過高官的陰氏,從此找到一棵乘涼大樹,受用不盡!


  「多謝堂妹,多謝堂妹!堂妹救命之恩,我們夫婦沒齒難忘!」還沒等陰固做出決定,太學生陰盛已經拉著妻子,一道向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陰麗華連連磕頭。絲毫不去想,以哀牢那種色中惡鬼性子,表妹落到此人手上,最後會是什麼下場!

  「此計,有可取之處。但,但你怎麼知道,外邊的家丁,會就此收手?或者派人去向哀牢請示?」畢竟是做官的人,陰固比自家兒子見識「高出」甚多。猶豫了片刻,緩緩質問。


  「總要試一試,反正不成功,結果也是死!」陰麗華笑了笑,嬌小的面孔上,寫滿了凄然。


  剎那間,陰固竟然看得怦然心動,頓時,對侄女的提議,就多出了幾分信心。正準備擺出長輩的模樣,做一些「必要」修正。卻又聽見陰麗華低聲說道,「此刻外邊的賊人,根本不知道咱們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們圍攻了一天莊子,想必也是筋疲力盡。所以,能有個理由歇歇,他們估計也巴不得。而侄女我出去,則是送上門的理由!」


  「好,好!」陰固被徹底說服,搓著劍柄連連點頭。「麗華,伯父謝謝你了。咱們陰家,不會,永遠不會忘記你……」


  陰麗華笑了笑,將後面的廢話全部自動過濾。放下手中木棍,輕輕挪動腳步,她獨自走向殘破不堪的莊園大門。淡藍色的衣衫倒映著霞光,彷彿一隻落入凡間的精靈。


  「小姐……」大門附近,幾個身負重傷的家丁,將陰固等人的話全聽在了耳朵里,忍不住向前爬了幾步,伸出手,掙扎著阻攔。


  「忠伯,秋伯,柱子哥,你們別管了,這是我自願的,也是大夥唯一的活命機會!」陰麗華挪動腳步,繞開眾家丁的手臂,然後輕輕蹲身施禮,「照顧我嫂子,她肚子里還懷著孩子!」


  「小姐……」幾個家丁垂首於地,放聲嚎啕。恨不能立刻變作一隻只惡鬼,把外邊的馬賊,連同身後無恥的陰固,陰盛兩父子,全都撕成碎片。


  哭聲中,門被陰固的爪牙們,用力拉開了一條縫隙。陰麗華頭也不回,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外邊的「馬賊」們,已經吃飽喝足,正準備帶著強抓而來的百姓,給莊子最後一擊。忽然間發現裡邊走出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頓時,個個都瞪圓了眼睛。


  「我才是你家縣宰要想要的人,爾等速速帶我去見他!」用力踮高在裙子下的腳尖兒,陰麗華大聲喊道。聲音裡帶著少女特有的清脆和甜美,令人聞之不忍拒絕。「沒必要非拼得你死我活,我嫁給他做妾,兩家就此罷兵言和,豈不是更好?誰是這裡的帶頭人,速速送我去見哀縣宰。多謝!」


  說罷,襝衽為禮。同時將手心中的短匕,悄悄地握緊。


  即便不能讓群賊把自己送去見哀牢,至少也能見到群賊中的主事者。那樣,自己就能有一個機會,一個為全庄男女老幼換回性命的機會!在此之前,無論怎麼樣的磨難,自己都必須承受!


  「小丫頭,長得的確不賴,膽子也大!」家丁頭目蔡一斤緩緩策馬上前,帶著幾分欣賞,點頭誇讚。


  如此膽大的少女,可真不多見。更難得的是,她長得柳眉蛋臉,白白凈凈,身材高挑。用不了幾年,就會出落成真正的絕世之色。即便自家主子看不上,只要帶回去調養一番,無論是賣到青樓,還是賣入豪門大戶,都是奇貨可居


  想到這兒,他心中猛地一熱。策動坐騎,就想上前將陰麗華抓上馬背。然而,還沒等戰馬走到少女身側,蔡一斤耳畔處,忽然傳來一聲霹靂般的斷喝,「官兵剿匪,無辜者速速退散!」


  緊跟著,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帶領二十幾名手下,如撲食獵物的獅子般,衝到了馬賊們面前,將他們一個挨一個砍翻在地。


  「官兵來了!」陰麗華喜出望外,翹著腳,朝壯漢身邊張望。臉上的凄楚,瞬間變成了狂喜。


  事發突然,群賊根本來不及上馬,頓時被殺得東倒西歪,鬼哭狼嚎。而被群賊們強抓來的百姓們,則趁機丟下了樹榦,乾柴,草繩,一鬨而散。


  這下,可把「馬賊」們的真正實力徹底暴露了出來。經歷了一整天的戰鬥和兩次分兵之後,他們如今剩下的兵力,還不足四十人。不到一個回合,就被從天而降的「官兵」們斬殺過半兒。剩下的十來名賊人根本沒勇氣抵抗,撒開雙腿,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誰也救不了你!」原本已經撥轉坐騎回去跟同夥匯合的蔡一斤,也迅速發現大勢已去。猛然又掉頭回返,俯身沖著陰麗華張開了黑漆漆的大手,「小娘子,你是我的!」


  「啊——」陰麗華畢竟年齡尚小,頓時就被打回了原型。閉上眼,舉起短刃,在身前胡亂揮舞。


  本以為此番自己肯定在劫難逃了,誰料想,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清嘯,「嗖!」


  緊跟著,馬賊頭目的慘叫聲,就直上雲霄。


  有人救了我!是誰?陰麗華驚魂初定,一邊後退,一邊悄悄地睜開眼睛。本以為能看到一名騎著戰馬,滿臉鬍鬚的彪形大漢。卻不料,有一輛馬車高速衝到了近前。


  車轅上,有名少年白衣勝雪,衣袂飄飄。手中角弓三箭連發,將正伏在馬背上慘叫逃命的蔡一斤,射落於地。


  「小妹別怕,我來救你!」少年收起角弓,笑著扭頭。


  這一刻的情景,瞬間就刻在了陰麗華心臟上,此生此世,都無法遺忘!


  注1:庶士,王莽改制時所發明的職位,俸祿一百石,位列諸官之末,等同於小吏。庶士再經歷下士、中士、命士三個級別,才能進入元士(正處級?玩笑,玩笑,莫認真)行列,算是做了官。


  注2:司隸,即司隸部,從現在的甘肅武功到河南洛陽這一長條,在西漢和新朝,屬於朝廷直轄。類似於如今的京津地區。


  注3:管子,即管仲。輔佐齊桓公,成為諸侯的盟主。幫助燕國,打敗北方游牧民族入侵,挫敗楚國。孔子認為,沒有管仲,大夥就全成夷狄的奴隸。所以在尊王攘夷方面,對他評價甚高。陰氏乃是管仲的後裔。所以子孫以管仲為榮。而管仲為姬姓,乃周文王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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