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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遠客歸來自天涯

  第二章 遠客歸來自天涯


  若是換做平時,無論旅人之間發生什麼爭論,胡掌柜概不參與,也不準手下的夥計們參與。既然拿了魚龍骨架做生意,就一定要保持龍骨的神秘性,如此,大夥賺錢才能賺得更長久。可今天,他卻寧願冒上錢不能繼續賺的危險,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朝當年斬除魚怪的少年恩公們頭上污水。


  「就是,自己是個窩囊廢,眼睛里就容不下任何英雄!撿個魚龍屍體?有本事,你下水去撿一個給大夥看?」早就忍無可忍的夥計們,也都翻了臉。丟下酒碗,酒罈,開始從桌子下掏傢伙。


  與胡驛將一樣,他們心裡,也始終念著四位少年的恩。特別是後來聽說四位少年,都死於太行山中的消息之後,更容忍不下,有人再詆毀破壞恩公的形象。雖然,雖然四個少年未必記得他們名字,在「黃泉之下」,也看不到他們今日的作為。


  眾旅人正說得高興,哪裡想到胡掌柜會突然翻臉,一個個頓時又羞又惱,氣喘如牛。而那最先挑起事端的書生,卻是個老江湖。見雙方馬上就要衝突起來,連忙收起了怒容,大聲謝罪:「哎呀,還真的是英雄屠龍!怪我,怪我! 平素出門少,見識淺了,難免胡言亂語。這位官爺,各位公差,息怒,息怒!各位父老鄉親,也別認真。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今晚大伙兒所有酒水錢都算在我身上,該給夥計們的辛苦錢也加倍,全算我的,大夥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都是緣分,沒必要為一點小事兒生氣!真的沒有必要!」


  「萍水相逢,怎好白吃你的酒?!」眾旅人出門在外,原本也不願意多惹事兒,既然有了書生給的台階,趕緊迅速往下溜。


  「可不是么,幾乎話而已,犯不著認真!」


  「算了,算了,都是無心之失!」


  ……


  胡掌柜和他麾下的弟兄們,卻依舊憤怒難平。撇了撇嘴,陸續說道:」辛苦錢加倍就算了,免得說出去后,讓人覺得咱們是在欺負你!但給那魚精為贊的話,切莫再提!它不配!當年受害者,也還沒都死絕!」


  「就是,那魚精活著的時候,日日以過河的行人為食。如今它死了,你們反而來給他作詩,真不知道良心長在了哪邊?」


  「就是,就是,想顯擺文彩,你倒是給那幾個殺了怪魚的英雄寫上幾句啊,你又不是魚的孫子,憑什麼替妖怪說好話!「」


  ……


  那書生自知理虧,所以也不還嘴。只是笑呵呵地作揖賠罪。待掌柜和夥計們的氣都小了,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各位勿怪,我一個外鄉人,哪裡對這黃河古渡口的事情,知道得像你們一樣清楚。見到那魚的骨架甚是巨大,難免驚為神物。又見貴號名叫魚龍客棧,就以為此魚曾經施惠兩岸……」


  「它如果曾經施惠人間,我們還會讓它的骨頭被日晒雨淋?!」胡掌柜狠狠瞪了書生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我們拿魚骨頭架做招牌,是要它贖罪!你以為世人皆像你們這些讀書的一樣沒良心?」眾夥計也撇著嘴,冷嘲熱諷。


  話雖然說得損了些,但書生始終笑臉相迎,大夥也不好真的贈之以老拳,所以罵過之後,也就各自又去忙碌,沒心思再跟此妄人糾纏不清。


  但是那書生,卻被胡掌柜和夥計們的激烈態度,勾起了好奇之心。像只聞到肉味的狗一樣,跟在胡掌柜身邊,轉來轉去。直到把胡掌柜轉得又豎起了眼睛,才終於停住腳步,帶著幾分討好的味道詢問,「這位官爺,您,您剛才有六位少年英雄跳到黃河裡,跟那怪魚鬥了三天三夜……」


  「不是六位,是五位,四男一女,老子剛才都被你們氣糊塗了!」胡掌柜將算賬的竹籌再度朝櫃檯上一拍,氣哼哼地回應,「也沒有打上三天三夜,要真打那麼長時間,餓也餓死了,哪有力氣打架? 總計也就打了小半天而已!但你也別覺得少俠們很容易就斬殺了妖怪。在那之前,怪魚已經為禍多年,兩岸官府都制它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為所欲為!」


  「哦,這麼厲害,那幾個少俠莫非都身負絕技?或者師出名門?」書生聽得心癢難搔,一邊大聲讚歎,一邊繼續刨根究底。


  「不身負絕技,怎麼可能除得了妖怪?」胡驛將存心想要替恩公正名,忽然把聲音加大了數分,清楚地回應,「至於是不是師出名門,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們都是太學生!那次出來,是從長安押運物資去冀州的救災的。當時冀州鬧了鹽荒,他們心懷百姓,不肯繞路而行,直接撐船衝進黃河中,將那怪魚喚了出來,陣斬於水面!」


  「我的娘咧,居然敢主動衝進河裡跟水怪叫陣!」一個河北口音的漢子驚呼道,「這膽子,豈不是比芭斗還大!」


  「此乃大勇。」先前跟書生爭執的酒客,大叫著拍案,「心懷拯救蒼生的大義,所以無所畏懼,偉哉,偉哉!」。」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另外一個旅人也拍打著桌案,大聲附和。


  客棧里的氣氛,頓時一變,很多人加入進來,七嘴八舌地誇讚當年那五個少年英雄的大義大勇。更有甚者,乾脆用筷子敲打著酒碗,引亢高歌,彷彿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對傳說中的英雄那份敬意一般。


  唯有坐在角落裡的一對青年男女,始終沒有受到感染。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什麼都事不關己,偶爾低著頭互相說幾句話,也把聲音始終限制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幅度,唯恐打擾了周圍的熱鬧。


  「來,來,來,上酒,上酒,為那當年的五位英雄,浮一大白。賬算我的,大夥一起飲盛!」書生肚子里詩興大發,卻一時半會兒寫不出更好的句子,乾脆直接以酒相代。


  「那怎麼使得?!還是各自付各自的好!」眾旅人紛紛辭謝,但耐不住書生熱情,一個個很快便接了夥計送上的酒水,喝得個興高采烈。


  胡掌柜見書生知錯就改,心中對此人頓時生了幾分好感。立刻命令夥計,從廚房又撕了幾條幹鹹魚,免費送給大夥佐酒。眾旅人有酒有菜,喝得更加痛快,不多時,就有人酒意上了頭,舌頭開始不受控制。


  「掌柜的,不是我吃人嘴短。剛才分明是你沒及時告訴大夥,怪魚曾經襲擊旅客。反倒怪我們不通情理,只誇魚怪不誇殺了它的英雄!」 一個分明喝得臉色赤紅,卻非得強裝清醒的漢子,大聲叫嚷。


  「我是怕嚇著你們,明天沒膽子過河!」胡掌柜肚子里火氣已經全消,不想跟一個醉貓計較,笑了笑,大聲打趣。


  「嗤,走南闖北之人,怎麼可能被如此小事兒嚇倒。」紅臉漢子撇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你要是真心感激那五個英雄,就應該在魚骨頭旁,給他們五個人塑像,然後把他們當日的義舉編成故事,每天人多的時候出來講一次。保管咱們聽了,不會替那怪魚說好話,並且還要主動把幾位英雄的名姓四下傳播。」


  「是啊,是啊,胡掌柜,你為何光擺個魚骨頭,不給英雄們塑個像呢。照理,他們立了這麼大的功勞,朝廷應該行文各地以示表彰才對,怎麼我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這事兒,也沒聽說過他們的名姓?「有人接過話頭,大聲補充。


  胡掌柜的臉色,以大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暗。半晌,也沒有再做一句回應。最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到屋子角,自己拎了一罈子老酒,大口大口對著嘴巴狂灌。


  「怎麼了,莫非是有人竊據了他們的功勞不成?」 書生的感覺非常敏銳,立刻從胡掌柜的表現上,看出了事情反常。


  「估計是了,這年頭,什麼怪事沒出過?唉!」其他旅人臉上的笑容也迅速變冷,搖搖頭,長吁短嘆。


  「要是只竊據了他們的功勞,還算好了!」胡掌柜用手抹了下嘴巴上的酒水,咬牙切齒,「他們秋天時過的黃河,說是趕時間去冀州賑災,結果才入了冬,太行山那邊就傳出了消息,有一支運送精鹽的隊伍,遭到了土匪堵截。連押車的官兵帶趕車的民壯,沒逃出一個活口!」


  「啊——「眾旅人打了個哆嗦,額頭瞬間冷汗滾滾。


  經常走南闖北之人,當然知道太行山的兇險。可盜亦有道,土匪為了避免涸澤而漁,通常只會讓商隊交出兩到三成的貨物做買路錢,很少將一支商隊中所有人都斬盡殺絕。而一旦大開殺戒,要麼是受了其他人背後指使,要麼跟商隊中某個領頭者有過不共戴天之仇。


  幾個從長安來的太學生,當然不可能跟太行山裡的土匪有舊仇。那樣的話,答案就非常明顯了,有人花費重金買通了山賊,讓他們豁出去商路徹底斷絕,將五個剛剛離開校門沒多久的年青學子,葬送在了太行山中。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個都跑不出來?胡掌柜,胡掌柜先前還說他們武藝超群,連魚怪都能殺掉!」 只有請大夥吃酒的書生,因為隔行如隔山,沒想清楚其中彎彎繞,兀自皺著汗津津的眉頭,喃喃質疑。


  「那魚怪只有一頭,而山賊,卻是成千上萬!」 胡掌柜滿臉悲憤,又灌了自己幾大口酒,繼續低聲補充「況且,出手的還未必是山賊!附近上下百里,只有這一個渡口,在他們渡河之前,還有人帶著百十名家丁,用牛羊賄賂了怪魚,大張旗鼓地乘船而過,胡某人可記得一清二楚!」


  「你是說,有人帶著家丁公然與山賊勾結,截殺朝廷命官?」 書生的臉色立刻變得無比嚴肅,站直了身體,低聲追問。


  「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說,看到有人帶著家丁朝太行山去了。結果他們沒回來,恩公也沒回來!」 胡掌柜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鐵青著臉搖頭。


  「原來如此!」 書生憤怒地以手指敲打桌案,發出一連串的沉悶的聲響,「那五名學子姓氏名誰,你可記得清楚?!」


  「當然!」 胡掌柜將酒罈子朝桌案上一丟,大聲回應,「帶頭的姓劉,單名一個秀字,大夥都稱其為劉均輸。另外三名男姓少俠,分別喚作鄧奉、朱祐和嚴光。那名女子,應該是劉秀的未婚婆娘,姓馬,大夥稱他為三姐,或者三娘子!」


  「那提前幾天,帶著家丁過河的人呢,你可知道他們是誰?」 書生皺著眉頭,將五個名字努力記在心中,然後繼續大聲詢問。


  「掌柜,柴禾,柴禾不夠了!」一名夥計衝上前,拖著掌柜的胳膊,用力朝後廚扯去,「你趕緊看看,柴禾不夠燒了,真的,再這樣下去,明天就得吃夾生飯!」


  「柴禾不夠燒,你們不會自己去砍?」胡掌柜不知道今天是受了刺激,還是喝酒喝暈了頭,居然連如此明顯的提醒都沒聽出來,一晃肩膀甩開了夥計,然後大聲向書生回應:「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是知道他們都姓……」


  「掌柜,掌柜,鍋漏了,漏了!」又一名夥計匆匆上前,拚命用話堵胡朝宗的嘴。


  胡朝宗今天卻徹底豁了出去,一巴掌推開夥計,大聲嚷嚷,「滾,自己去想辦法。當年山頭讓老子裝啞巴,老子看在俸祿的份上,不得不從。如今朝廷都一年多沒給老子發俸祿了,老子還替它遮哪門子丑?!過河的那倆王八蛋,都姓王,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一個排行二十三,一個排行二十七,是如假包換的長安口音。他們帶著那麼多明晃晃的兵器,肯定不是去太行山剿匪。老子當時就懷疑過他們,後來直到恩公們出了事兒,才終於明白過幾分味道來!」


  原來又是長安王家人,書生愣了愣,身上的不平之氣,頓時消失得乾乾淨淨。其他旅人,也紛紛搖頭,隨即抓起酒碗,大口狂飲。恨不得立刻將自己灌醉,也暫且躲入夢鄉,暫時不看這世間污濁。


  人的膽子大小,這會兒立刻就表現了出來。當所有人都嘆息著開始買醉,先前跟書生爭執的那麼酒客,反而推開了手邊陶碗。笑了笑,大聲道:「這就清楚了,英雄除得掉水怪,卻過不了長安王家這道鬼門關。怪不得近年來,各地百姓揭竿而起,綠林、赤眉、銅馬攻城拔縣,勢如破竹,原來有本事的才俊,都被王家自己殺乾淨了。剩下全是些窩囊廢和馬屁精,當然被義軍揍得屁滾尿流!」


  「是極,是極,朝廷對不起英雄,現在不知道可否後悔!」


  「後悔個屁,他們都住在長安城裡,義軍一時半會打不過去!

  「早晚會打到,長安城裡,可不產糧食!」


  大部分旅人,對朝廷早已徹底絕望,加上恨他們黑白不分,七嘴八舌地咀咒。


  「可那義軍,殺起人來,也絲毫不手軟!搶錢搶糧,刮地三尺,比官府沒強哪去!」也有人在旁邊大聲感慨,恨世道太亂,前腳送走了老虎,後腳又迎來了狼群,。


  「那不一定,赤眉和銅馬軍的確走到哪搶到哪,可綠林軍,據說軍紀十分嚴明!」 立刻有人免費為義軍張目,大聲在旁邊反駁。


  「即便赤眉軍,也比官軍強許多吧。我在路上聽人說什麼,『寧逢赤眉,不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 這太師指的便是王匡王太師,更始就是更始將軍廉丹。這句話是說,赤眉是山賊土匪不假,但他們最多就是搶點東西而已,而朝廷派來的王太師和廉將軍可就不一樣了,但凡他們經過的地方,那都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話匣子一打開,跑題是再正常不過,幾乎眨眼之間,對義軍紀律的指控,就變成了對官軍的聲討。


  「是啊,是啊,赤眉那伙人,都是活不下去才起來鬧事的苦哈哈,在我們老家那邊,聲勢浩大。但鄉里鄉親的,他們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絕!「一個操著曲阜口音的旅人,搖著頭大聲感慨,」而官兵就不同了,都是些外鄉人。抓不到赤眉軍,卻急著向朝廷交差,砍百姓的人頭來冒充赤眉,是常有的事情,幾乎每天都能聽聞!」


  「可不是么?河東那邊,也是一樣!」只聽剛剛從黃河以北過來的旅人,嘆息著大聲附和,「說是防範銅馬軍,實際上銅馬軍根本沒過太行山。然後就官兵就開始讓地方助糧助餉,誰敢不給,立刻扣一個通匪的罪名!」


  「再這樣下去,就不怪大夥投靠綠林了!」 一個操荊州口音的旅人,立刻大聲接過話頭,「至少他們比官軍講道理,並且看起來能成事。去年,綠林軍大敗了荊州牧,今年初,他們又火速攻入了南郡、南陽和平林,三支隊伍遙相呼應,直打的朝廷的軍隊節節敗退。如此下去,用不了五年,也許這大新朝的江山就得換……」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又意識到胡掌柜是個官員,匆匆打住。但眾人已經皆知他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麼,紛紛低下頭,竊笑不止。


  「放心,老子就是個驛將,才不會把手伸到秀衣使者的一畝三分地兒!咱們這種不上檯面的館子,也沒有繡衣使者願意光顧!」 胡掌柜被笑得好生尷尬,搖搖頭,大聲承諾。(注1:繡衣使者,朝廷密探,類似於後世的錦衣衛,權力極大。)

  話說得雖然滿,他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客棧內迅速掃視。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之後,,額頭上頓時冒出了大顆的冷汗。


  他發現,就在客棧的角落裡,有一對青年男女,跟周圍眾人的表現格格不入。先前自己光顧著招呼書生、酒客和一眾旅人,根本沒多餘的精力放在這對小夫妻身上。而現在,卻忽然注意到,這一對伉儷的模樣,竟與記憶中某兩張早已經逝去的面孔,依稀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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