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甘灑熱血續春秋 (六)
第七十七章 甘灑熱血續春秋 (六)
吳漢給出的選擇,看似容易。他、鄧奉、嚴光三個身後的族人,也遠比王昌這個臨時盟友更親。但是,如果他真的像吳漢建議的那樣去做,他跟吳漢,跟王固、王麟以及青雲其他六義,還有什麼區別?
一樣是只把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當人,將其他無關者都視為草芥。一樣是為了某個看似充分的理由,就去踐踏無辜。一樣是為了達到目的,就不擇手段。那,他還有什麼資格去鄙視王家?有什麼資格指責世道不公?
他和他所鄙視的那群人,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只是眼下,一方吃人吃得滿嘴流油,一方還餓著肚子而已!
「劉均輸,讓我死,讓我去死,放過我兒子,放過我兒子,我保證他們不會記恨於你……」王昌的聲音,已經徹底變成嚎啕,在山谷中反覆回蕩。作為一個地方上的江湖大豪,他自問對人性的把握極為通透。如果自己再晚死一會兒,最後結果,肯定是自己和兩個兒子,一道去給吳漢陪葬。
「劉老爺,我阿爺是您盟友,我阿爺是為了您,才落入吳漢之手!」
「劉老爺救命,救命!」
王昌的兩個兒子,滿臉是血,大哭不止。
「閉嘴!」劉秀猛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咆哮。因為喊得過於突然,竟嚇得吳漢的手臂打了個哆嗦,差點把王昌直接丟下斷崖。
這回,所有求饒聲和哭喊聲都嘎然而止。富平寨寨主王昌眼皮一翻,直接嚇暈了過去。他的兩個兒子也嚇得臉色煞白,抬手捂住各自的嘴巴,再也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吳漢,你也不必再用激將法!」劉秀四下看了看,再度深吸一口氣,緩緩放下了手中鋼刀,「你不過是想拿王昌的性命換自己性命而已,我答應了,你可以走,拉他上來之後,你就立刻可以走,我們幾個,絕不再追!」
「不可!」劉隆、蓋延兩人,大聲勸阻,「他若是平安離去,日後必然會領兵前來報仇,你,我,還有你們各自身後的家人,將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劉三兒,姓王的跟你沒任何交情!」馬三娘的聲音,也緊跟著響起。整個人化作一道狂風,從朱祐、嚴光二人頭頂急掠而過,冒著失()足落下斷崖的危險,揮刀直取吳漢,「你不忍心,我來! 我是強盜,沒什麼好名聲,也不用顧忌那麼多雜七雜八!」
她最快,刀快,動作也快,話音未落,人已經到達了吳漢面前。然而,劉秀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從身後雙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腰,雙腳()交替後退,「三姐,且慢,我跟吳漢之間,話還沒說完!」
「放開,放開,你,你,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可有婦人之仁!」馬三娘雖然武藝高強,卻畢竟是個黃花大姑娘,猛然被心上人抱在了懷裡,立刻窘得手軟腳軟,一身本事發揮不出平素的半成。
劉秀的力氣,卻好像突然比平素大了兩倍有餘。猛轉身,將她丟給愣在一旁的朱祐,同時大聲吩咐「拉住三姐!」 隨即,再度轉身,將刀一樣目光射向吳漢,雙手抱拳施禮:「師兄好手段,學弟佩服!」
「不敢,不敢,是學弟你聰明,師兄佩服!」吳漢神叨叨地擺了下手中的兵器,狂笑著回應,「況且你我之間,本無生死大仇,易位而處,結果估計也是一樣!」
「不一樣,學弟做不到師兄這般殺伐果斷!」劉秀搖頭否認,隨即再度躬身施禮,「師兄能在落入重圍之時,就立刻設計脫身,並且一招接著一招,這本事,當真令劉某佩服至極!不過,師兄應當知曉,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也要看,是牆厚還是風大!況且官場上還有幾句話,你可能不懂。第一,死者已已,活著才是人情!第二,縣官不如現管。第三么,呵呵,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可改變,卻可以從中謀取最大利益。」吳漢繼續笑著擺刀,然後用馬三娘、劉隆和蓋延三人根本無法聽懂的語言回應。
朱祐也聽得似懂非懂,卻相信劉秀不會蠢到直接放吳漢離開,所以只管用力拉住馬三娘,任對方如何對自己踢打,都甘之如飴。而嚴光,卻忽然眼睛開始發亮,放下刀,大步走到吳漢身邊,俯身去拉王昌的腳腕,「師兄小心些,先把他扯上來,免得出了差錯!」
「隨你!」吳漢正累得手臂發酸,立刻將王昌的腳腕交給了嚴光,隨即,握著鋼刀站起身,嚴陣以待,「劉寨主,還有這位赤腳大俠,請往後退。你們兩個既然跟我師弟成了一夥兒,不妨對他多一點兒信任!」
「你——」劉隆和蓋延兩個氣得臉色鐵青,卻找不到任何話語來反駁,只好咬著牙緩緩退後。
「還有兩位孝子,也請退後,放心,有劉師弟在,你父親死不了!」吳漢得寸進尺,繼續冷笑著對王昌的兒子們吩咐。
王昌的兩個兒子看見自家父親的腳腕已經落在了嚴光手裡,也知道事情出現了新轉機,不用吳漢大聲催促,就雙雙捂著嘴巴,跟此人拉開了距離。
「放心,吳某肯定給你們所有人一個交代!」判斷出劉隆等人對自己再也無法構成威脅,吳漢笑著沖他們點頭。隨即,揮刀在身前身後畫了個圈子,將嚴光和剛剛被拉上斷崖的王昌兩個,牢牢「護」在了刀下。「王固今夜死在吳某之手,師弟們的家人將來如果受到牽連,就儘管將此事捅出去。拿讓官府直接取了吳某的性命,給你們的家人殉葬!」
「啊?!」正在跟馬三娘糾纏不清的朱祐嘴裡發出一聲驚呼,立刻鬆開了手,任由馬三娘掙脫開去,紅著臉再度沖著吳漢舉起了鋼刀。
「三姐!」劉秀手疾眼快,再度將馬三娘的手腕牢牢捉住,「切莫衝動。吳漢剛才,是自己送了個把柄到咱們手裡。」
「他,他這種人,怎麼能信?」馬三娘氣得大聲咆哮,舉刀的胳膊,卻緩緩垂了下去。雙腳也在原地生了根,無法再往前挪動分毫。
故意的,吳漢將王固丟向劉秀的刀鋒,是故意的!剛才唆使劉秀殺了王氏父子滅口,也是故意的。他,他其實早就料定,劉秀的心腸不夠殘忍,做不出為了自己而隨意犧牲別人的事情。他,他在將王固丟出手的前一個瞬間,就已經開始布局,布好了局等著大夥自己跳進來!
有股冷汗,順著馬三娘的脊樑處緩緩流下,她的耳朵和眼睛,卻瞬間變得愈發靈敏。隔著一層越來越淡的夜幕,她看見吳漢笑呵呵地向自己拱手,「許三娘子,不,鳳凰山馬副寨主,你既然早早地就闖下了勾魂貔貅的名號,就應該知道,江湖上,原本就不存在絕對的信任。要麼互相有利,要麼彼此握著對方的把柄。否則,所謂信任,不過是愚蠢之人的一廂情願!」
「你……」剎那間,馬三娘就想起了當年自己和哥哥,帶著鳳凰山好漢進城接受招安時的情景,胸口如遭重鎚,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既然師弟你無論如何下不了殺王氏父子滅口的狠心,吳某也早已主動將把柄送到了師弟手上。」吳漢笑著沖她搖搖頭,迅速將目光轉回劉秀,「咱們且選一條對各自都有利的出路,不知道師弟如何?」
「理應如此!」劉秀肚子里隱隱發苦,卻笑著輕輕點頭。
太嫩了,自己終究還是太嫩了,不知不覺間,就被吳漢扳回了殘局。唯一可用來自我安慰的是,自己始終沒有放棄心裡的原則,而家人,暫時應該也不會受到自己的牽連。
「你和鄧奉、嚴光、朱祐四個,盡心儘力押送鹽車前往冀州,卻不幸被太行山賊探聽到了消息,在滏口陘外,布下重兵截殺。最後,他們三個身負重傷,生死不知。而你卻力竭而亡,頭顱也被土匪砍了下來,掛在了旗杆上。王固聞訊,入山剿匪,卻不慎中了土匪的奸計,打傷的萬脩、孫登兩個之後,以身殉國!」見劉秀沒有反對,吳漢用刀尖在地上畫了幾下,立刻開始睜著眼睛信口開河。
「這,這樣也行?」劉隆、蓋延等人的眼睛,瞬間就瞪了個滾圓,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詫。
「可以!」劉秀彷彿早就料到吳漢會有如此一說,嘆息著輕輕點頭。
交易,一切都是交易!
如果自己不詐死埋名,王家對自己的糾纏就永遠不會了結。嚴光、朱祐和鄧奉三個,也永遠無法從爭鬥中解脫。而只要自己一「死「,青雲八義和他們身後的家人,就立刻失去了立威的對象,雙方原本幾不存在的仇恨,也頓時如風而去。
「師兄英明,但此話只可對外,不可對內!」嚴光眉頭輕皺,隨即大聲補充。
「那是自然!」吳漢點了點頭,做了個心照不宣的表情,「對內,當然是王固急於報仇,勾結土匪,截殺劉秀。不幸卻被劉秀臨死之前反咬了一口,雙雙葬身於火場當中!而你們三個,知道真相后,也對朝廷徹底失望,掛冠而去,從此不再理會劉秀和王氏兄弟之間的紛爭!」
「這,這話倒是說得通。可若那王固的家人不肯相信,該怎麼辦?」朱祐眉頭緊鎖,儘力在吳漢的話語中尋找破綻,然後想辦法彌補。
「吳某是唯一生還者,他們不信,就只能先將吳某扳倒,然後才能繼續深究!」吳漢自信地笑了笑,聳著肩膀回應。「況且他們想要從中謀取好處,還必須吳某的配合!」
「那王麟呢,他,他可是還活著?」朱祐被笑得好不尷尬,又迅速大聲追問。
「王麟當然也死在了火場當中,王寨主,你說是也不是!」吳漢迅速跺了下腳,聲音陡然變冷。
「是,是,正是!」被嚴光拉上來之後,就一直閉著眼眼睛「昏迷不醒」的王昌,猛地打了哆嗦,抬起頭,大聲保證,「王麟已經死在火場當中了,還有他身邊那幾個家將,也全被燒死了。王某親眼看到的,不是王某見死不救,而是實在力有不逮!」
「呸!」劉隆和蓋延兩個,被此人忽然死後還魂的模樣,氣得兩眼冒火。朝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扭頭。
到了此刻,二人終於算明白了。為何王昌武藝那麼差,卻做了黃河以北江湖第一大豪。而他們哥倆,只能給別人當嘍啰。某些方面的天賦,還真不是想學就能學得精。就憑王昌這比水蛇還軟了十倍的身段和比城牆還厚了十倍的臉皮,此人若不能在亂世中混出一番名堂,才怪!
「劉均輸和王軍侯雖然先後殉職,可運往冀州的精鹽,卻被他們搶回了一半兒。」王昌才不管別人對自己鄙夷不鄙夷,唯恐劉秀和吳漢交易不成,再起殺人滅口的心思。趴在地上四下拱了拱手,主動大聲補充,「在下和吳朗將,被劉均輸和王軍侯的忠勇所感動,繼承二人的遺志,將二十車精鹽係數送到了冀州,頓解百姓燃眉之急。」
「冀州官府得到了劉均輸和王軍侯遺惠,感動不已,主動上書朝廷,為兩位殉職的官員請封!」吳漢皮笑肉不笑,順著王昌的話「勾兌」。
「王家雖然損失了兩個子侄,只要運作得當,就能撈回更多。所以,最先想到的,肯定不是追查細節,而是把王固和王麟二人的功勞做紮實。藉此,也能掩蓋他們私自派遣家丁前來冀州,並且攜帶朝廷禁物大黃弩的事實!」王昌老於跟官府中人打交道,繼續賣力地填溝抹縫。
「吳某此番奉命前來冀州巡視,卻私自動兵,也算事出有因,並且功過相抵。」吳漢輕輕嘆了口氣,繼續塗脂抹粉,「而只要最近一兩年,劉師弟你別出來露面,就不會有人拆穿這個謊言。即便王家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在死去的人和現實利益面前,他們也不會主動將老底掀開,更無法藉助官府的力量,去對付你們幾個的家人!」
這,絕不是他當初帶兵追殺劉秀之時,想要得到的結果。更不是他當初帶兵入山之時,所能夠預料到的結果。然而,這個結果,卻遠好於他被劉秀等人當場大卸八塊。雖然,在他死後,朝廷必會將劉秀、鄧奉、嚴光三個滿門抄斬,給他和王固、王麟報仇。
別人眼裡,他吳漢的命不值錢,可在吳漢自己眼裡,自己的性命卻高貴無比。絕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理由去殉葬。他吳漢,只要活下去,哪怕暫且遇到一些挫折,早晚也有機會捲土重來,早晚也有機會,封妻蔭子,出將入相!
早晚!
心中快速算計著對自己的有利選擇,吳漢和王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將彌天大謊,勾兌得嚴絲合縫。非但將劉隆和蓋延兩個,從開始的無話可說迅速變成了目瞪口呆。也令朱祐、劉秀和嚴光三人,看向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佩服」!
「吳漢,你跟岑彭,都不愧是青雲榜首!」眼看著雙方就要化干戈為玉帛,自己卻無力阻擋,馬三娘忽然豎起了眼睛,大聲嘲諷。「這份心機和歹毒,我大哥當年輸得著實不冤,劉秀今天也活該被你算計得疲於招架!」
「三娘言重了!」吳漢難得沒有辯解,只是點頭苦笑,「吳某和岑君然,都是窮學生,又不像文叔這般幸運,處處有個鴻儒師父照顧著,還有個做寧始將軍的師伯,算計若不深點,手段若不足夠狠辣,早就暴屍荒野不知道多少年了,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人要作惡,總能給自己找到理由。」馬三娘對他的解釋,不屑一顧,撇撇嘴,繼續大聲冷笑。
「所以世上只有一個馬子張!」吳漢又聳了聳肩,迅速介面。「吳某做不了江湖大豪,只能做朝廷的將軍!」
這話,既是恭維,又戳破了一個極為冰冷的現實。
在大新朝,想當官,就必須將良心和道義拋擲到一邊。否則,要麼沉淪於低等小吏,一輩子無法出頭;要麼死於官場傾軋,稀里糊塗化作一堆枯骨。
在大新朝,恐怕只有江湖中人,才能守住心內的底限。而江湖中人,真正能做到馬子張那般光明磊落者有幾?恐怕數遍全天下,連一巴掌都湊不夠!剩餘者,要麼如孫登,要麼如王昌!
只是,這些話,說給劉隆、蓋延等人聽可以,說給朱祐、嚴光和劉秀聽,也勉強能引起几絲共鳴。落到馬三娘耳朵里,卻發揮不了絲毫的效用。後者先是大聲冷笑,宛若花枝亂顫。隨即,搖搖頭,厲聲補充,「你也不用拍我大哥馬屁,既然劉三兒已經答應放你走,我自然不會攔阻。但是,有一句話,你必須記得清楚。」
吳漢被說得眉頭一皺,立刻沉聲發問,「是哪句話,三娘還請明說?」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馬三娘忽然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頓道,「此語出自《左傳》,義父教了我這麼多年,我能記住得不多,唯獨這句,印象極為深刻!」
說罷,看了一眼王昌,又看了一眼其餘眾人,搖搖頭,轉身大步而去。
印象里,馬三娘只是個武藝高強,胸無點墨的女中豪傑。誰也沒有料到,她能說出如此引經據典的話來。登時,不但劉隆,蓋延兄弟倆悚然動容,吳漢更是如遭雷擊。單手戳著鋼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定,忽然間,張開嘴巴,「哇」地一聲,吐了自己滿身通紅。
「吳將軍,吳將軍!」王昌唯恐再出變故,連忙衝上去,雙手托住吳漢的胳膊,大聲呼喚。
「放心,我死不了,師弟也不會改變主意!」吳漢冷笑著將他推開,拔起刀,轉身離開。腳步踉蹌,脊背佝僂,彷彿一瞬間,就老去了二十幾歲。
劉秀、嚴光和朱祐三個,雖然早就知道馬三娘跟在許子威身後沒少讀書,卻也覺得好生尷尬。沖著劉隆和蓋延拱了下手,趕緊快步去追三姐。只是一時半會兒,哪裡追得上?走著,走著,腳下的山路就變得清楚了起來,驀然抬頭,只見天空中,群星早已盡數消失,白雲蒼狗,變幻不定。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長夜已經悄然結束。
「嗷嗚嗚嗚嗚——」,一陣絕望的狼嚎過後,東方跳出數縷金光 。
剎那間,萬山紅遍,叢林盡染。
天, 馬上就要亮了!
雖然朔風依舊冰冷如刀,雖然天亮之後,腳下的路,依舊不知會通向何方!
大漢光武 第二卷 出東門 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