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三生三世涅槃火
第五十三章 三生三世涅槃火
國師楊雄自己也有女兒,深知為人父之不易。此刻見許夫子忽然因為傷心過度而蹲在了地上,趕緊伸手拉住了對方的胳膊,「子威,子威兄,節哀,請節哀!這裡是太學大門口兒,小心被學子們看見!」
「看見又如何?有七情六慾,方稱為人!」許子威抹了把老淚,大聲怒吼。然而,終究還是顧忌為人師表者的形象,雙腿重新蓄力,藉助楊雄的拉扯緩緩站起。然後掉頭反顧,踉蹌而歌:「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注1)
楊雄見他如瘋似癲模樣,知道此人因為思念愛女心切已經接近瘋魔,趕緊追上前去,拉住此人的肩膀,大聲安撫道:「子威,子威兄,你不能動不動就這幅模樣。若是被令愛在冥冥中看到,必會為此感到不安。」
「看到?她若真的能看到,又怎會忍心與我相見不相識?」許子威苦等七年與愛女重聚,卻年年希望落空,此時此刻,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早已到了崩潰的邊緣。是以根本聽不出楊雄話語里的安慰之意,反而轉身一把將對方扯住,大聲哭訴,「從巳時一刻到現在,從巳時一刻直到現在,我至少在她身邊經過了六次,咳嗽了二十多聲,就差伸出手去摸她的額發了。可她,她卻根本不知道我是他的父親,她,她已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徹底跟我形同陌路!」
「誰?你說的可是劉秀身邊的那個女娃?」楊雄被許子威通紅的眼睛嚇了一哆嗦,本能地開口追問。
「不是她還能有誰?你看,你看他跟三娘多像!還有,還有她的名字,恰恰也是三娘。我聽到了,我聽那個大個子喊了她不止一次!」許子威大聲叫喊,語無倫次。
「我,實不相瞞,我真的沒看出來……」楊雄哭笑不得,搖著頭回應。
想當年,他寫信跟許子威說:自己通過易書,推算出後者與其早夭的女兒父女之緣未盡,重聚之地應在京畿。一方面是為了向皇帝王莽交差,另外一方面,則純粹是不忍心看著老友徹底沉淪下去,想給後者心裡頭留一點兒生機。而事實上,楊雄自己,對當初用《易書》推算出來的結果,卻是半點兒都不信!
「她就是三娘,你再仔細想想,你在仔細想想。三娘小時候跟我一起到你府上做客,你抱過她,你抱過她!」許子威大急,一把揪住楊雄的脖領子,連聲提醒。唯恐對方因為眼神不好,耽擱了自家父女兩個相認。
見許子威一幅隨時準備跟自己拚命模樣,楊雄無奈,只好苦笑著答應,「好,好,我想,我想,小時候我的確抱令愛,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可女大十八變……」
「萬變不離其宗!」許子威另外一隻手捏成拳頭,在身邊用力揮舞。
「對,對,萬變不離其宗!」楊雄一邊敷衍地點頭,一邊努力在心中回憶當年那個白白凈凈家的許家三娘模樣,然後再跟今天看到的「三娘」仔細比較。
還甭說,先前他光顧著看劉秀遭到意外打擊時的表現,根本沒仔細留意其他任何人。此刻被許子威一提醒,竟然真的發現,今天跟在劉秀身側那個差點用石頭給太學小吏開了瓢的壞脾氣女娃,眉眼之間,竟和六歲時的許家三娘,隱約有四分相似。
四分相似不算太多,卻足以讓一個思念亡女成魔的父親,徹底失去理智!怪不得許子威一見之下,就毫不猶豫地認定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幾乎在短短數個彈指間,聰明博學的楊雄,心中就有了確定答案,此三娘並非彼三娘!然而,他卻絲毫鼓不起揭開真相的勇氣。
那最後一份重逢的期盼,正是支撐老朋友許子威不淪為瘋子的唯一寄託。如果自己將這份寄託也狠心抹除,楊雄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等待著老朋友許子威的,將會是什麼結果!
「怎麼樣?你想起來了嗎?她是不是三娘,是不是三娘?!」許子威自己,卻一點不體諒老朋友楊雄的為難,見後者忽然愣愣地良久無語,便迫不及待地大聲追問。
「這……」楊雄同樣不敢冒「指鹿為馬」的風險,眉頭緊皺,左右為難。「我,我不確定啊。是有幾分相似,但當初你帶著令愛去我家拜年時,她才六歲。而白天掄石頭砸人的女娃,卻已經及笄!」
為了一點點兒把許子威將誤會中拉出,還不至於受到刺激太過。他故意將「掄石頭砸人」的畫面大聲強調。本以為藉此,可讓好朋友察覺到今日之三娘和昔日許家三娘兩人在性格上的天壤之別,卻不料,許老怪既然諢號里佔了一個「怪」字,想法豈能用常理揣度?
當即,後者就跳了起來,瞪圓里眼睛大喝: 「廢話,都七八年過去了,三娘能不長大么?至於拿石頭砸人,這才是我許某人的女兒,跟我一樣嫉惡如仇!換了我,恐怕要撿一塊更大的石頭,當場將那群為虎作倀的鼠輩統統砸死,一個不留!」
「行了,行了,你狠,你跟皇上交情深,想砸死誰就砸死誰,有司沒膽子管!」楊雄一番苦心徹底白費,哭笑不得地回應。
「可惜沒有砸中!否則,出了事情,老夫正好可以替她收拾殘局,讓他先念我的好兒,然後再找機會父女相認!」許子威忽然又嘆了口氣,滿臉遺憾。
「現在你也可以啊,他身邊那個姓劉的小子今天被王修給除了名,你只要出手幫忙,她定然對你感激不盡!」實在無法跟上一個瘋子的思路,楊雄只能順著對方的想法出主意。
「要去你去,你是副祭酒,許某不敢越俎代庖!」許子威卻堅決不肯領情,豎起眼睛,大聲回敬,「老夫今天是看在三娘的份上,才出來管一管。否則,老夫才懶得理睬你們如何折騰。況且進了太學如何?到最後,還不是為了自己升官發財,就變成一個殘民自肥的混賬王八蛋?!」
這一棒子,攻擊範圍可太廣了。幾乎將整個太學的學子都給掃了進去。楊雄身為副祭酒,聽了之後,心裡頭當然不會太痛快。本能地皺了下眉頭,就想開口反駁。
誰料,還沒等他組織好自己的說辭,卻又看到許子威那張滿是滄桑的臉上,露出了如假包換的舔犢之情。「子云,子云老兄,你幫我出個主意。我如何才能接近三娘,讓她慢慢認出我來,不至於把我當成一個不知廉恥的老色鬼!你學識淵博,又素通權謀機變。你教教我,我下輩子變成牛馬來報答你!」
「我說子威兄,你再著急,也得先確定她到底是不是你女兒吧?!」楊雄被逼得實在沒了辦法,只好婉轉地將話挑明。
本以為,以許子威的聰明,應該立刻理解自己的真實意思。自己並不認為兩個三娘是同一個人。然而,他卻再度低估了一個父親對亡女的思念之深。
許子威非但絲毫沒有理解到他的本意,反而,猛地拍了下自家腦袋,大聲說道:「對啊,你說得對,我得先保證她肯定是三娘,不能有絲毫錯誤,否則,雖然是父親想接近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也等同於欺心。子云,你精通易經,當年就算出我們父女定然能在京畿重逢。快,你趕緊再算一算,她到底是不是三娘轉世還魂!」
「這,我,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楊雄又一次被許老怪的怪誕想法,驚得矯舌不下。隨即,拚命地擺動雙手,「不行,不行,子威兄不要逼我。在下對《周易》的理解,也是皮毛。絕對不能以盲導盲!」
「子云兄是嫌我平素對你多有不敬,故而不肯出手相幫?!」許子威的臉色頓時一黯,搖著頭追問。「這樣好了,我向你叩頭謝罪。子云兄在上,請念在許某思女成疾的份上,不要跟小弟一般計較!」
說罷,雙膝一曲就要跪倒磕頭,為了「找回」自家女兒,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楊雄跟他相交多年,豈敢受他的如此大禮?立刻彎下腰去,雙手用力攙扶,「子威,切莫如此,切莫如此,我算,我算就是!」
「多謝楊兄!」許子威含著淚俯身,大聲道謝。
「也罷,也罷,你且隨我來,咱們去鳳巢,那裡高,剛好藉助地勢勾動天機!」楊雄又無奈地嘆了口氣,拉起許子威,大步流星走向太學內的鳳巢山。
那鳳巢山,乃是當年太學擴建之時,挖出來的泥土堆積而成。原本只是個高大的黃土堆,上面生滿了各種雜草,只待施工結束,有司就會著民壯將其移出長安城外。然而,就在太學即將落成之際,卻有工匠報告說,於半夜裡,看到一雙鳳凰翩翩舞于山上,且歌且鳴。新朝皇帝王莽聞之大喜,認為這是天降祥瑞。非但厚賜了「鳳凰舞於太學」的唯一目睹者,並且將黃土堆以鳳巢為名。
此刻已經日薄西山,因為尚未正式開課,白天尚算熱鬧的太學裡頭,人跡罕見。楊雄和許子威兩個的隨從,知道兩位夫子的脾氣一個比一個古怪,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遠遠地在後面綴著,以便隨時提供保護。就這樣,依舊惹得許子威老大不快,非要隨從們滾得更遠些,以免在楊雄測算時干擾了天機。
不多時,二人來到鳳巢之頂。藉助傍晚的霞光,開始石塊,泥巴,以及梧桐樹枝等各類物品,開始推算兩個三娘之間的關係。
那楊雄在最初之時,態度還有些敷衍,權當是在幫老朋友開解心結。然而算著算著,他卻忽然臉色大變,幾步一停,一步一停,眉頭緊鎖,雙目深邃如淵。
許子威見狀,知道推算到了關鍵時候,本能地退開數步,雙拳緊握,雙膝微曲,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就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就在他即將因為呼吸不暢而暈倒的時候,忽然,楊雄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大聲追問:「子威,你家三娘當年可曾取名,是就叫三娘,還是有別的什麼稱呼?」
「啊?取了,取了。不止是一個稱呼。三娘前面,還有兩個哥哥,小弟不願因為她是女娃,就另眼相看,所以順著兩個哥哥,稱其為三娘。其母生前,還另外給她取了個更正式的名字,叫做小鳳兒。」聽楊雄問得鄭重,許子威不敢怠慢,先做了個揖,然後彎著腰大聲回應。
話音剛落,二人頭頂的晴空當中,就炸響了一聲響雷,「轟隆!」
緊跟著,地動山搖!
二人猝不及防,被震得雙雙跌倒於地。本能地手腳並用往起爬,猛抬頭,恰看見西方的晚霞,像烈火般翻滾了起來。
有一隻巨大的火焰鳳凰,在落日之側,徐徐張開了翅膀。
注1:出自《楚辭?招魂》,大意是,甜麵餅和蜜米糕作點心,還加上很多麥芽糖。美酒摻和蜂蜜,供你大杯品嘗。冰鎮的酒釀,可以讓你感覺清涼……歸來吧返回故居,我不會因為你的立刻而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