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地良心安可欺
第十二章 天地良心安可欺
此時已經到了臘月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中蒸糕餅的味道。沿街院落里不斷傳出來的爆竹聲,更是給長安城內平添了幾分祥和與喜慶。然而,祥和與喜慶,都是別人的,馬三娘又成了馬三娘,除了手上包裹里幾件換洗衣物之外,什麼都沒有!(注1,爆竹,燒竹竿發出聲音,以求吉慶)
三年前,她剛剛被許子威收入膝下之時,心中還頗為許多不情不願。然而,隨後這三年多時間裡,許子威的確把她視作了掌上明珠。非但將她當作親生女兒來呵護,並且教她讀書,識字,還傳授給了她許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恰恰彌補了她幼年時父母雙亡的缺憾。所以,在馬三娘心裡,早就將許子威當成了自己親生父親,只是礙於自卑或者自尊,不肯在嘴上改口而已。
如今,她再也不用改口了。許子威不會再逼他,許家兄弟巴不得儘快跟她一刀兩斷。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長安街頭,三年來,第一次沒有僕人在身後跟隨,第一次荷包空空,她忽然發覺自己很不適應。想找個人商量一下今後該怎麼辦?是去綠林山投奔哥哥,還是繼續留在長安?舉頭四顧,能看到的只有落光了葉子的柳樹和屋檐下的冰凌。
「呼——」一陣狂風卷著雪沫子吹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兩個哆嗦。劉秀托蘇著買的小窩還不能住人,時值年底,也來不及購買米糧和柴薪。許府的大門已經對她永遠緊閉,這輩子,她都不會再回頭。至於世伯揚雄和師伯孔永,既然自己已經不再是許家三娘子,他們的客氣話又豈能當真?
寒冬臘月的長安街頭,爆竹聲里,炊煙之後,無處可去的馬三娘拖著疲憊的腳步緩緩而行,孤單的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長,老長……。
「三姐,三姐,你這是要去哪?」一聲熟悉的呼喊,忽然從街道旁的藥鋪里傳了出來,剎那間,就讓空氣中有了幾分暖意。「是去太學么,等我一等,剛好咱們一路!」
「醜奴兒?」馬三娘驀然扭頭,臉上帶著幾分難以置信,「你,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你不是被禁足了么?」
「最近家裡事情多,沒人顧得上我!」陰麗華的身影迅速在藥鋪子門口出現,輕輕吐了下舌頭,壓低了聲音快速回應,「咱們上車說吧!三姐你要去太學探望三哥么?這麼冷的天兒,你怎麼沒有乘車? 」
「我,我的馬車壞了!」馬三娘原本想要拒絕,卻受不了溫暖的誘惑,被陰麗華輕輕拉著手腕,半推半就地踏入了路邊的馬車之內。
車輪迅速轉動,令她徹底失去了拒絕了機會。側著身子坐好,低頭看了一眼陰麗華,正欲開口道聲謝謝。後者卻抬起手,輕輕撣去了她肩膀上的殘雪,」三姐出來很久了吧?到底是練武之人,身體就是結實。不像我,被風一吹就得著涼。「
動作很柔,卻令馬三娘像受驚的刺蝟一般,瞬間全身緊繃,右手也迅速按上了刀柄。
撲面而來的殺氣,把陰麗華頓時給嚇了一哆嗦,手指僵在了半空中,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困惑,「三,三姐,你……」
「我沒事!」馬三娘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笑了笑,歉意地點頭。「練武之人,差不多都這樣,你別往心裡頭去!」
「我還以為你不想讓我幫你撣雪呢!」陰麗華又吐了下舌頭,白凈的臉上宛若有陽光在跳動。
「雪有什麼好,融化之後全身都難受!」忽然間覺得對方好像也不那麼討厭,馬三娘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不說這些,你怎麼逃出來的,陰家不管你了?」
「伯父的頂頭上司因為貪墨太多,被朝廷給抓了。伯父這幾天也被有司叫去問話,折騰得筋疲力盡。家裡頭雞飛狗跳,沒人顧得上我。所以,所以我就偷偷跑了出來!」陰麗華想了想,用盡量簡單的話語低聲解釋,「我從家裡拿了一根何首烏,順路去藥店買了些白蜜,混在葯里吃了,據說可以大補。郎中說,三哥失血過多,急需用這些東西回復元氣!「
「郎中,郎中說劉三兒,說過文叔幾時能好起來么?」聽對方提到了劉秀的病情,馬三娘頓時就將所有心事忘在了腦後,輕蹙眉頭,低聲詢問。
「郎中說,最少也要兩個月才行。」陰麗華想了想,低聲回應,「並且不能亂動,不可情緒大起大落。否則,一旦留下病根兒,這輩子都很難去除!」
「該死!」馬三娘聽得心焦,忍不住低聲喝罵,「姓王的就沒一個好東西!如果劉三兒落下什麼病根兒,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讓他們個個不得好死!」
「應該不會的,三哥人那麼好,一定福澤深厚!」陰麗華的小臉兒上,瞬間又寫滿了擔憂,彷彿受傷難愈的是自己的骨肉血親一般,「三姐你也不用急著去跟他們拚命,我,我聽說,這次皇上是動了真怒。著令執金吾嚴盛,將弩弓的來歷查個水落石出!」
「皇上說過的話多著呢,什麼時候跟他自己的族人認真過?」馬三娘撇撇嘴,對陰麗華的幼稚想法不屑一顧,「王麟跟他的關係再遠,一筆也寫不出兩個王字。而劉三兒,不過是個平民百姓!」
「可我聽說,為了這件案子,京兆大尹都換了人。」陰麗華身在官宦之家,消息遠比馬三娘靈通,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低聲反駁。
「京兆大尹換人了?換了誰?」聞聽此言,馬三娘的精神頓時就為之一振。
原京兆大尹王硤是王麟的堂叔,辦自家哥哥和侄兒的案子,肯定不會太上心。而換一個新的京兆大尹上來,即便是為了給皇上一個交代,恐怕也得多少做得認真一些。
「是茂德侯甄尋!他父親是廣新公甄豐?」難得能跟馬三娘正正經經說一次話,陰麗華想都不想,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打聽到了消息說了個痛快,「這件事,追查歸執金吾負責,審理歸京兆尹,皇上還命令國師劉歆(秀)在一旁監督,平陽侯府想打點,同時將三方都打點通暢,也沒那麼容易!」
「是缺德侯?」馬三娘的面孔,卻迅速被籠罩寒霜籠罩。右手輕輕按住腰間刀柄,低聲沉吟,「怎麼會是他?那人做過的壞事,只會比平陽侯多,絕不會比平陽侯少。讓一頭老狼來查辦豺狗,怎麼可能秉公處理?你們那個皇上,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茂德侯很壞么?還是他招惹過三姐你?」陰麗華聽得滿頭霧水,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問道。
「這長安城中,從上到下,就沒幾個好人!」馬三娘心中,剎那湧起當年自己和哥哥被官兵追得走投無路的過往,目光變得凌厲如刀。「朝廷上下,從根子都爛掉了。換誰恐怕都一樣!」
「可,可,可孔將軍,揚祭酒他們……」陰麗華不敢相信她的結論,揚著單純的面孔,小聲抗議,「孔將軍和揚祭酒都是好人。招攬鄧禹到帳下大司徒也是好人。還有,還有三哥,朱佑,嚴光他們,他們將來也要做官的,他們幾個都是好……,三姐,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好嚇人?!」
「對啊,他們將來也要做官的!」馬三娘忽然咧了下嘴巴,慘笑著搖頭。
突然而現的凄涼表情,將陰麗華給嚇了一跳。後半句話,本能地憋回了肚子里。馬三娘卻難忍心中酸澀,又搖搖頭,嘆息著道:「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劉三兒將來也是要做官的!一個貪官的死活,關我馬三娘什麼事情!」
劉三將來是要做官的,而她今天又從許三娘變成了馬三娘。做了官兒的劉三兒,就要替皇上四處剿平叛逆,擒殺盜匪。而她馬三娘,就是躲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最大「盜匪」!
三年來的養尊處優,她幾乎都將自己原來的身份給忘了。也忘記了與劉秀兩人之間那條巨大的鴻溝。而今天,那條鴻溝卻又突然現身,比原來更寬,更長!
「三姐,三姐你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陰麗華心裡,忽然也覺得酸酸的,抬起手,輕輕握住馬三娘的手腕,「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你……」
「不關你的事!」馬三娘忽然又變成了一隻刺蝟,猛地一抖手腕,將陰麗華的手抖到旁邊,「停車,我還有事,我得……」
話才說了一半兒,馬車「吱呀」一聲,被車夫拉住。緊跟著,一個公鴨求偶般的聲音,就傳入了車廂內兩位少女的耳朵,「小妹,小妹,你怎麼又跑出來了?我阿爺不是說了么,最近外邊亂,你不準隨便出門。財叔,趕緊把馬車趕回去,帶小姐回家。年關難過,萬一馬車被城裡的流民盯上了,誰知道那群餓瘋了的窮骨頭,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注1:爆竹,古代燒竹子發出爆裂聲,以圖吉慶。所以名之 為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