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青雲未起已白頭
第六十八章 青雲未起已白頭
「虧得你提醒,否則,我還以為那贅婿真的想跟咱們單挑!」策馬緊跟在劉秀身側,朱佑氣急敗壞地說道。
「怎麼可能。吳師兄跟咱們又沒生死大仇!」劉秀苦笑著收起角弓,輕輕搖頭。「能用計謀把咱們拖住,他才不吝一試。絕不會為了給王麟出氣,跟咱們拼個兩敗俱傷?」
「你是說,你是說他剛才故意示弱,放咱們離開!」聽出劉秀話語里對吳漢沒多少敵意,朱佑大覺驚詫,瞪圓了眼睛,高聲質疑。「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不是故意示弱,而是咱們不值得他拚命!」劉秀一邊策馬飛奔,一邊繼續低聲嘆氣,「能輕鬆把咱們幹掉,討好王家的人,他當然樂意順手為之。若是讓他拚命,王家那幾個,未必出得起足夠的價錢!」
「這……,我呸!」朱佑聽得好生鬱悶,卻不得不承認,劉秀所說的乃是事實。
對於此刻的吳漢而言,他們四個只是四塊可以踩著向上爬的墊腳石而已,至於姓劉姓朱,讀過沒讀過書,過去干過什麼事情,其實都沒有任何差別。而一旦發現墊腳石有可能會崴傷腳,吳漢便會毫不猶豫換一條路走,而不是豁出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也非得跟幾塊破石頭過不去!
被人忽視的滋味不好受,但比起活命來,這種忽視,卻也是一種幸運!又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朱佑繼續策馬狂奔。很快,就把畫角聲徹底甩在了身後。
沿途不停地與騎著馬的賊兵相遇,然而,那些賊兵非但沒有勇氣上前阻攔,反倒飛快地四散逃命,唯恐跑得慢了,稀里糊塗地成為刀下之鬼。
「他,他們怎麼被嚇成這樣?」朱佑的注意力,頓斯被潰兵吸引了過去,皺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咱們四個都活著回來了,他們的首領和王麟卻沒回來!」嚴光在隊伍前方回過頭,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神情給出了答案。「他們不明真相,還以為自家頭領和王麟都已經被殺。繼續再跟咱們拚命,還有什麼意義?!」
「啊?!我的天!」朱佑再度恍然大悟,手掩額頭欲哭無淚。
土匪就是土匪,眼睛里能看得見的,只有利益。如果他們的頭領和王麟果真身死,他們就立刻失去了主心骨,並且同時失去了可以去邀功領賞的東家,繼續跟大夥糾纏下去,就得不償失。所以,四散逃走,就立刻成了最聰明的選擇。
可這樣的隊伍,怎麼可能成得了大器?規模弄得再龐大,終究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打順風仗之時,仗著自己一方人多,也許勉強還能衝鋒陷陣。萬一遇到硬茬子,恐怕堅持不了太久,就會又化作鳥獸散。
「天什麼?你得感謝老天爺開眼,讓咱們先遇到的,不是吳漢麾下的驍騎營!」眼看著滏口陘已經遙遙在望,嚴光心情大為放鬆,也有了興趣跟朱佑交流更多。「如果咱們剛出山谷時,撲過來的是驍騎營,你我的首級,恐怕現在已經掛於吳漢的戰馬之後。」
「不是老天爺開眼,而是那些人還多少顧及著點兒朝廷的臉面,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出動朝廷的官兵截殺朝廷的救災物資!」一直昏昏沉沉趴在馬背上的鄧奉,忽然開口戳破了眾人心裡最後的虛幻。
整個世界瞬間變得無比寧靜,北風卷地,百草枯折。
馬背上的兄弟四個,舉頭張望,忽然發現天大地大,自己居然沒有了容身之處。
幕後主使豪強動手,並派遣家丁挾軍中利器暗中幫忙,是王麟、王固等人的最穩妥選擇。事後再讓吳漢帶領驍騎營入山剿上一輪匪,立刻就可以將所有罪證消滅得乾乾淨淨。
大新朝還是直追三代之治的賢明朝廷,皇上還是五帝之下的第一名君。至於五十車精鹽和幾百鹽丁、民壯,對於某些執掌權利的官員來說,只是很少的一個數字。稍稍動一下毛筆就能抹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劉三兒,豬油,鹽巴虎,是你們么?你們四個笨蛋剛才跑到哪裡去了!可曾有人受傷?!」有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對面傳來,雖然有些粗魯,卻讓四兄弟同時心中一暖。
「三姐——」劉秀第一個策馬迎了上去,臉上的笑容如晚霞般燦爛。「只有士載受了傷,其他人還好。你怎麼來了,劉寨主和老宋他們呢?」
「劉寨主還好,老宋……」馬三娘策馬向劉秀靠近,秀目在他身上快速打量,「老宋和老周都陣亡了,但是我們也將留在谷口的賊人殺了個乾淨!趕緊走,俘虜說他們都是富平寨的庄丁,不僅王麟跟他們是一夥,吳漢也帶著兵馬,就埋伏在山外!」
「啊……」劉秀心中一痛,眼前迅速閃過兩張蒼老且帶著幾分市儈的面孔。像自己的叔叔們一樣小氣,狡狤,卻又像自己的叔叔們一樣淳樸善良!為了能保住性命,多一些時間去掙錢養家糊口,他們曾經使出了各種手段,逃避戰鬥。而為了不辜負同伴的信任,他們又毫不猶豫地舉起刀,沖向了騎著高頭大馬的敵軍……
「文叔,快進山!否則老宋他們就白死了。你活下去,才能找機會給他們報仇!」見劉秀忽然變得神不守舍,劉隆快速衝過來,大聲提醒。「兇手是富平寨的寨主王昌,冀州當地有名的大戶豪強。指使他的人叫王麟。還有一個叫吳漢,一個叫王固的傢伙,此刻正帶著兵堵在山外頭。
「走!哪裡走?」劉秀的神志,瞬間從悲傷中清醒,抬頭四望,卻又遲疑著拉住了坐騎。
除了王固之外,王昌、王麟和吳漢,他都已經見過。也知道吳漢的驍騎營,隨時都會追上來。然而,鹽車沒了,鹽丁沒了,民壯也沒了。他即便今天僥倖逃得一死,遠在舂陵的家人,怎麼可能不受牽連?與其將哥哥,嫂子,還有家人,全都拖下水,倒不如自己今天就就站在這裡,跟仇人拼個魚死網破!
剎那間,一股悲壯的感覺,就涌滿了他的心臟。身子迅速往下一歪,他從地上抄起了一桿無主的長矛。剛要開口讓劉隆帶著大夥先行離去,冷不防,卻有一個渾身是血的赤腳大漢沖了過來,一把握住了矛桿,「劉秀,你想幹什麼?!我們大夥,拼死拼活,才殺退了賊人。你可再把大夥往絕路上帶!」
「你是誰?劉三兒幹什麼,用不著你來管!」
「巨卿,鬆手,休得對劉均輸無禮!」
不僅劉秀本人,馬三娘和劉隆兩個,也都被嚇了一大跳。雙雙衝上前來,大聲干預。
被喚做巨卿的赤腳大漢,絲毫不覺得自己失禮。一隻手繼續握著矛桿,另外一隻手則高高舉過了頭頂,「在下沒想幹什麼,只是想告訴劉公子,他這條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剛才死了那麼多人,全都是因為他。如果他輕易就把命拼掉,所有死者都死不瞑目!」
「你……,你又不是他,怎麼知道他要去跟人拚命!」馬三娘被說得俏臉發燙,卻堅決站在劉秀身邊,強詞奪理!
「巨卿,劉均輸不是那種衝動起來不管不顧的人!」劉隆這才發現,劉秀表情和眼神兒都很不對勁,趕緊苦笑著給雙方找台階下。「劉均輸,這是我的好兄弟蓋延,表字巨卿。性子有些魯莽,但是出於一番好心!」
「我知道!巨卿兄請放手!」悲壯的感覺,像潮水般褪去,劉秀勉強咧了下嘴,心情瞬間無比沉重。
那麼多人因為自己而死,自己怎能還只想著不拖累家人?!可如果就這樣走了,用不了半個月,貪墨朝廷賑災物資潛逃的罪名,就會落到自己和朱佑等人頭上,這輩子兄弟四個,都甭想再堂堂正正露頭。
「只要你不死,別人無論說什麼,都有真相大白的那天!」蓋延雖然長相粗魯,心思細膩卻不亞於嚴光。眨了幾下眼皮,就猜到了劉秀的為難之處,扯開嗓子,繼續大聲嚷嚷,「況且退入山中,咱們未必就只顧著逃命。如果有人敢追,山裡卻是咱們的地盤。只要謀劃得當,保管叫其有來無回!」
「是啊,文叔,只要你不死,他們就沒法肆意朝你頭上栽贓。咱們就有機會報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姓王的越想置你於死地,咱們越不能讓他如願!」
「劉三兒,是戰是走,你一言而決。三姐陪著你!」
……
嚴光、劉隆、馬三娘等人相繼開口,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關切。
一股暖流,從心頭緩緩涌過,將悲壯與衝動,卷得無影無蹤。輕輕從蓋延手裡抽出長槍,劉秀將其舉過頭頂,「好!大夥意思我都都明白!現在,請聽我的命令,帶上所有傷員,整隊,進山!」
「這還差不多!」蓋延滿意地拱了下手,然後扭頭沖向山口倖存的嘍啰、民壯和鹽丁。「弟兄們,劉均輸有令,先整隊進山,將來再尋機會向姓王的討還血債!」
「帶上傷號,整隊進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劉隆、朱佑和嚴光,也紛紛策馬跑向谷口,儘可能地組織起更多的血戰倖存者,帶著他們退向滏口陘。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有馬蹄聲,遠處傳來,鋪天蓋地。
劉秀冷冷地朝著煙塵起處看了看,策馬退向谷口,染滿了血跡的頭髮和衣角,被山風吹得飄飄而起。
今日迫於形勢,他不得不離開,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光明正大的殺回來,為老宋,為老周,為鹽丁,為民壯,為………,為所有無辜枉死的弟兄,報此血海深仇。
「劉三兒——」馬三娘不安地在身後喊了一聲,忽然覺得眼前的劉秀,與記憶中的模樣,大不相同。
凝神細看,她發現劉秀的發梢處,居然已經帶上了幾分亮白。在落日的餘暉中,像雪一樣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