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浪尖弄帆夜風急 (二)
第三十八章 浪尖弄帆夜風急 (二)
「愣著幹什麼,還不過來幫我烤肉?!」 劉縯恰恰也抬頭看到了劉秀,立刻板起臉,大聲吩咐。
「哎,哎!」 劉秀緊張的心情頓時一松,連聲答應著,坐到了火堆旁的石頭上。抬手去抓串在獾子身上的木柄。
「燙,烤了好一陣了,用濕布墊一下!」 劉縯手疾眼快,迅速將一塊濕麻布片丟在了木柄上,然後沒好氣地教訓,「你不是什麼都懂么?怎麼連烤肉都得別人教?」
「我,我,剛才有點兒走神!」 劉秀被問得臉色發燙,抬手搔了搔自己頭皮,訕訕地解釋。
「走什麼神?捨不得三娘了?」 劉縯笑著橫了他一眼,抬手有遞過來一碗老酒,「你不能光顧著自己,她跟他哥都七八年沒見面了。於情於理,也該回去看一看。」
「我,我不是捨不得!」 劉秀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紅。端著酒碗,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解,「我,我是覺得,覺得白天時說話考慮欠周,不該,不該掃了您的顏面!」
「狗屁,說我自己找死的時候,你痛快著呢!」 劉縯舉起酒碗,作勢欲潑,然而,最終卻捨不得碗里的酒,低頭喝了一大口,吐著氣道:「其實你說的沒錯,我先去的謀划,的確太過粗疏了些。萬一引得官軍四下來攻……」
「大哥!」 一股濃濃的愧疚,再度湧上了劉秀的心頭。快速站起身,他就準備向大哥賠禮,卻被後者一把扯住了胳膊。
」我說的是實話,你雖然掃了我的面子,卻也讓我看清楚了現實!」 劉縯抬起頭,非常認真地看著劉秀的眼睛,快速補充,「坐下,咱們哥倆,沒那麼虛禮。你能看出我謀划的不足,還能繞著彎子讓三叔他們同意舉事,我很高興。這說明我當年送你去長安求學,一點兒都沒錯!錯的是三叔、四叔他們,始終鼠目寸光!」
「三叔、四叔他們心腸都不壞,只是,只是出門太少,完全不了解外界風雲變幻!」 劉秀掙了兩次都沒能掙脫,只好順著劉縯的意思緩緩坐回了石頭上,「而大哥你,常年在外遊歷,自然看得比他們遠!」
「那是當然。」劉縯點了點頭,滿臉自傲,「我雖然沒你讀書多,但走過的路,卻一點兒都不比你少。」
「大哥比我見識多,並且交遊廣闊,走到哪都有朋友幫忙。我當年之所以能在太行山脫身,也虧了大哥仗義護送萬譚的夫人和孩子回家!」 劉秀絲毫不覺得自家哥哥狂妄,笑呵呵地在旁邊補充。
」馬屁鬼!將來一定是個佞臣!」 劉縯轉頭橫了他一眼,恨恨地罵道。罵過之後,心裡最後一絲怨氣也煙消雲散。嘆了口氣,低聲補充:「三娘跟你說沒說過,她打算跟他哥借兵前來助戰? 這件事是三嬸和七嬸在酒席上鼓搗出來的,我和三叔他們都不知情。但是,既然臉已經丟了,你就不要讓三娘左右為難了。將來咱們有了本錢,多給馬子張一些回報就是!」
「嗯!」 劉秀的呼吸隱隱發堵,點點頭,悶聲答應。
他並不是非要跟三娘分得那麼清楚,但如果連造反的「本錢」都要靠從別人手裡借,自己一毛不拔,劉家怎麼可能做得成大事?而其他各路義軍,得知劉家全靠馬武的扶植才能舉義,將來又會怎麼看待劉家?
「無論三娘帶多少兵回來,幾時回來,咱們都不能光靠著她的兵馬舉事!」 劉縯的性子,比劉秀還驕傲許多。又悵然吐了口氣,繼續說道。「三嬸和七嬸之所以不顧臉面請三娘幫忙,也是因為我先前準備不足的緣故。所以,從明天起,咱們就按你所提議的,收攏流民為兵。然後派專人教授他們武藝,打熬他們的身體!只要咱們兵馬足夠多,就沒人能說咱們全靠了馬武才能成事!」
「關鍵是軍紀和號令!」 一聽大哥說起正事兒,劉秀肚子里的鬱悶立刻消散。坐直了身體,沉聲補充,「練武是個長期的事情,短短几個月,基本看不到效果。而據我所知,紀律、旗鼓、號令,才是能不能成軍的關鍵。朝廷的官兵雖然不堪,但正面與義軍作戰,卻往往能以一敵三,便是因為官軍在戰場上,多少還能注重一下軍紀,士卒能夠按照主將的號令統一行動。而義軍,往往都是來去一窩蜂!」
「嗯,你說得有道理!」 劉縯想了想,輕輕點頭,「新招來的流民,就按你說得章程辦。但原來的老人,特別是外邊過來的投奔咱們的,還是別管得太嚴。首先,他們已經鬆散慣了,未必改得過來。其次,萬一你逼得太緊,我怕傷了豪傑的心!」
「大哥!」 劉秀聞言大急,聲音立刻開始變高。劉縯卻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道理肯定你說得對,我說不過你。但你得看清楚現實。你剛剛回來,年紀青青,無半點功勞,手頭也沒任何嫡系人馬,別人憑啥就聽你的?你想做到號令統一,紀律嚴明,總得先做出一兩件服眾的大事來才行。否則,即便我站在你這邊,強行往下壓,效果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嗯!」 劉秀立刻意識到自己太過急於求成了,紅著臉輕輕點頭。劉縯舉起酒碗,跟他碰了碰,繼續說道:「來,先幹了一碗,讓大哥看看你的酒量。酒是英雄血,能喝酒者,方能結交豪傑!」
「好!」 劉秀被自家哥哥說得心頭火熱,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我聽人說,三娘今天差點兒宰了王元伯的手下?」 劉縯滿意地沖他笑了笑,一邊倒酒,一邊繼續詢問。
「不是三娘無緣無故就要殺他。那個皮六前幾天趁著我跟三娘一道給流民分發乾糧時,偷了我們的坐騎!」 劉秀被問得心中一緊,連忙大聲解釋,「所以,今天在莊子里又與他相遇,我和三娘都把他當成了別人派過來的細作!」
「具體緣由,書元也跟我解釋過了!的確不怪三娘!」 劉縯靜靜地聽弟弟把話說完,然後抓起一把小刀,開始切割烤熟了的獾肉,「我又提起此事,也不是為了跟你算賬!來,先吃點兒,趁熱。眼下是獾子最肥的時候。王元伯今天騎著馬跑了一個多時辰,才射中這麼一頭。前幾天,皮六是奉他的命令,出去刺探消息的。出主意偷你坐騎的,則是李秩麾下的楊四。李秩喜歡收集好馬,而你和三娘,看起來又是外鄉人打扮。」
「朱浮跟我解釋過了!」 劉秀卻不肯接哥哥遞歸來的獾子肉,皺起眉頭,正色說道:「我跟三娘,也沒打算揪住此事不放。但皮六、楊四這種人,大哥手下不宜收留過多,雖然這些人看上去個個膽大包天,但遇到麻煩之時,肯定只會先顧著自己,不會在乎袍澤的死活!」
「就因為他們趁你賑濟災民時偷馬?」 劉縯楞了楞,本能地提高了聲音反駁,「至於嗎?他們頂多是缺乏同情心而已。況且他們當時又沒得手。老三,我知道你讀書多,但不能太書生意氣了。要知道人無完人。若是因為他們偷過東西,我就不敢接納。那天底下還有幾個豪傑能跟咱們劉家同行?」
「此事關鍵不在偷沒偷上,而在於他們心中,缺乏最基本的善惡觀念!」 劉秀紅著臉,用力搖頭,「眼下他們覺得李秩對他們好,就肯替李秩做任何事情。萬一哪天他們覺得李秩對不起他們,他們立刻就會反目相向,根本不會問是非對錯!而起兵之前,咱們又不能出現半點差錯!」
「好了,好了,你可真是個劉仲!」 劉縯口才遠不及劉秀,頓時敗下陣去,悻然揮手,「吃肉,吃肉,再不吃,就冷了。我聽你的,以後收人時會瞪圓了眼睛。但這次,看在王元伯主動打來獾子賠罪的份上,你就別再計較了。否則,非但王元伯會覺得沒面子,李秩在宛城那邊聽到了,也會覺得尷尬!我跟他已經化敵為友很多年了。此番起兵,他那麼立刻就會動手響應!」
「大哥怎麼會跟李秩交上了朋友?」 劉秀終於接了劉縯遞過來的獾子肉,一邊吃,一邊瓮聲瓮氣地詢問。「他可是岑鵬的左膀右臂!」
「鬼,岑鵬跟他水火不同爐!」 劉縯立刻得意了起來,大笑著反駁,「岑鵬眼高於頂,除了太學里畢業的幾個師兄弟外,誰都看不起。李秩跟我一樣也沒讀過多少書,又喜歡四處交朋友,能被岑鵬看得上才怪!不過我能跟李秩相交,其實也跟你有關。記得你那個堂兄劉嘉么,就今天一直跳著腳反對起兵的那個。當初族裡聽說你在太學過的很風光,曾經咬著牙湊錢準備把他也送到長安。結果他跟七叔兩個才走出棘陽沒多遠,就遇到了土匪。多虧李秩帶著家丁打獵路過,仗義出手,才將他們連人帶錢全救了下來?」
「李秩救了劉嘉?」 劉秀聽得一愣,遲疑著追問。在他的印象中,李秩絕非一個肯見義勇為的英雄,能不跟土匪勾結起來坐地分贓就已經非常難得,根本不可能為了陌生人去冒犧牲自家性命的風險!
「嗯,這個假不了!」 劉縯又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說你書生意氣你還不信,看看,這回,又把人看低了不是?你覺得他曾經跟岑鵬一起搜捕馬武,就不會是好人。然而他卻的確是個英雄。他不但主動將你堂哥和七叔送回了舂陵,之後還跟我一起帶領庄丁直撲匪窩,替過往百姓徹底剪除了那群禍害!」
「哦,原來如此!」 劉秀終於恍然大悟,但心裡頭,卻依舊覺得沉甸甸的,彷彿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仗義出手解救陌生人,不辭辛勞送其回家,親率家丁直搗匪窩,為民除害!如此英勇高大的形象,怎麼看,都跟自己記憶中的李秩對不上號。然而,還沒等他從這一連串事情中找到任何破綻,卻又聽見劉縯低聲補充,「李秩這個人呢,出身於地方望族,對普通百姓的確差了些。但他識英雄,重英雄,有擔當,從不故意難為真正有本事的人。對朝廷的命令,也經常陽奉陰違。就拿你曾經喜歡過的那個陰麗華來說吧,這些年若不是他出面袒護,早就不知道被誰強娶回家做妾了。」
」醜奴兒,她,她怎麼了?大哥,那些人為何要作踐她?」 劉秀騰地一下就跳了起來,手按刀柄,大聲詢問。「為何,那些人為何要如此作踐於她?」
雖然當初被陰府擋在門外的事情,宛若一根刺,每次回想起來,都會扎得他心臟處鮮血淋漓。然而,他卻始終沒有忘記陰麗華在離別之時,手按著自己的手,許下誓言的模樣。雖然,雖然因為造化弄人,當年的誓言,恐怕永遠難以兌現。但,但是,他依舊希望陰麗華過得美滿,富足,平安喜樂!
「看你急的?」 劉縯被他的動作嚇了一大跳,翻了翻白眼,輕輕撇嘴,「怎麼吃著碗里的,還想看著鍋裡頭的?虧得三娘還為了你出生入死!」
「我,我不是!」 劉秀被自家哥哥看得心裡發虛,滿肚子怒火,瞬間泄了個乾乾淨淨。「我不是看著她,我,我只是希望她,希望她不要被人欺負。她,她向來不敢招惹是非,她……」
「行了,我說說而已。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是喜歡,只要女方願意,你將來三妻四妾,誰管的著?」 終於成功打擊到了弟弟一次,劉縯得意地哈哈大笑。「她之所以倒霉,是因為他的幾個叔叔,老想拿她攀龍附鳳。先前試圖攀附王家,結果王固死在了太行山。後來又跟甄家勾搭,結果姓甄的小賊,打仗時被綠林軍捉去點了天燈。從那以後,陰家的女兒,哪個顯貴之家還敢求娶?於是,只能養在家裡,蹉跎青春!你若是還喜歡著她,或者她還喜歡你,就儘管想辦法給她送個口信兒。等咱們起事成功,大哥我立刻派媒人上門。」
「這……」 劉秀心中,剎那間百味陳雜。既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陰麗華雲英未嫁,還是該替陰麗華的悲慘際遇而感到難過。娶妻應娶陰麗華,當年大聲喊出的心愿,原本已經被陰家長輩用大棒給砸了個粉碎,如今,居然又慢慢拼湊完整。只要起兵成功,只要起兵成功!
「不過,你事先得跟三娘商量好了。否則,別這邊沒等陰家將醜奴兒送上馬車,那邊,三娘已經拔出了刀子!」 看到自家弟弟那魂不守舍模樣,劉縯又忍不住大潑冷水。
「不,不會!」 劉秀連連搖頭,「三娘,三娘當年,當年曾經說過,可以跟醜奴兒一起嫁給我。她,她說過的話,一定會算!」
真的會算么? 一個聲音,迅速在他心底響起。有哪個女人,願意跟跟別人分享丈夫?然而,很快,又有一個聲音也在他心底響了起來,與先前一個針鋒相對。你和醜奴兒之間是有約定的,你忘了么,忘了么,真的忘得了么?
「你啊,居然還是個情種!」 劉縯迅速發現了弟弟的失態,抬手狠狠給了他一下,大聲數落,「行了,大不了到時候我豁出去老臉,幫你說情就是。三娘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行了,咱們不提這些,吃肉,吃肉!」
「嗯!」 劉秀接過哥哥遞給自己的獾肉,大吞大嚼,卻感覺不到任何滋味。見他失魂落魄如此,劉縯嘆了口氣,主動將話題朝別處引,「我聽朱叔元說,你這次回家,一路上都跟李秩的弟弟李通結伴,而那李通,居然是朝廷的繡衣御史?」
「的確!」劉秀點點頭,迅速收起紛亂的思緒,低聲回應,「李通是李秩的族弟,精通圖讖之學,最近剛剛被王莽提拔為繡衣御史。然而,他卻因為她師姐被王莽害死,恨不得將昏君挫骨揚灰。所以以繡衣御史的身份為掩護,四處拉人造反!」
「原來又是個情種!」 劉縯大喜,笑著回應,「此人我曾聽李秩說過,是個文武雙全的豪傑,他如果肯來咱們柱天庄坐鎮,咱們還怕什麼走漏消息?有哪個地方官員吃了豹子膽,才會懷疑朝廷的繡衣御史謀反!」
「李通曾經說過,有空前來拜訪大哥!」 劉秀被劉縯說得心裡一動,立刻笑著回應。
以柱天庄如今人多眼雜的情況,保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而如果把李通請來坐鎮,則立刻形成了燈下黑的效果,任何試圖懷疑劉家謀反的人,恐怕都得先掂量掂量,誣陷繡衣御史會師導致什麼樣的結局。
正當他心裡頭琢磨,該拿什麼理由將李通請來的時候,耳畔卻已經傳來大哥劉縯的聲音,」好了,這下好了,簡直是天佑我劉氏,卻什麼就送什麼上門。你,明天送走了三娘之後,立刻去宛城拜會李通。無論許下什麼條件,就是跪,也一定要把他跪請到咱們家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