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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龍蛇虎豹競自由

  第六十二章 龍蛇虎豹競自由


  大地在上下起伏,天空一片赤紅,滏口陘周圍的參天巨樹,也隨著隆隆的馬蹄聲瑟瑟發抖。


  血在燒,像晚霞,又像烈焰。山賊、民壯、鹽丁,無論是擅長逃命的老兵油子,還是第一次服役的新丁,無論是悍勇兇殘的慣匪,還是膽小怕事的嘍啰,這一刻,都脆弱得宛如秋風裡的黃葉,被鋪天蓋地的箭矢,輕鬆將血肉之軀射了個對穿,一個接一個,慘叫,掙扎,翻滾,然後以最慘烈的方式死去。


  死亡是最終的審判,卻不是最痛苦的懲罰。


  一個站在鹽車旁的山賊,躲閃不及,竟被弩箭刺穿了腹部,強大的貫穿力裹挾著他向後倒去,和身後的車廂板牢牢地釘在了一起,任憑他如何掙扎,叫喊,都始終不得解脫。一名蹲在老宋身旁官兵,被尖叫聲嚇得亡魂大冒,丟下兵器跳起來,連滾帶爬向山中逃命。就在他雙腳剛剛開始邁動的瞬間,耳畔忽然掠過一道閃電,緊跟著,火辣辣的感覺涌遍了全身。此人本能地用手回摸,掌心所及,只有鮮血,耳朵卻已不知去向!還沒等他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該懊惱還是慶幸,又一支弩箭從身後飛來,從後頸貫穿至咽喉。


  「站——」老宋拉了隨從一把沒拉住,眼睜睜地看著同伴死於弩箭之下。緊跟著,一陣暴風驟雨般的金鐵交鳴聲,蓋住了周圍所有絕望的呼喊。


  不知多少枝弩箭攢射在他身側的石頭上,火星飛濺,燙得他背後青煙直冒。下一個瞬間,有股濕熱的泉水從天而降,迅速澆滅了他背後的火星。他以為是袍澤仗義出手相救,抬起頭,剛要道謝。卻發現,隊副老周正趴在斜上方的石頭上,雙目圓睜,屍體上插滿了明晃晃的弩箭!


  「唏噓噓噓——」幾匹拉車的挽馬被血光所驚,悲鳴著沖向山外。沉重的車輪碾過屍體,濺起一團團猩紅。數支弩箭和弓箭交替著落下,挽馬身上頓時血流如瀑。踉踉蹌蹌又向前逃了幾步,轟然而倒。


  車轅斷裂,車廂橫翻,破碎,白花花的精鹽像沙子般,在血泊中肆意流淌。差一點兒被精鹽埋葬的老宋,心疼得眼前陣陣發黑。冒著被萬箭攢身的風險,撲上前,用手亂捧。


  「快讓開,你不要命了!」有人在他身旁大叫,隨即,半空中落下來一隻毛絨絨大腳,將他踢得倒飛而起,摔了個四腳朝天。


  「我的鹽,我的鹽……」老宋的腦袋,與一塊凸起的石頭相撞,剎那間,眼前金星亂冒。顧不得抹後腦勺處磕出來的血跡,他一個軲轆爬起來,哭喊著再度撲向那輛翻倒的鹽車。寧死,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精鹽在血泊中消失不見。


  這是上好的雪花精鹽!即便是在長安,一斤也足以換十五枚好錢。運到冀州,一斤精鹽就是一斤純銅!這一路上弟兄們寧可自己被風吹雨淋,都要將裝鹽的木箱遮擋得滴水不透。這一路上弟兄們斗惡蛟,戰悍匪,寧可性命不要,都不願讓精鹽被搶走分毫!而現在,車輪分明已經壓上了冀州的地面,誰忍心,讓精鹽,就自己眼前融化,然後與血漿一道潤入泥土?!


  「什麼也比不上你的命重要!」先前踢翻老宋的赤腳大漢,再度撲上前,抱著他朝一塊巨石后翻滾,「別擋道,車隊就要衝過來了。你想死,老子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啊——」老宋楞了楞,睜開哭模糊了的雙眼,恰看見四輛馬車並成一排,緊貼著剛才鹽車傾覆的位置,隆隆而過。


  出山的路口呈喇叭形,內窄外寬,所以越向外,馬車越容易加速。但是,谷口外,除了從天而降的箭雨,還有呼嘯而至的騎兵。四輛馬車冒著箭雨去逆衝上千輕騎,驅車的人,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


  「奶奶的,讀書人居然比老子還狠!!」沒等老宋想出正確答案,赤腳大漢的話,又從他頭頂傳來,興奮中夾雜著欽佩,「有種,老子,服!」


  「啊——」老宋抬手揉了下眼睛,這才發現,車轅位置上那四名馭者的身影,劉秀、鄧奉、嚴光、朱佑,每個人都是一手拉著挽繩,一手舉著盾牌,全身上下都被夕陽染成了金色,破舊的書生袍,被晚風吹得飄飄而起,宛若四朵金色的流雲。


  乘流雲,驅鹽車,劉秀、鄧奉、嚴光和朱佑,在箭雨中並轡而行。


  車輪滾滾,掠過翻倒的鹽箱,越過地上的血泊,碾過陣亡袍澤的屍體,沖向迎面而來的敵軍騎兵。


  因為車廂內的精鹽根本來不及卸下,馬車的速度並不算快,拉車的挽馬,也舉步維艱。但是,並排而前的車輪,卻始終沒停止滾動,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如同巨石滾下了高崗,如長河奔向大海!


  「愣著幹什麼,跑回去趕車!」赤腳大漢忽然抬起手,狠狠給了老宋一個耳光,然後撒開雙腿,掉頭奔向山谷的出口。「讀書人都豁出去了,咱們的命還能比他們的值錢?」


  「啊,哎,哎!」老宋被打了個趔趄,隨即翻身而起,緊跟在赤腳大漢的身後。


  那裡,還有四十幾輛馬車,前後排成數列,將進山的道路,擠了個水泄不通。那裡,還有數百名被打懵了的弟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是跟伏兵拚命,還是掉頭逃走。那裡,還有長槊、環首刀、盾牌和角弓,雖然數量少了些,卻足夠保證大夥都站著死去,而不是被人從身後追上,屈辱地砍下腦袋!


  不光他們兩個人選擇了死戰,其他僥倖在箭雨中保住了一條性命的大部分弟兄,無論以前是山賊、民壯還是鹽丁,也迅速明白了,自己到底該怎樣去做。


  掉頭逃走,還不如立刻揮刀自盡。滏口陘內布滿的怪石,唯一的道路,是他們今天親手清理出來的,寬度只等同於一輛馬車。這麼多人互相推搡著逃走,根本不可能快得起來。而敵軍卻騎著高頭大馬,又是以逸待勞。策馬揮刀尾隨追殺,保管讓大夥插翅難逃。


  況且,除了騎兵之外,敵軍還在谷口兩側的山坡上,埋伏了那麼多的弓箭手!況且,弓箭手中拿的還不是普通木弓,角弓,還包含了至少一百具軍中專用的大黃弩。如此強大的實力,所圖的目的,肯定已經不只是五十車官鹽!

  他們不僅要謀財,而且還要滅口!


  只有將所有押送鹽車額人馬,消滅乾淨,他們才能將官鹽吞下,將罪責推給太行山好漢。他們才能踏踏實實地享受五十車精鹽在災區所換回來的巨額紅利,而不用擔心陰謀敗露。


  「嗖嗖嗖——」站在兩側山坡上的敵軍弓箭手,很快發現了形勢不對,慌忙調轉角弓和大黃弩,朝著劉秀等人潑下一道死亡之雨。


  隊伍最左側的劉秀,盾牌上瞬間插滿了鵰翎。他所掌控的挽馬,也瞬間被射成了刺蝟。悲鳴一聲,倒地而死。就在馬車即將傾覆的瞬間,他猛地縱身而起,如展開翅膀的鯤鵬般,跳向了鄧奉所駕馭的馬車上,手中盾牌在雙腳與車廂接觸的同時,迅速豎起,遮住了自己半邊身體。


  「呯!」朱佑的身體,從另外一側跳起,重重地落在了嚴光所駕馭的鹽車頂部。盾牌擋住從另外一側瘋狂射過來的弩箭與鵰翎。


  他先前所掌控的馬車,也插滿了箭矢,卻沒有立刻翻倒。而是借著慣性,繼續歪歪斜斜而前,碾過挽馬的屍骸,碾過一叢荊棘,撞斷一株矮樹,然後才撞在石頭上,粉身碎骨。


  白花花的精鹽從破碎的車廂里飛了出來,雪一般撒了滿地,被夕陽一照,亮得扎眼。埋伏在山坡上的弓箭手們,都知道如今精鹽在冀州的價格,剎那間,心疼的手臂晃了晃,射出的羽箭大多數都不知道去向。


  「快射,快射,射那兩輛馬車,殺雞儆猴!」手持大黃弩的伏兵,與手持弓箭的伏兵,明顯不是來自同一家。見弓箭手們被精鹽晃花了眼睛,氣得大聲催促。


  然而,催別人歸催別人,他們自己手裡的大黃弩,卻來不及再重新張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劉秀等人的馬車去遠,眼睜睜地更多的馬車從山谷狹窄處衝出來,在向前奔行中,匯聚成一道洪流。


  車速不快,但數量眾多。一旦形成規模,氣勢絲毫不輸於從外面衝進來的精銳騎兵。而當最外兩側車輛的上馭手,將生死置之度外,弓箭對車隊的威脅立刻迅速減弱。大部分羽箭,都射在了最外兩側的車廂板上,徒勞無功。小部分羽箭雖然命中了挽馬,但只要沒造成致命傷,在群居動物本能的驅使下,挽馬依舊會選擇緊跟隊伍,只到體內的鮮血流剩最後一滴。


  「射馬,射馬,不要射車廂,你射車廂管什麼用!」一名軍官打扮的傢伙,被手下的表現,氣得七竅生煙。揚起帶鞘的環首刀,四下亂抽。還沒等他發泄完了心中的惱怒,忽然間,又一塊石頭凌空而至。「啪!」地一聲,砸在了他的腦門上,紅光飛濺。


  「啊!」軍官被砸得眼前一黑,當場暈倒。更多的石頭陸續飛了過來,砸向附近幾個剛剛重新張開大黃弩的伏兵,砸得這群惡棍頭破血流。還沒等其他弩手看清石頭從何處而來,半空中,忽然又響起了一聲清叱:「狗賊,去死!」,下一瞬間,有個矯健的身影從附近的岩石上飄然而至,手中鋼刀橫掃,帶起一團血霧。


  「去死!」 馬三娘從敵軍脖子上收回鋼刀,奮力下剁,將暈倒在地的軍官一刀兩斷。雙腳猛然發力,她人刀合二唯一,直接撲進了弓箭手的隊伍深處,白刃翻滾,砍出一道血肉長廊。


  「殺啊,殺一個夠本兒,殺倆賺一個!」幾名軹關營的嘍啰,踩著馬三娘探出來的通道,咆哮而至。刀砍斧劈,將弓箭手和弩手們,殺得抱頭鼠竄。山地上拼殺,他們可不認為自己會輸給山外的人。況且對方手持的還是弓箭和大黃弩,適合遠攻而不適合貼身肉搏?


  「殺,湊近了殺,弓箭能遠不能近!」劉隆的身影,也從另外一側山坡上出現,手中鋼刀上下揮舞,將幾名弩手和弓手砍成了滾地葫蘆。


  十幾名太行山好漢,緊隨其後。刀矛並舉,如入無人之境。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是名滿天下的太行好漢!就在劉秀翻身跳上車轅,與鄧奉、嚴光、朱佑三個結伴而出的同時,他們就跟著劉隆一道攀著岩石翻上了峭壁。


  他們的反應速度不夠快,沒能跟劉秀一道結伴,驅車逆沖敵騎。但是,他們卻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同伴去拚命,自己轉身逃走。他們冒著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風險,攀越山岩,潛行到了伏兵的身邊。他們即便沒有能力將伏兵拼光,至少也能干擾弓箭手的視線,讓馬車上的勇士們,暫時擺脫後顧之憂!


  他們的援助,來得無比及時。


  感覺到來自的兩側亂箭忽然停滯,劉秀立刻放下的盾牌,從車廂上撿起了預先準備好的長槊。


  朱佑將手中盾牌化作飛劍,大吼一聲,擲向了對面,緊跟著,俯身也抄起了一桿長槊,一個健步,從自己所在的車廂頂,跨到了劉秀的身側,與他並肩而立。


  趕車的嚴光笑了笑,從腰間拔出匕首,狠狠刺向了面前挽馬的屁股。


  「唏噓噓噓——」受了傷的挽馬大聲悲鳴,速度陡然加快,不管不顧,超過了鄧奉所控制的鹽車,迎頭撞向敵軍的隊伍。


  就在兩車彼此拉開距離的瞬間,嚴光從車轅處飛了起來,掠過半丈遠的距離,穩穩落在了朱佑的身側。右手迅速后拉,從背上解下一支大黃弩。


  四車歸一!


  駕車的馭手,只剩下鄧奉一個。他忽然仰起頭,放聲大笑,雙手抖動韁繩,直撲敵騎的正中央。


  求學四年,博覽群書,他最喜歡的,卻只有一句話。


  自反而縮,


  雖千萬人,


  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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