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五)
第五十二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五)
「大當家說的是,咱們理應如此!」萬脩此刻,滿腦子想得全是報恩,根本顧不上分辨孫登的話是真是假,立刻順著對方的口風響應。
孫登肚子里偷笑他蠢,嘴巴上,卻說得愈發慷慨激昂,「君游是孫某的兄弟,君游的救命恩人,就是孫某的救命恩人。先前的事情,千錯萬錯,都是孫某一人的錯,劉均輸不再追究,孫某已經感激不盡了,豈會再做那恩將仇報之事?!均輸,三娘,你們儘管放心看著,從現在起,車隊由我們枳關營來護送,保准一斤不少地,給你將這批官鹽送到冀州!」
「多謝孫當家美意,押送官鹽是劉某的職責,不便假手於人!」劉秀眉頭輕皺,依舊不願意繼續帶孫登同行。
「那至少趕車和推車,還是交給孫某的手下來做!」孫登態度,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立刻半躬著身子,大聲補充,「否則,一旦恩公無法按期抵達冀州,孫某,孫某之罪,將百死莫贖!」
「是啊,恩公,山路難行,就憑你麾下這點兒人馬,再走一個月,也出不了太行山!」萬脩掃了一眼筋疲力盡的鹽丁和民壯,非常認真地替孫登幫腔。「一旦逾期未至,恐怕即便有孔將軍說情,恩公四年寒窗之苦,也徹底白受!」
最後這句話,可是結結實實戳在了劉秀的心窩子上。四年來他之所以發奮苦讀,從不敢懈怠,圖的就是能給自己和家族都找到條出路,不再任憑貪官污吏們騎在頭上為所欲為。而現在好不容易才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卻因為鹽車抵達冀州逾期,而丟官罷職,讓他如何能夠心甘?
況且如果車隊逾期不至,受處罰的,肯定不是他一個。嚴光、朱佑、鄧奉三人,也同樣在劫難逃。三人先前之所以四處投貼卻無人敢收,就是受了他劉秀的拖累。如果再害得三位好兄弟一起做了白丁,他劉秀將情以何堪?!
「君游,還愣著做什麼,趕快去帶人生火,然後埋鍋造飯!」孫登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發現劉秀的態度已經鬆動,立刻大聲命令。「都到了咱們地頭上了,難道還讓恩公親自動手不成?!」
「是!」萬脩唯恐劉秀繼續推辭,答應一聲,拔腿就走。
「東方荒,司馬博,讓弟兄們把乾糧袋子,酒水袋子,還有其他吃食,全獻出來。然後你們倆帶著各自的部曲滾遠遠的,沒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鹽車!」孫登沖著他的背影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發號施令。
「是!」四寨主東方荒和五寨主司馬博,早就在旁邊將他和萬脩兩人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也大聲答應著,去收集酒水和乾糧。
「酒水就算了,孫大當家幫忙補充些乾菜就足矣!」劉秀無法再拒絕孫登和萬脩兩人的熱情,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們也不用送到冀州,只要將車隊送出了太行山就可!」
「再說,再說,劉均輸你放心,除了孫某自己和先前幫忙趕車的弟兄,其他人,孫某保證都只讓他們遠遠地跟著!」孫登擺了擺血淋淋的大手,笑道回應。
他把事情,都做到了這個份上,劉秀再拒絕,就顯得心胸狹窄了。因此,儘管依舊滿懷疑慮,卻只能假笑著點頭,「也罷,那就有勞孫大當家!」
「這就對了了,君游的恩公,就是孫某的恩公。咱們江湖事,就按江湖規矩來。誰要是事後還記掛在心,就是小婢養的,活該做一輩子奴僕無法出頭!」孫登擺出一幅大咧咧模樣,笑著向前走了幾步,靠著鹽車,緩緩坐倒:「孫某還是留在這裡,沒有均輸您的命令,絕不胡亂走動!」
他吃准了劉秀剛出校門,江湖經驗少,臉皮薄,所以故意示人以誠,把後者不方便提的要求,全都搶先做到了前頭。而劉秀的反映,也正如他所料,頓時就窘得滿臉通紅。喃喃半晌,才苦笑著擺手,「孫大當家,孫大當家不必如此。劉某已經答應過萬二哥,你隨時都可以離開!」
「孫某賴上你了,不走了!」孫登得意洋洋地看了劉秀一眼,大笑著打趣。「什麼時候把你吃窮了,什麼時候為止!」
這廝能屈能伸,口才便給,在沒有露出新的惡意之前,劉秀還真拿他沒任何辦法。好在萬脩帶著乾糧和酒水回來得快,及時插了幾句場面話,才化解了彼此之間的尷尬。
萬脩自己麾下,也有五六百嫡系嘍啰。聽聞劉秀等人是二當家的恩公,立刻就放棄了敵意。一個個將兵刃解下來,丟在了距離車隊五十步之外遠的位置,然後跟著萬脩一起,在落星瀑下的水潭前生起篝火,架上石盆,瓦鍋,用麥子,野菜和干肉,替所有人熬制簡單方便的吃食。
劉秀麾下的鹽丁和民壯們,已經連續吃了好幾天冷食,對熱乎乎肉粥,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不待鍋里的麥粒被煮爛,口水就開始大淌特淌。等到干山蔥、野蘑菇下鍋,肉香開始瀰漫,則徹底變成了一群餓死鬼,乾脆端著木碗一哄而上,唯恐盛飯盛得慢了,到最後只能眼巴巴地刮鍋底!
劉秀見狀,又是慚愧,又是無奈。只能悄悄地走到鄧奉、嚴光和朱佑等人身邊,叮囑大夥輪流看緊了孫登,以免此人再找機會興風作浪。
而事實證明,他的擔心,非常「多餘」。自打決定留下來跟萬脩一道報恩,孫登就像換了個人一般,非但沒有試圖做任何對大夥不利的舉動,還故意把他自己留在了隊伍的中央處最顯眼位置,以免出現任何誤會,從而引發不必要的衝突。
眾鹽丁和民壯身在旅途,吃飽了肚子之後難免就覺得無聊。做為地頭蛇,孫登的口才,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指點著夜幕下黑漆漆的山川輪廓,從舜帝少年時逃避繼母和弟弟陷害,說到堯皇嫁女,再說到白起破韓,又說到信陵君竊虎符救趙,旁徵博引,東拉西扯,把大夥聽得眼睛裡頭群星亂冒。(注1:傳說舜帝少年時,曾經在軹關附近種田為業。注2:秦昭王四十三年,白起破軹關,奪取韓國的大片土地,進而引發了秦趙之戰。)
「這還不是最有趣處,最有趣的,是遠處的那座高峰!」孫登越說越興奮,抓起別人遞過來的酒水袋子,先灌了幾大口,然後手指遠處一座山峰,大聲詢問,「各位兄弟,你猜,那座山峰叫什麼?」
「那我們哪裡知道?」眾鹽丁和民壯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有座陡峭的山峰,刺天而立。從上到下,都沒有一棵樹木,只有數不清的石頭,像魔鬼的牙齒般,參差不齊,讓人望而生畏。
「再猜?你們仔細看那山峰的模樣!」孫登身上,一點兒大當家的架子都沒有,笑了笑,繼續對大夥循循善誘。
眾人凝神細看,只見那山峰雖然模糊不清,但最高處的幾塊石頭砬子,卻好似人的五根手指般,中間最高,兩側逐格遞減,就七嘴八舌地回應道,「這山峰,倒是像極了人的手掌,莫非叫五指峰?」
「的確,真的像人的手指一般。大拇指還比其他幾根手指粗!」
「五指山,可是五指山?」
「五指峰,不能算山。要麼就叫巴掌山!」
「巴掌山,你們看下面的山體,不正是人的巴掌么……」
「對了,各位兄弟不愧為劉均輸的手下,一猜便中!」孫登猛地一拍自己大腿,大聲打斷,「實不相瞞,此山就叫五指山。原本也是滿山果樹,當年大新皇帝接受禪讓之時,地龍翻身,流星天降。等待天地都折騰夠了,山就徹底變成了一座禿山,只是上面多出了五個峰頭!」
「啊——」眾鹽丁和民壯們,一個個聽得睜目結舌。側轉頭向五指山看去,頓時覺得此物絕非一般荒山,周圍的密林和幽嶺,也處處透著殺機。
孫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雙手相對著拍了拍,繼續大聲補充道:「更神奇的是,後來孫某帶人上山探險,居然在山上撿到了許多石頭做的魚骨和貝殼,每一幅魚骨頭,都有兩人多長,而每個貝殼,則都有耙斗大小。也不知道是何人打制,弄這麼多石頭魚骨和貝殼出來,要用做哪般?」
「噢——」眾人聞聽,紛紛困惑皺眉,愈發覺得周圍充滿了神秘。
「哪裡有那麼玄?小一些的魚骨頭和貝殼,我也撿到過。只是不怎麼結實,輕輕一摔,就會四分五裂!」恰好萬脩拎著一袋子水酒從旁邊經過,聽孫登越說越沒邊,忍不住笑著戳穿。
「那是大的被人都撿光了,你沒撈到!」孫登迅速將目光轉向萬脩,笑著反駁。「況且即便小的魚骨頭比大的還多,那五指山也足夠詭異。畢竟魚骨頭和貝殼,都是無用之物。尋常人,哪個又有功夫,用石頭打造那麼多魚骨頭和貝殼?!」
「也許五指山,甚至太行山,早年間都是大海吧!滄海化作高山,魚和貝類都渴死了。風吹日晒,骨頭和貝殼漸漸就變成了石頭!」負責暗中監視孫登的朱佑,不願讓他繼續裝神弄鬼,在旁邊大聲替萬脩幫腔。
這幾句話,可是太過於驚世駭俗。頓時,就惹起了一片鬨笑之聲。眾鹽丁和民壯都覺得朱均輸雖然是太學卒業的才子,卻讀書讀得有些傻了,居然連指著高山聲稱大海的蠢話,都能說得出來。
唯獨孫登,非但沒有跟著眾人一起鬨笑,反而又拍了下自己的左腿,大聲附和道:「大夥不要笑,朱均輸這話,未必就沒道理。五指山原本不像現在這麼高,當年地龍翻身,才忽然又長出了一大截。而那五根手指頭,也不是自古就有,分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斗。」
「真的?」眾人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皺著眉頭追問。「大當家當年真的親眼看到天上掉下了星斗?」
「何止掉下了星斗,我當晚還親耳聽到山中有猴子的哭叫呢!」孫登拍打著自家發酸的大腿,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朝落星瀑下方的水潭走去,「後來外邊都謠傳,是因為天上有一個猴子星君,不服管教,要改天換地。結果寡不敵眾,被老天爺拿了,施神力從天下丟了下來,用五指山壓了個筋斷骨折!」
「啊——」眾人聽得離奇,一個個再度瞠目結舌!
「傳言未必是真,但這妖猴的做派,卻實在令孫某佩服!」孫登喝得顯然有些多了,一邊繼續朝著水潭旁邊走,一邊含糊不清地補充,「如果看著不順眼,哪怕是老天爺,也要鬥上一斗。可惜,可惜孫某沒那個猴子星君的本事,啊——」
冷不防被石塊絆了個踉蹌,腿上的箭傷被抽動,他疼得大聲慘叫。萬脩見狀,趕緊快步追了過去,伸手攙扶,「大當家小心!」
「沒事,沒事,我,我喝水喝得多了些,去那邊放掉,放掉一些!」孫登毫不客氣地將左臂搭在了萬脩的肩膀上,倒吸著冷氣請求,「君游,嘶——,你,你攙我一下。我,我這腿上的傷,沒十天半月好不了。」
「好,大當家小心,這邊,小心腳下!」萬脩低頭看了看,果然在孫登大腿上,隱約看到了一處濕漉漉地痕迹。還以為是傷口出血所致,連忙將另外一隻手也從前方繞過去,抱住孫登的腰桿。
負責監視孫登的朱佑原本起身欲追,聽孫登說得可憐,又見萬脩的動作不似有假。便又遲疑著,停下了腳步。
聽故事正聽到興頭處的鹽丁和民壯們,則七嘴八舌地大聲催促道:「大當家,都是男人,你撒個尿而已,何必走得那麼遠?趕緊回來,咱們繼續說那五指山的故事!」
「就來,就來!」孫登倒是好脾氣,扭過頭,連聲答應。
「站住,現在就回來,撒個尿不必走那麼遠!」朱佑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手按刀柄,大聲命令。馬三娘不在附近,周圍都是男人,孫大當家在一路上,撒尿撒了不知道多殺次,幾曾像現在這般迴避過別人?
「來了,來了!」孫登大聲答應著,再度扭頭。手中卻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匕,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萬脩的腰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