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有龍泉壁上鳴 (一)
第三十二章 夜有龍泉壁上鳴 (一)
「夠了!」一陣爆喝猛然響起,緊跟著,就是一陣令人窒息般的咳嗽,「咳咳,咳咳咳,額咳咳咳……」
劉秀為之一震,雙腳習慣性的後退。
他瞬間知道,說話者是誰了。除了劉氏一族如今輩分最高,正在擔任舂陵鄉三老的劉良,當年整個家族之中,都沒第二個人能讓他感覺如此畏懼。而三叔劉良之所以能將畏懼刻在他靈魂深處,卻不只是因為對他們兄弟幾個有收留之恩。老人當年的嚴厲和寬厚,都給他留下了無法忘懷的印象。
屋子內,劉縯的臉色,也瞬間大變。有些人的反對,他可以隨意應付,甚至直接忽視。而三叔劉良,卻是此刻他起兵必須克服的阻礙之一。此人在劉氏一族中的影響力,絕對可以用「德高望重」四字來形容,而此人目前所擔任的「鄉三老」之職,也是他積聚力量的最大掩護,短時間內,絕對離開不得。(注1:鄉三老,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為縣三老)
「伯升,你長大了!」 劉良終於結束了咳嗽,在兩名孫兒輩的攙扶之下,緩緩走過入群,走到劉縯面前,就像一頭年邁了老獅子,在巡視自己曾經的領地和臣民,「越來越有本事,也越來越會說話了。咳咳,咳咳!你剛才,口口聲聲說天意,說列祖列宗,說王莽如何該死,我這個糟老頭子,反駁不了你。可,可我來問你,從小到大,你哪一次做事情,不是理由充足?哪一次,不是虎頭蛇尾,或者事與願違?哪一次,不是做了開頭,然後就需要別人來替你收場?如果有,你儘管說出來。哪怕只有一件,三叔也不再拖你後腿!」
「這……」劉縯一愣,臉色頓時漲得又紅又紫。
他做事的確曾經有過眼高手低的毛病,但是說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件有始有終,就實在太過分了。特別是最近幾年來,劉家之所以在亂世當中依舊止住了衰敗,並且重新呈現蒸蒸日上的勢頭,完全是因為他全力推動的結果。誰料到了三叔嘴裡,卻突然被貶低得一文不值。
「你,你是想說,最近幾年,你就做得很好不是?」 彷彿早就猜到劉縯不會服氣,劉良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繼續大聲質問,「那我問你,咱們劉家這幾年之所以日子越來越好,到底是老三的功勞,還是你的功勞? 那些長安城的文官和軍隊里的將佐,之所以反覆叮囑縣宰照顧咱們劉家,到底是沖著你的顏面,還是老三?他們認不認識你小孟嘗是誰?如果不是老三,誰會叫你一聲大哥?這些年來, 除了聚集大量江湖豪傑到咱們家,把整個舂陵都攪得雞飛狗跳之外,你還做過什麼?你偷偷做鹽鐵生意賺到的錢財,到底有沒有花出去的多?」
「三叔!」 劉縯被問得額頭青筋亂蹦,卻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話語來反駁。兩隻手緊緊貼著身體,反覆張開閉合。
鄧禹、蘇著、沈定、牛同等人託人照顧劉家,肯定是因為老三劉秀。因為身份地位不同,他跟這些人沒有過任何正式往來,當然對方也不可能像朱佑、嚴光一般,真心實意地叫他一聲大哥。他想起兵恢復祖上基業,就必須結交江湖異士,而江湖人物,當然不可能像普通農家子弟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於鹽鐵生意沒有賺到錢,那是因為生意所得,都變成了兵器和供養江湖豪傑的開銷,早晚會給劉家帶來巨額回報,怎麼就成了花得比賺得還多?!
「怎麼,你想跟我動手是不是?來啊,當著全族長輩的面兒,老夫就看看你如何忘恩負義?」 儘管相信自己絕對安全,劉良依舊被撲面而來的怒氣,噴得連連後退。卻堅持做出一幅大義在我的模樣,揮舞著手臂咆哮。
「不,不是,三叔,侄兒不敢!」 劉縯額上的青筋,迅速平靜,剛剛緊握的拳頭,也再度松成手掌。咬著牙躬身下去,他畢恭畢敬地向劉良謝罪,「侄兒,侄兒如何敢跟您動手?。只是,只是被您說得無地自容,所以喘氣聲重了一些而已!」
「呵呵,算你還有點良心!」 劉良頓時又恢復了老獅子般模樣,冷笑著點頭。「罷了,我老了,說得再多,你也聽不進去。你剛才心裡一定會覺得,如果當初不是你堅持送老三去長安,也不會有我劉家現在的風光。那我來問你,老三的同學做文官的做文官,做將軍的做將軍,為何唯獨他和朱佑、鄧奉、嚴光,非但沒得到一官半職,還要躲起來隱姓埋名? 他到底是學習不夠用功,還是笨得連文憑都拿不到?你告訴我老三有家難回,是得罪了朝廷的高官,不想牽連家族。那今天你可否告訴我,老三他們,當年到底得罪了誰? 還有,伯升,你別急著解釋,我最後問你一句,老三什麼時候,為何會得罪如此厲害的仇家?此事是不是跟你有莫大的關係?如果不是因為你,以老三的謹小慎微性子,怎麼可能主動惹禍上門?」
最後一句,與其說是問,倒不如是直接下結論了。而偏偏讓劉縯,即便渾身長滿了嘴巴,也反駁不得。
劉秀當年之所以跟長安四虎結仇,最初也是直接原因就是,他帶領大夥在灞橋上出手救人。而他幾次冒險救下來的殷氏父子,還是如假包換的白眼狼!從頭到尾,非但沒給與劉家任何回報,反而多次與王固等輩練手,差一點就將劉秀推入萬劫不復!
「怎麼,回答不出來了?」 見劉縯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愧疚神色,劉良撇撇嘴,大聲冷笑,「你真當我老糊塗了嗎?那鄧禹作為當朝大司馬的得力臂膀,都不敢明著插手,你當我猜不出仇人是誰么?連大司馬嚴尤都不敢主動去招惹的,當今世上,除了皇親國戚,還能有誰?這些年,如果不是老三的同學和師長們暗中維護,你以為,咱們舂陵劉氏,還有資格苟延殘喘到現在么? 伯升,我說你做事莽撞,總得別人替你來收拾殘局,你還不服。當初你結下如此強大仇家之時,你可問過對方的來頭?可曾想過,即將要面對的後果?三年前,如果不是老三拿假死的辦法,及時了結了這段仇怨,咱們舂陵劉家,是不是早已被人碾成了齏粉?」
「三叔!」劉縯早已漲無可漲的臉上,冷汗滾滾。
早知道自家三叔這關不好過,卻沒想到,這一關難度早已超過了虎牢!而偏偏自家這邊,既不能用雲梯,也不能用攻城車,甚至連根弩箭都施放不得。(虎牢關,當時還沒潼關,虎牢關是天下第一要塞)
「呵呵,呵呵,呵呵,你還有臉,叫我一聲三叔!」根本不給劉縯整理思路的機會,劉良再次冷笑起來,接著說道,「當初你執意要送老三去長安讀書,我不肯出錢,你以為我只是心疼那點兒盤纏么?我是怕,我是怕你招災惹禍,讓老三一去不歸。結果呢,結果是我最擔心什麼,就發生了什麼,所料毫釐不差!你當初只看到了去長安求學的好處,不顧我的反對,把老三帶走,然後,老三就有家歸不得。而你現在,又要把我們劉家其他的後生都帶走,老三是你的親弟弟,你都帶不回來。我們這些入土半截的老頭子,又怎麼能相信你把晚輩們都活著帶回來?「
」三,三叔!話,話不能這麼說,真的不能這麼說啊!」 劉縯被逼的連連後退,虎目當中,涌滿了委屈。而劉良,卻猛然將身體轉向所有族人,像一頭即將死亡的老獅子般,嘴裡發出悲憤的怒吼,「還有你們,一心造反的你們!你們以為我們就不想恢復劉家昔日的榮光嗎?你以為我就不想奪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嗎?你以為我們真的是在阻止你嗎?不!我們只是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只是不想面見列祖列宗時,是我沒有努力阻止,這才讓無數劉姓子弟白白送了性命!你可知道,即便伯升所說的天意,並非他託人偽造。就算天命,真的又重新回到了我們劉家的手裡。但若想奪回江山,得需要犧牲多少劉家子弟的性命?你可曾想過,如果戰死的那個,恰恰就是你自己,這江山即便奪回來,跟你又有何關係?」
「嘩——」 彷彿狂風吹過了草叢,眾人齊齊向後退避,誰也不敢與劉良對視。特別一些熱血上頭的年青人,被劉良這一連串悲嘶,問得方寸大亂,心中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們是否真的做錯了?我們是否真的在拿親人的性命賭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大哥真的是在胡鬧么?如果我真的為此付出了性命,劉家上下,將來真的有人會記得我,有人會感謝我么?」
就在所有人,都熱血漸冷之時,正堂的門,忽然被人在外邊輕輕推開。一個身材魁梧的「陌生人」,大步走了進來。
「三叔!」 在無數驚愕或者惶惑的目光注視下,此人走到了劉良面前,雙膝跪倒,「三叔,侄兒不孝,讓您擔心了!」
「你,你是老三,你,你怎麼走得這麼慢?」 雖然早就從鄧奉嘴裡,聽到了劉秀偷偷返回的消息,並且知道朱佑已經去召喚劉秀前來議事,但真的看到劉家最有出息的侄兒向自己施禮,劉良依舊大吃一驚。再也顧不上壓制劉縯,彎下腰,一把將劉秀抱在了懷裡,老淚縱橫,「老三,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三叔以為,三叔以為,在入土之前,再也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