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半信半疑讀尚書
第六十章 半信半疑讀尚書
「哈哈哈……」四下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所有趕過來救火的百姓,都對中城校尉張宿的行徑嗤之以鼻。
那許子威思念愛女成癲,如今終於「得償所願」,哪有功夫跟一個中城校尉去較勁兒?稍微緩過一口氣來之後,就要帶著「女兒」回家。
然而,他哪裡還有什麼家?偌大的許博士府連同周圍的四五棟深宅大院,早就都被燒成了一堆殘磚碎瓦,僥倖活下來的鄰居們相抱痛哭,誰也不知道,上輩子自己究竟造了什麼孽,居然遭此無妄之災?
好在國師楊雄財力豐厚,見眾人可憐,便將自己在長安城內兩座空著的院落拿了出來。一座暫時借給幾戶受災人家共同安身,另外一座宅院,則乾脆就送給了許子威,算是慶祝他們「父女重逢」的賀禮,
許子威與楊雄相交多年,知道此人生財頗為有道,所以也不跟老朋友客氣。一手拖著滿臉尷尬的馬三娘,另外一隻手搭在書童阿福的肩膀上,就直接去了新家。結果剛剛抵達新家門口,還沒等進院,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悲悲切切地哀告聲。卻是先前起火時,丟下他各自逃命的男女奴僕們,因為沒有放良文書,無法在長安周圍安身。看到自家主人還活著,又可憐巴巴地跟了過來。
「如此不忠不義之輩,要爾等何用?來人,給我全送長安縣衙里去,著官府隨意發賣了換錢!」沒等許子威開口,楊雄就毫不猶豫地越俎代庖。
「是!」立刻有四五名揚府的家丁拎著大棍子一擁而上,將許家的奴僕像趕羊般趕做一堆兒,然後用繩子攔腰拴成了串,就準備往長安縣衙裡頭牽。那些男女奴僕問心有愧,也不敢掙扎求饒。至能手抱腦袋,放聲大哭。
許子威雖然已經致仕多年,卻畢竟曾經身為兩千石俸祿的高官,絲毫都不覺得揚雄的處置決定有什麼不妥。然而,馬三娘卻被男女奴僕們哭得心中好不落忍,皺了皺眉頭,低聲勸道:「他們都沒練過武,大火一起,自家能活著跑掉已經不錯了,哪裡還顧得上救人?況且即便救,也救不了你,不過平白搭上自己的一條命而已!要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您老人家已經平安脫離了險境,就算給自己積德,饒了他們這回算了!」
「那可不行,此例一開……」揚雄眉頭一皺,立刻大聲反駁。
「行,三娘說行就行。算了,反正老夫原本也沒指望他們來救!」許子威卻毫不猶豫地站在了「自家女兒」一邊,鬆開阿福,揮舞著左臂大聲宣告。
「隨你!」揚雄無奈,只好揮揮手,下令家丁們放人。眾許氏奴僕感激不盡,一個個爭相上前,向「三小姐」磕頭謝恩。把個馬三娘窘得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一甩胳膊丟下許子威,先逃進院子裡頭去了。
「哼,若不是三娘心善,老夫才不會再要你們這群廢物!」許子威越看馬三娘,越覺得順眼。得意洋洋地沖著奴僕們呵斥了一句,也緊跟著快步踏上了台階。恍然間,整個人彷彿年輕了二十幾歲,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
「鳳凰浴火,果然是鳳凰浴火!」國師揚雄神神叨叨地回頭看了一眼尚在冒煙的許府舊址,然後又看了看宛若新生的老友,嘴裡不停地嘟囔。從此刻起,愈發覺得自己推演《周易》有成,慢慢技近於道。
至於劉秀、嚴光等人,今天肯定來不及去太學報名了。心中又擔心一會兒誤會揭開之後,馬三娘被許老怪怨恨。互相看了看,也跟在揚雄之後快步走進了許子威的新家。
早有揚雄提前留在這裡的奴僕們迎上,先將主人和客人分別迎入不同的房間,拿來熱水和乾爽的新衣,伺候他們各自收拾。待大夥都把臉上的煙熏火燎痕迹擦洗乾淨之後,又將所有人領到正堂,擺宴壓驚,順便去除晦氣。
到了此時,馬三娘確信自己已經平安脫險。便不忍心再繼續將錯就錯。先倒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送到許子威面前,蹲身致歉:「夫子,先前我不想被官兵當縱火犯冤枉,就順勢冒認了您的女兒。事實上,我姓馬,不姓許,畫上的女孩,也不可能是我。冒犯之處,還請夫子原諒則個!」
說著話,畢恭畢敬將酒水舉過了眉心。
「三,三娘,你,你不,不肯認我啦?!」許子威大驚失色,剛剛恢復了生機的臉孔,迅速變得灰敗不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怪我稀里糊塗,就把你給當死人給入了葬。我知道,我知道那次做事匆忙,對不起你。可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
「我沒資格怪你,夫子,真的沒資格!」馬三娘抬起頭,慘笑著打斷,「那畫卷上的女娃,真的不是我。我像她那麼小的時候,連飯都吃不飽,更甭提穿綢緞衣服,戴金鎖子!不怕您老笑話,我之所以練武,最初就是為了能順利抓到兔子和野雞,能跟全家吃上一口肉湯。」
「三娘,你受苦了,為父當年對不起你!」許子威哪裡聽得進去,只是一廂情願認為,女兒被別人撿走之後,沒吃沒喝。卻主動過濾掉了,馬三娘話語里所說的年紀。
「你真的不是你女兒!我記得我小時候的大部分事情,真的從三歲起就沒吃過飽飯,對你也沒有任何印象!」馬三娘無奈,只好先將酒盞放到一邊,繼續大聲補充。
許子威卻拒絕相信。任由馬三娘說了一條又一條,直到把嘴巴都說幹了,他卻依舊堅持認為女兒是因為當年被他「活埋」,而故意在騙他。最後把馬三娘終於氣得忍無可忍,猛地用手拍了下矮几,大聲斷喝:「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不是你女兒!你若覺得自己的性命還值一點兒錢,明天就去太學里替劉秀說句公道話。你若是像姓陰的那樣翻臉不認人,那也隨你,我就當今天又瞎了一回眼!」
說罷,轉身招呼劉秀等人,就要一道告辭。
國師揚雄見了,心中大叫一聲不好。趕緊一邊連連向許子威使眼色,一邊站起身,大聲喊道:「三娘,且慢!老夫還有一件事不明!」
「火不是我放的,信不信隨你!我到他們家附近的時候,火頭已經點起來了。一幫子蒙著臉的壞人丟完了火把正在四散逃走!」馬三娘以為揚雄想從自己這裡追查烈火的起因,頭也不回,大聲解釋。
「老夫,老夫豈是那黑白不分之輩?」揚雄被說得臉色微紅,一邊用力擺手,一邊大聲補充,「三娘你誤會了,老夫早就知道放火者另有其人。否則,老夫剛才也不會主動出面把你從那校尉手裡救下來!」
「多謝了!」馬三娘還記得先前自己差點兒當街跟官兵發生衝突的場景,停住腳步,轉身向揚雄輕輕拱手。
揚雄老臉再度發紅,很是為自己剛才故意表功的行徑感到羞恥。然而,為了不讓老友許子威活活急死,也為了心中對《周易》的無比痴迷,他乾脆徹底豁了出去。又擺了幾下手,乾笑著說道:「不用謝,不用謝,你剛剛冒死救了我這老友的性命,我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冤枉?!」
「也不算冒死,我是練武之人,耐力比常人好,憋氣也能憋得久一些!」馬三娘見他還算明白事理,稍微壓下了一些心中的不耐煩,冷著臉道。
「這就是老夫的疑問所在,不知三娘師從何人?居然練就了如此高明的身手?」揚雄立刻打蛇隨棍上,繼續乾笑著大聲追問。
「我不能告訴你。你知道了也沒任何好處!」馬三娘當然不能直說,我的武藝是跟我哥學的,我大哥叫馬子張!只能皺著眉頭掃了揚雄一眼,然後給出一個硬邦邦的答案。
若是換做平時,有人拿這種態度相待,揚雄肯定立刻拂袖而去。但是今天,他卻用無以倫比的耐心,繼續笑臉相陪,「噢,原來是個不能說名字的世外高人。失敬,失敬。但是,三娘,你那師父武藝雖然高,卻有些不是人間煙火。居然連一份戶籍或者路引都忘記給你弄,讓你今後如何一個人在外邊行走?」
「這?」馬三娘被問得愣住了,頓時又想起先前被校尉追查路引的尷尬。但是,作為赫赫有名的勾魂貔貅,她豈能被這點兒小事給難倒?稍做猶豫之後,便冷笑著說道:「你猜得沒錯,我師父的確忘了給我弄一份戶籍。不過也無妨,等劉秀入了學,我就回山去找師父便是。只要不進城,誰有閑工夫天天盯著我?!」
「高,高,這的確是世外高人之風。飢而獵,渴而飲,世間律法與我何干?」揚雄立刻挑起了大拇指,做心馳神往狀。隨即,又對著兩眼發直的馬三娘快速追問,「那三娘回山之後,就不再來長安了么?我是說,不再理睬他們幾個野小子?」
幾個野小子?當然指得是劉秀、鄧奉、朱佑和嚴光。特別是劉秀,此刻位置正好與揚雄翹起的下巴頦遙遙相對。登時,馬三娘就被問得又是一愣,秀目當中,瞬間湧上了幾分黯然。
劉三郎馬上就要進入太學讀書了,以後就會做官,像揚老頭和許老怪二人一樣住豪宅,穿華服,使奴喚婢。而自己,馬家三娘,終究還是個沒有戶籍和江湖女匪,即便回來相見,結果又能如何?既然註定沒有結果,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
「不如這樣,你幫我一個忙,我幫你弄一份長安上等人家女兒的戶籍,方便你今後自由來去,如何?」揚雄早就猜到馬三娘會如此反應,強忍住心中的負罪感,低聲誘惑。
「真的?」馬三娘即便再聰明,也不是這種老狐狸的對手,立刻兩眼發亮,大聲追問。
「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你師父,或者你指定的任何人!」唯恐誘餌的分量不夠,揚雄迅速舉起兩根手指,大聲強調。「老夫是陛下親口封的國師,正式官職為中大夫。這點小事兒,還不至於說了不算!」
「那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忙?」馬三娘眼中,早已閃現出哥哥馬武跟自己一道以正常人身份在長安街頭閑逛的情景,帶著幾分期許繼續追問。
「噓——」揚雄將手指豎在嘴邊,故作神秘狀,「小聲!你到我跟前來說!你看,我那老友因為思念女兒,早就變得瘋瘋癲癲。你今日如果不顧而去,我敢保證,半月之內,他就會絕望而死。三娘,不如你救人救到底,委屈一下,做他的義女如何?這樣,我這老友不會因為絕望而死。而你在長安城內也有了落腳地,還能再得到兩份上等人家的戶籍。咱們各取所需,誰都算不上吃虧!」
說是小聲,事實上,這幾句話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許子威的臉上,頓時就又有了血色,手扶著面前矮几,身體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慄。而劉秀、鄧奉、朱佑和嚴光四個,雖然覺得揚雄此舉有些乘人之危,但既然許子威對馬三娘並非色心大發而是舔犢情深,他們也覺得沒必要出言阻止。反正這筆交易,從整體上馬三娘並不吃虧。
「可以,但是,我還有一個條件!」馬三娘做事永遠都乾脆利落,迅速看了劉秀一眼,發現後者臉上並沒有反對之色,立刻就給出了準確答覆。
「三娘請講!」揚雄心中大笑,立刻滿口子答應。「只要能做得到,老夫絕不推辭!」
「甭說一個,多少個都行,只要你不走,即便不叫我父親都沒關係!」許夫子紅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補充。
「你收劉秀為弟子,親自教他。我可以既做你的義女,也做你的女弟子,跟你學如何讀書寫字!」馬三娘狠狠剜了故作可憐的許老怪一眼,大聲給出最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