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末路窮途萬里愁 (四)
第六十四章 末路窮途萬里愁 (四)
洛陽城內,被劉玄丟棄的皇宮。
「王爺,王爺!」朱鮪麾下的右將軍柳郁,匆匆衝進們,朝著端坐於書案后的李秩,躬身行禮,「我家大司馬,想請一道出兵,殺退敵軍,確保洛陽安寧!」
同朱鮪一樣,他也是綠林軍中的老資格,只是當年地位不高。這些年來,親眼看著李秩從己方的政敵,變成了盟友,然後靠著出賣安國公劉縯,一躍成為了劉玄面前的紅人,最後,又赫然變成了如今的舞陰王,心中豈能痛快得了?!
然而,儘管打心眼裡看不起李秩,柳郁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來到已被李秩改為舞陰王府的洛陽皇宮中,對其好言相求。
朱鮪剛剛吃了一場大敗仗,麾下弟兄士氣低落,無力再戰。想要擊退城外的敵軍,必須李秩出馬不可。而後者,態度卻一直非常曖昧,彷彿眼前的戰事,與他半點兒關係都沒有。又彷彿巴不得馮異等人殺進城內,彼此之間早做一個了結。
「有何事?」李秩聲音忽然響起,在昏暗空曠的大堂中,像寒冬臘月的風聲一樣,讓他渾身發冷。
「我家大司馬,想跟王爺聯袂退敵!」 劉郁被問得心中濃煙翻滾,卻再度躬身下去,低聲重複,「王爺,大司馬讓末將前來,懇請大人發兵出城,跟他一道擊敗馮異,確保洛陽安全。」
「聯袂?」 李秩身體向下探了探,彷彿在看一個說錯了話的幼兒,「你家大司馬,手裡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何人願意為將,與鄧奉、銚期馬上一決生死?」
「這……」柳郁沒有辦法如實回答,臉色氣得一片鐵青。
俗話說,打人別打臉。論韜略和臨陣機變,柳郁認為自家大司馬朱鮪不差馮異半點兒。可上一次戰鬥,他們卻一敗塗地。究其原因,就是由於朱鮪這邊,沒有任何一名武將,能擋得住鄧奉和銚期兩人的瘋狂進攻。
「上次朱大司馬不聽本王勸阻,執意領兵出戰,結果大敗虧輸。虧得本王手中兵馬完整,才令賊軍有所忌憚,未能趁機殺進城裡來。如今他那邊要兵沒兵,要將沒將,卻非要催著本王出去跟敵軍拚命,他到底意欲何為?」 彷彿唯恐柳郁受到的打擊不夠,李秩撇了撇嘴,故意問得特別大聲。
「這,這,舞陽王與我家大司馬,都是,都是陛下的臣子。理應,理應為,為君分憂!」 柳郁被他問得心裡頭髮虛,低著頭,用很小的聲音回應。
「是啊,理應為君分憂!」 李秩忽然將身體向後仰了仰,大聲感慨,「把洛陽丟了,陛下就不用擔心洛陽了!然後你家司馬和本王,就像喪家的野狗般,帶著殘兵敗將逃向長安。然後被那赤眉軍一網打盡,徹底一了百了!」
不等柳郁說話,他撇了撇嘴,繼續冷笑著補充,「洛陽城內糧草充足,本王這邊兵力也算得上雄厚。如果不出戰,守上一年半載,耗,也能將敵軍耗垮。可如果出戰卻又吃了敗仗,洛陽還能守多久,就不好說了。以你家大司馬的本事,不會算不清這筆賬。明明可以不戰而勝,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出去冒險,本王很是懷疑,他究竟想為誰分憂!」
「舞陰王,大司馬對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鑒! 」 柳郁忍無可忍,大聲抗辯。「他當年可是連王位都不肯要,就是為了……」
「王莽為篡位之前,也謙恭得很!」 李秩打嘴架可從沒輸過,翻了翻眼皮,迅速回敬。
「你,你,你……」 柳鬱氣得直哆嗦,卻一句完整的反駁話語也說不出來。
「本王累了,出戰的事情,以後再說!」 李秩懶得跟他再廢話,打了個哈欠,高聲吩咐,「來人,送柳將軍!」
「送柳將軍!」 親兵們扯開嗓子回應了一聲,隨即快速擁上,半推半拉,將柳郁趕出了皇宮。
聽著宮門合攏的沉重聲音,李秩的臉上,又迅速被陰雲所籠罩。略顯肥胖的手掌,不停地在書案邊緣處反覆摩擦。
書案就是劉玄曾經用過的御案,背後的胡床,也是劉玄曾經用過的龍床。身外這所宮殿,周圍的一切物事,除了不能再用原來的名字之外,與先前其實沒任何差別。他李秩,當初花了多少力氣,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冒著跟朱鮪火併的危險,將自己的家搬進了皇宮?如今,他卻馬上就要重新搬出去,試問他如何能夠心甘?
「要不,就跟朱鮪聯手一次?」 忽然間,有個念頭從李秩的心裡冒了出來,然他渾身上下的熱血都為之沸騰。「一旦打贏了,恰好劉玄又死在了赤眉軍之手。這天下……」
然而,白日夢剛剛開了個頭兒,一股冷風,就忽然吹到了他的胸口。皇宮窗子,被人從外邊輕輕推開。前朝駙馬吳漢,像個幽靈般飄然而入。「舞陰王,何不答應了他?趁著城外漢軍人心浮動,殺我家主公一個措手不及!說不定,將來這天下還能姓李!」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李秩的心思被吳漢戳破,嚇得接連後退兩步,大聲喝問。
「王爺派我去給我家主公送信,要列土封茅,我得到了我家主公的答覆,當然要回來面見王爺!」 吳漢笑了笑,答非所問。
「答覆?」 李秩又後退了兩步,手按刀柄,「我沒問你答覆,我是問,誰讓你進來的!」
「這塊通行令牌,不是王爺給的么?莫非王爺忘了!」 雖然赤手空拳,吳漢臉上卻毫無懼色,笑呵呵地掏出一塊金牌,緩緩挑在了李秩面前。
「哦——」 李秩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了跟劉秀及時討價還價,特地賜給了吳漢一塊通行令牌的事情。長出了一口氣,右手緩緩鬆開刀柄。「那你也不能翻窗,堂堂大漢國的將軍,翻窗而入,成何體統?!」
「從正門進,怕被那姓柳的遇見!」 吳漢笑了笑,收起令牌,解釋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你,嗯——」 先前能將柳鬱氣得直打哆嗦,此時此刻,李秩卻拿吳漢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又長長地吐了口氣,咬著牙詢問,「你家主公的書信在哪?他可答應了本王的條件?」
「我家主公說,王爺如果信他,就不需要手書。若是不信,儘管出城來戰!他兩日之內,就會抵達洛陽城下。」 吳漢忽然收起笑容,正色回應,「至於裂土封茅,麾下弟兄仍歸自己掌控等要求,他說絕無答應的可能。我大漢國自立國以來,就沒封過一個異性王。哪怕是劉氏子弟,凡是擁有封國和軍隊者,三代之後,要麼自行交出,要麼,皆死於武帝刀下,未見誰能例外!」
「你……」 雙目之中,瞬間騰起熊熊火光,李秩的右手,再度握住了刀柄。然而,足足過了一刻鐘時間,他都沒有勇氣將刀身抽出來,更沒勇氣,將吳漢手刃於窗下。
非劉氏子弟不得封王,乃是漢高祖劉邦在幹掉了韓信、彭越等人之後,親自定下的規矩。有漢一朝,任何皇帝都沒膽子違背。而開國初期所封的同性王,經過了幾代皇帝的連續打擊,到了武帝末年,要麼全家被殺,要麼老老實實地領一份錢糧做土財主,誰也沒資格再繼續掌控封國和軍隊,自行任命官員。
所以,劉秀給他的回應,每一句都是實話。雖然讓他羞怒欲狂,卻無法去懷疑,對方招攬自己的誠意。相反,如果劉秀現在什麼都答應,才更可怕。那說明從一開始,劉秀就沒打算兌現承諾,只想騙他李秩交出洛陽,然後找機會殺了他,血祭其兄!
「舞陰王,吳某出身寒微,在市井間學會了一句話,肯討價還價者,才是真正的買家!」 彷彿早就料到李秩沒膽子跟自己翻臉,吳漢緩緩向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補充。
「這,這,這話倒是很有道理!」 李秩個頭跟吳漢差不多,卻被壓得踉蹌後退,「吳將軍莫急,讓本王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想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吳漢停住腳步,聲音宛若洪鐘大呂,「等我家主公打進城來,王爺再想去迎接他,可就遲了!」
「這,這……」 李秩的額頭上,汗珠不受控制地往外冒。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瞬息萬變。
就在此刻,窗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萬勝,萬勝,萬勝!」,剎那間,震得皇宮的房頂簌簌土落。
「怎麼回事?」 一個箭步竄到窗口,李秩探出半個身子,四下張望。
皇宮內,他的嫡系爪牙們瘋狂地跑來跑去,卻誰也無法對他的提問做出回應。而皇宮外,歡呼聲卻一浪高過一浪,「萬勝,萬勝,萬勝,陛下萬勝!萬萬勝!」
「舞陰王勿慌,應該是陛下抵達了城外,弟兄們士氣倍受鼓舞,所以歡呼相迎!」 吳漢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了過來,每一個字,都格外清晰。
「呼——」 李秩直起腰,長長地吐氣。
沒錯,應該是劉秀來了。所以城外的河北漢軍,才會如此興奮。一個馮異,已經壓得洛陽守軍無法出城。如果劉秀親自帶著馬武、賈復等人趕到,自己和朱鮪這邊,更是毫無勝算。
「陛下胸襟廣闊,世人皆知。當年末將差一點兒就將他與朱佑、鄧奉、嚴光等人,殺死在太行山中。他橫掃河北之後,卻依舊將吳某視為左膀右臂。」 吳漢快步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王爺當年殺柱天大將軍,乃是奉命行事,並非存心相害,陛下又如何能出爾反爾,在接受了王爺的輸誠之後,又以白刃相加?」
「萬勝,萬勝,萬勝……」 城外的歡呼聲繼續傳來,像潮水般拍打著李秩的心臟。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吳漢,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守住洛陽。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到從什麼時候起,已經便成了一頭走在懸崖邊緣的山羊,只要一步邁錯,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放眼天下,像王爺這樣統率十萬大軍者,能有幾個?如果陛下對王爺出爾反爾,今後誰還敢投奔於他?怕是連劉揚、彭寵、劉植等輩,都會對其心寒,進而棄之而去!」 歡呼聲的縫隙里,吳漢的話語,又響了起來,句句無法反駁。
李秩的面部肌肉不停抽搐,雙手和雙腿,也忽然開始顫抖。猛地轉過頭,他用猩紅色的眼睛瞪著吳漢,大聲詢問,「我欲將洛陽獻給陛下,但城內卻有許多人執迷不悟,該如何除之?!」
「成大事者,需殺伐果斷!」 吳漢想都不想,就給出了一個確切答案。「以幾千人之性命,換洛陽城內三十萬百姓不受兵火之害,此乃大善。縱使太史公在世,都無法指責李將軍做得有何不妥!」
「那朱鮪狡詐多疑,且在綠林軍中,人脈極廣……」
「請他前來赴宴,商議如何出城與主公決戰就是!」 吳漢依舊想都不想,就直接大聲回應。
這是當初劉玄對付劉縯的辦法,李秩就是執行人之一。所以,聽起來絕對不會陌生。當即,後者的面孔就又變得扭曲,咬著牙,一字一頓,「也罷,李某就賭一回,陛下言而有信!吳子顏,今晚你帶著我給你的金牌出城,告訴陛下,明天午時,看到城中火起,立刻揮師來攻。李某,李某將持朱鮪等賊的首級,親自相迎於洛陽城的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