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故人相遇話舊情 (二)
第六十五章 故人相遇話舊情 (二)
新地皇四年,漢更始元年夏,潁川郡五官掾馮異降。遂為振武將軍劉秀說銚期、馬成等地方守將來歸,陽翟、許縣等地,傳檄而定。
新朝太師嚴尤、陳茂大驚,領大軍與劉秀決戰於鄢陵。敗,退守新鄭。潁川全郡,遂為漢家所有。司隸門戶洞開,洛陽、弘農等地,一日數驚。
「潁川大捷!潁川大捷!東征軍進入司隸,劍指洛陽!」一匹駿馬旋風般從宛城南門沖了進來,徑直奔向皇宮。馬上的騎士雖然風塵僕僕,卻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一進門,就將漢軍大勝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大街小巷,頓時鑼鼓喧天。漢軍將士的家眷們,紛紛走出門外,冒著烈日,打聽戰鬥的每一個細節,打聽親人安危的消息。
再沒有什麼,能比前線打了勝仗,更能帶走夏日的炎熱了。新鄭位於司隸河南尹治下,向西北不出十日,便可抵達洛陽。漢軍從此進入,雖然稍微繞了一些路,卻避開了豫州和司隸之間的要塞軒轅關,令洛陽和偃師兩地,再無天險可持。
打下新鄭,就可以沿著寬闊的官道撲向洛陽。
若是洛陽也被東征軍一戰而定,收復長安的日子,還會遠么?
消息無翅膀,卻飛得比鳥還快。
不多時,全城男女老幼,盡數得知了潁川大捷的喜訊。文武百官,紛紛前往由太守府改建的臨時皇宮,向大漢更始皇帝劉玄,表示祝賀。
「諸位愛卿,免禮,平身!」劉玄站在御案之後,笑容滿面向大夥擺手。隨即,又繞過御案,快步走向大司徒劉縯,「安國公,令弟威震河洛,你這個做兄長的,居功至偉!」
「多謝陛下誇讚,臣不敢愧領!」此時此刻,劉縯的心情也非常激動,然而,他卻謹慎地躬下身,郎聲回應道,「東路軍此番大勝,全仗陛下聖明,定國公運籌帷幄,以及全軍將士用命。臣在宛城,一箭未發,斷不敢厚著臉皮去貪將士們血戰而來的功勞!」
「安國公勿要過謙。」尚書令謝躬從一側閃出,笑道,「若非你早年手把手的教導,哪有令弟今日之豐功?克父城,擒馮異,破鄢陵,這一連串輝煌戰績,真的令人看得眼花繚亂。安國公,若人人有弟若文叔,咱們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再議遷都長安了!」
」哈哈哈……」四周圍,眾文武開懷大笑。看向劉縯的眼睛里,充滿了羨慕。
「正是如此。」成國上公王匡也一改常態,笑著向劉縯道賀,「文叔屢立大功,與安國公的運籌帷幄定然分不開,其本人的霸王之勇,也是將士們有目共睹。假以時日,你們兄弟必可同列三公,共為我大漢棟樑!」
「兄弟同列,為我大漢棟樑!」
「恭喜安國公!」
「為安國公賀,為淯陽侯賀!」
……
眼見天子和朝中其餘兩股勢力的大佬都一同道賀,眾文武焉能不錦上添花?一時間,恭喜之語滔滔不絕。劉縯雖應接不暇,卻始終彬彬有禮地與大夥周旋,臉上看不到半點傲慢之色。
緊跟著,劉玄又講了些褒獎其他將士的話,這才宣布退朝,至於封賞之事,則要等到明日準備妥當,再召集群臣另行商議。
群臣行禮告退,劉玄也起身走向後宮。雙腳剛剛跨過右角門兒的門坎兒,他臉上的笑容,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手按劍柄,咬牙切齒地朝親信吩咐,「去,給朕叫尚書令,成國上公,還有大司馬前往書房議事!」
「遵命!」 身旁一個太監應了一聲,疾步離去。片刻之後,尚書令謝躬,成國上公王匡,以及大司馬朱鮪,帶著滿臉的困惑,悄悄來到了御書房。
才是下午未時,御書房卻關閉了所有門窗。只見大漢更始皇帝劉玄,斜倚書案后的一張綉榻上,因酒色過度而致使慘白面孔,被燭火照得忽明忽暗。
「劉縯小兒,真是得意忘形!」不待三人上前見禮,劉玄的身體猛然坐直,重重一拳砸在書案上,將奏摺、毛筆、刻刀等物,震得四下亂跳。
「啊?」 雖然跟劉玄勢同水火,定國上公王匡,依舊被劉玄的舉動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半步,眉頭迅速驟了個緊緊。
其實劉縯今天在朝堂上的表現,可算得上是十分恭謹克制,跟「得意忘形」四個字根本扯不上任何關係。劉玄卻這樣說他,足見對他的忌憚,已經到了「疑鄰偷斧」的地步。無論其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會被認為保藏禍心。
「陛下。」正當王匡猶豫著自己究竟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大司馬朱鮪的身體已經躬了下去,「劉秀如今又打下潁川,不日將圍困洛陽。他們兄弟的氣焰,肯定會越來越囂張。陛下為了大漢長遠計,理應有所準備,免得有人貪心不足,做出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大司馬言之有理,陛下應早做準備,避免昔日』田氏代齊』之事重現。」謝躬上前半步,緊跟著大聲補充,「臣敢斷言,如果任由他們兄弟繼續博取聲望,即便他們兩個對大漢無異心,江山社稷也岌岌可危!!」 (注1:田氏代齊,春秋時齊國田氏功高,聲望隆,最後趕走齊王,自己做了齊國的王)
「田氏代齊,他們也配?!」劉玄心中的不滿,徹底被點燃,慘白的臉色,迅速泛起病態的潮紅,「朕才是高祖嫡系血脈,受命於天,劉縯,劉秀,他們兩個旁支子弟,算是什麼東西!」
他越說越怒,猛然伸手一揮,竟將桌子上的天子印信掃落於地。「啪」的一聲,摔了個四分五裂。
夏至剛過,御書房內,卻忽然冷若寒冬。有股又濕又濃的水汽,瀰漫而起,彷彿要把在場所有人吞噬。地上玉印碎片,則在燭光的照耀下,像墳地里的鬼火般,跳躍不定。
「陛下息怒。」王匡、謝躬和朱鮪三人,一同躬身。
門外太監聽到動靜,急忙推門進來察驗究竟。一道刺眼的陽光隨之射入,晃的劉玄眼睛生疼。「滾出去!」他大聲怒喝,抓起一隻刻刀,朝著門口狠狠砸出。
「啊!」 好心的太監被刻刀砸了個頭破血流,卻不敢喊冤。手捂著腦袋,踉蹌後退。門再度被關緊,黑暗和潮濕,再次統治整個房間。
「陛下息怒。」 謝躬又向前走了半步,大聲安慰,「田氏代齊之謀,雖然陰險。卻並非無招可破。只要陛下能早做決斷,微臣必將……」
「成國上公。」劉玄擺了擺手,迅速將目光轉向王匡,「朕欲封安國公為南陽郡王,坐鎮襄陽,你意下如何?」
「陛下可是準備要安國公領兵南下,收復武陵、長沙、零陵、桂陽四郡?」 王匡又是微微一愣,故意裝作不懂劉玄的意思,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
「當然不是,若是我軍能攻克長安,荊南四郡傳檄可定,何必勞煩安國公親自領兵去走一遭!」 尚書令謝躬根本不想跟他逃避的機會,轉過頭,代替劉玄大聲回應。
「這……」 王匡眉頭緊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若是換做兩個月之前,昆陽大戰沒有結束,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劉玄以明升暗降的手法,將劉縯趕出朝堂。然後再剪其羽翼,徐徐圖之。而現在,劉玄剛剛借王鳳在昆陽大戰中試圖投降的傳聞,狠狠消弱了他的勢力,轉過頭,又想取得他的支持,共同去對付劉縯,未免過於一廂情願。
「安國上公若有異議,不妨直接說出來!」 劉玄非常敏銳地猜到了王匡的想法,笑了笑,低聲催促,「朕只求我大漢不要禍起蕭牆,所以,安國上公有任何話,都可以直說!」
「禍起蕭牆,才是你最想做的事情才對!」 王匡在心中暗罵,臉上卻盡量表現出一絲感動,「謝陛下寬宏。老臣,老臣對此並無異議。安國公勞苦功高,封南陽郡王,定然能讓百官心服口服,並以其為楷模,努力為大漢效勞。只是……」
「只是什麼?」 劉玄的眉頭倒豎,迅速追問。
「只是如此一來,老臣和當日一道參加棘陽鏖戰的同僚,就很難再見到安國公了。時間久了,難免會有些思念!」 王匡笑了笑,緩緩回應。
說話時一門大學問,就看聽者肯不肯用心。
不久之前,剛剛被劉玄擺了一道,王匡於情於理,都不想再跟劉玄聯合起來,去對付劉縯和劉秀。但他同樣也不希望,劉縯和劉秀兄弟倆的勢力繼續發展壯大,最後騎到了自家頭上。所以,表面上說自己跟劉縯感情甚篤,分開之後肯定會彼此思念。話外之意卻在提醒劉玄,這樣做,會引起那些跟劉縯一道起兵反莽的將士們憤怒,造成的後果不可低估!
劉玄聽了,頓時覺得好生失望。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敲,沉吟著道,「定國公與安國公之前的袍澤之情,令朕羨慕。可我大漢的南陽郡,也不能缺人坐鎮。特別是將來朕移駕長安之後,南陽、長沙這一代,更不能缺了肱骨重臣,替朕震懾宵小。嗯,屆時若將士們捨不得與安國公分離,定國公可否出面替朕安撫他們。同樣是為國效力,在安國公帳下和在定國公帳下,又有什麼分別?!」
「這……」 沒想到劉玄居然如此大方,準備在架空劉縯之後,將柱天都部的將士調歸自己掌控,王匡頓時驚喜莫名。然而,想到劉縯寧折不彎的性子及其在軍中的威望,已經到了嗓子眼兒處的謝恩話語,又迅速憋了回去,「能替陛下分憂,固然是老臣所願。但將士們追隨安國公久了,恐怕很難習慣再追隨別人。況且如果沒有安國公居中協調,老臣想給淯陽侯那邊下令,也很不方便。」
話,依舊說得很委婉,但是,意思卻和前面幾句一樣,表達得清清楚楚。
想用明升暗降的手法,將劉縯剝奪軍權,趕出朝堂,目前只是你劉玄的一廂情願。劉縯會不會奉旨,這事兒很難說。劉縯會下的將士會不會一怒之下鬧事兒,也很難說。更難說的,則是劉秀的態度。畢竟,眼下東征軍指揮權,有一大半兒掌控在劉秀之手。萬一他有所動作,朝廷派誰去阻擋他的兵鋒?
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氣,在黑暗的御書房內瀰漫開來。劉玄、謝躬和朱鮪三人,面面相覷。
沒有足夠的實力為依託,所有權謀手段,都像嬰兒握緊的拳頭一樣無力。而劉秀和劉縯兄弟倆,只要任何一個豎起反旗,在王匡選擇袖手旁觀的情況下,都足以將朝廷掀翻於地。
「就這點兒本事,還想去坑害劉縯和劉秀?!」 將劉玄等人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王匡心中偷偷奚落。隨即,笑了笑,向劉玄躬身告辭,「陛下英明神武,必有萬全之法。屆時只要派人通知老臣一聲,老臣任憑陛下調遣。今日老臣忘記了吃朝食,飢餓難耐,就不再打擾陛下了。老臣告退,請陛下勿怪!」
說罷,根本不給劉玄阻攔機會,轉過身,快步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