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總是關山別舊情
第七十章 總是關山別舊情
一席話,說得伏湛無言以對。
然而,大鴻臚郭儕卻還執迷不悟,快速站出來,高聲爭辯道,「諸位將軍切勿危言聳聽!樊崇那邊,也有許多麻煩。能暫時跟我軍議和,他也是求之不得。」
隨即,轉身看向朱祐,繼續大聲補充,「藉此時機,朱將軍繞路到赤眉身後,說服隗囂、竇融,待隴右兵與河西兵聯袂攻向長安,樊崇自顧尚不暇,哪有力氣再咬住我軍不放?!」
「郭鴻臚此言,未免有些過於一廂情願了!」 朱佑心思剔透,才不會給此人當擋箭牌,笑了笑,大聲反駁,「那隗囂竇融等輩,跟其他草莽流寇乃是一丘之貉。我軍勝,他們自然躲的躲,降的降,但我軍一敗,或者僅僅是露出一絲敗相,他們的嘴臉,絕不會比樊崇好看!」
「這……」 沒想到朱佑直接拆了自己的台,郭儕的臉色,好生尷尬。連忙扭過頭,向伏湛,周逢等人求援,卻見一眾老前輩們眼觀鼻,鼻觀心,全都修鍊起了《逍遙遊》,誰也不肯再看他一眼。
「郭鴻臚所言,未嘗不可一試。」 劉秀當即心中雪亮,不忍郭儕太下不了台,笑著向他揮手。「只是,得我軍先挫了赤眉的銳氣之後。否則,拿出再大的誠意,也不可能換得隗囂、竇融等人的支持!」
「是,微臣願聽陛下聖裁!」 郭儕又恨恨地向周圍的老前輩們看了一眼,緩緩後退。
「朕隨兄長起兵以來,不是沒吃過敗仗,只是,沒向對手求過饒!」 劉秀臉上依舊帶著笑,但目光卻變得十分冰冷,「所以,議和之事,休要再提。朕寧願戰敗後退回河北,也絕不會以將士們的口糧去飼賊!」
「陛下萬勝!」 先前已經被伏湛等人氣得臉色鐵青的萬脩,立刻站了出來,振臂高呼。
「陛下萬勝!」 鄧奉、王霸等將領,紛紛揮舞著胳膊響應,一個個臉上充滿了驕傲。
寧願戰敗退回河北,也不會拿將士們的口糧去飼賊!這,就是他們大司馬。這,就是他們的皇帝!從宛城、昆陽、新鄭、再到河北,哪怕四周圍強敵環伺,哪怕身邊就是萬丈深淵,也從沒主動認過輸。
而大夥正是憑著這股子不肯認輸之氣,才在柱天大將軍被謀害后,又一步步從血泊里走出來,一步步從薊縣那種偏僻之地,走回了河南,走回了洛陽。
作為武將,大夥不怕輸,不怕死。卻怕帶頭的首領沒了王者之心。否則,在大夥浴血殺敵之時,他卻忽然決定向對手乞降,誰還敢再手提長槊為他而戰,誰還敢橫刀豎馬為其衝鋒?
「陛下此言甚是,我軍兵強馬壯,的確沒有向赤眉賊低頭的道理!」 眼看著與赤眉軍血戰到底已經成了武將們的共識,少府郭況果斷選擇退而求其次,「但鄧將軍已經連續兩敗,威望大損,不宜繼續為帥。還請陛下另遣他人代替鄧將軍,以振軍心!」
「這……」 正在振臂高呼的武將們,沒想到身後還有這樣一盆冷水會潑過來,一個個遲疑著回頭。
「依郭卿之見,朕該選誰為將?」 劉秀也被郭況的小聰明,打了個措手不及,皺了皺眉,笑著詢問。
「陛下,微臣以為,耿純、耿弇、景丹、寇恂四位將軍皆文武全才,由他們四人領兵,取代鄧、馬兩位將軍,則大局可定!」 郭況根本沒聽出劉秀話語里的厭煩之意,想都不想,高聲回應。
一語畢,滿朝嘩然。耿純、耿弇、景丹、寇恂雖然確實有真才實學,但皆是幽冀人士,因此被稱為「河北四大將」,其中高陽侯耿純,更是真定王劉楊的外甥,跟郭況,自然還有一層親戚關係。
「陛下,末將還要征討鐵脛流寇,只怕無暇西征!」 還沒等大夥想好該如何表態,高陽侯耿純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看向郭況的目光當中,也充滿了憤怒。
「陛下,臣還要回河北押運糧草,恐怕難以成行!」
「陛下,臣才能遠遠不及眼下正在西征軍中浴血奮戰的諸位將軍,不敢前去丟醜!」
「陛下,臣身系京城衛戍,不能遠行!」
耿弇、景丹、寇恂三個,也相繼站出來,大聲附和耿純。
「你們……」郭況臉色巨變,硬生生將「不識抬舉」四個字,吞回了自家肚子里。他本以為,通過舉薦河北四將,可以加強郭家與四人之間的聯繫,將此人一步步打上皇后一派的烙印,卻沒想到,四人一個比一個聰明,讓他的圖謀剛開了個頭,就直接撞上了大鐵板。
「陛下,郭少府平素專心為國打理鹽鐵諸事,無暇他顧。根本不知道眼下各位將軍都擔負著何等重任!」 中散大夫陰就唯恐郭況不夠尷尬,迅速湊上前,高聲奚落。
「陰大夫,莫非你也有合適人選向朕舉薦?」 劉秀的心中對郭況的厭煩,立刻轉移了一大半兒到陰就身上,又笑了笑,沉聲詢問。
陰就才能與郭況不相上下,聽劉秀向自己發問,想了想,高聲啟奏,「陛下,左大將軍、阿陵侯任光,勇武過人,且忠義無雙。若能主宰西征軍,定可為陛下擊潰赤眉,奪取長安!」
「阿陵侯鎮守信都時,曾以八百士卒,力克兩萬尤來兵!」
「任將軍當年曾經追隨齊武王麾下,戰功赫赫。」 (注1:齊武王,即劉縯。劉秀做皇帝后,封其去世的大哥為齊武王。)
「陛下,阿陵侯愛惜士卒,素得軍心!」
「陛下……」
陰虛、鄧啟、趙歆等文官,還有若干昔日曾經追隨過劉縯的武將,紛紛上前表態,支持陰就的主張。
「嗯——」 劉秀低聲沉吟,目光掃視群臣,眉頭再度皺了個緊緊。
他萬萬沒想到,陰就,或者說陰家的勢力,已經變得如此龐大,甚至已經得到了大哥當年那些舊部的支持。
「陛下,微臣以為,任將軍雖然忠勇,卻沒有獨自領軍的經歷,不宜取代鄧將軍為帥!」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大殿門口處響了起來,迅速吸引了他的目光。
「子安,莫非你也有人選向朕推薦!」 劉秀楞了楞,臉上的笑容,隱約有些發苦。太學系,這個剛剛出現的派系,迫不及待地將觸角伸向了兵權。
「楊子安?」 正在為任光爭取主帥位置的南陽系文武們,紛紛扭頭,恰看見車府令楊睿那蒼白的面孔。
此人乃是劉秀太學的同窗之一,名聲、本事都不怎麼顯赫。畢業之後,在王莽的大新朝里,也只做了一個年俸一百石的小官兒。劉秀在河北稱帝之後,他冒著沿途被盜匪殺掉的風險前來投奔,因此,才被授予了車府令的職位,算是終於否極泰來。
這樣一個沒跟腳,沒名望,全靠著同學之誼才混上六百石俸祿的小官兒,他說出來的話,能有什麼分量。因此,大夥只是為了維持朝堂上的和氣,準備耐著性子聽上一聽,然後就直接忽略了事。
誰料,那楊睿卻絲毫沒有六百石小官兒應有的謙卑,快速向前走了二十幾步,在劉秀面前重新站穩,朗聲說道:「陽夏侯馮異南渡以來,攻城略地,每戰必勝。且勤勉愛民,從不縱容屬下侵擾百姓。我軍能夠被視為仁義之師,陽夏侯居功至偉。如果必須派遣陽夏侯去接替鄧將軍,非但可以遏制赤眉軍的瘋狂東進,長安、三輔等地的百姓,也會慕陽夏侯之名,爭相為我軍提供支持!」
話音落下,非但原本以為他會推舉同學取代鄧禹的郭況、陰就等人目瞪口呆,就連又開始坐在綉墩上背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馮異,都滿臉愕然。
楊睿前半句話,沒有半點兒問題。河北漢軍南下以來,馮異每戰必勝,功勞和聲望遠在其他諸多將領之上。但是,功高必然震主,如果把打敗赤眉的機會,也給了馮異,此人就徹底成了河北漢軍第一將,在軍中的聲望和影響力,就直追當年昆陽大捷之後的的劉縯和劉秀!
劉縯當年為何讓劉玄感覺芒刺在背,就是因為他在軍中的聲望和影響力太大,如果起了謀反之意,劉玄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能阻止。如今馮異如果威望和影響力追上了劉秀……
「楊卿之言,甚合朕意!」 唯一不覺得驚訝的,只有劉秀本人。只見他緊皺的眉頭徹底鬆開,身體后靠,如釋重負,「陽夏侯用兵謹慎,且愛惜百姓,正是最好的領軍人選。來人……
「不可!」 尚書令伏湛果斷站出來,大聲勸阻,「陛下恕老臣直言,楊車府的提議,實在有失妥當!」
「為何?」 劉秀眉頭再度皺起,強忍著怒氣,沉聲詢問。
「馮將軍南下以來的功勞,有目共睹。但若事事以他為主,豈不是令宵小之輩笑我大漢無他人可用?偌大的江山,只靠馮將軍獨自支撐?」 尚書令伏湛身上,終於有了幾分讀書人味道,頂著劉秀的目光,大聲回應。
「陛下,馮將軍身上舊傷未愈,不宜再度領兵出征。」
「陛下,伏尚書所言有理,我朝人才濟濟,豈可事事都依靠馮將軍?!」
「陛下,我朝百勝名將,不下二十人,陛下為何獨愛馮將軍?」
……
陰就、郭況皇親國戚,以及其他一些自認為有遠見的文臣武將,紛紛開口。堅持要求讓馮異暫且在洛陽城內養傷,把領軍出戰的機會讓給別人。
「陛下,末將身上的箭傷發作,最近的確疼得精神恍惚。」 無法承受四周圍蜂擁而來的敵意,馮異悄悄嘆了口氣,站起身,學著景丹等人先前的模樣,主動表示不堪重任。「西征軍的主帥人選,末將懇請……」
「公孫,不要說了,你的難處,朕明白!」 劉秀臉上的笑容,再度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手扶桌案站起身,高聲打斷,「朕不是劉聖公,也看不起劉聖公!你放心去,朕在洛陽,為確保錢糧不給,樣樣不缺。」
「陛下……」 馮異心中一暖,眼睛立刻可是發紅。
「你放心,朕的大漢,不是大新,更不會是更始朝那個互相傾軋的聚義廳。任何人為朕在軍前浴血奮戰,朕都不准許有人在背後捅他的刀子!」 劉秀沖著他笑了笑,取下佩劍,輕輕拍在了御案之上。「從今日起,有敢出言離間你我君臣者,要他敢開口,朕就決不讓他活著走出皇宮大門!」
「啊——」原本還想再出言勸阻的伏湛、陰就等人,被嚇了一大跳,頓時全都主動三緘其口。
然而,馮異卻紅著眼睛躬身下去,大聲補充,「陛下,請恕末將不敢受命。」
「啊……」 眾文武再度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馮異今天為何如此「不識抬舉」。
「昔日秦晉交兵,秦穆公力排眾議,堅持以孟明視為將,最後洗三敗之恥,成五霸之業!」不待劉秀髮問,馮異深吸一口氣,高聲補充,「仲華才高志堅,堪做陛下的孟明視!末將,願為其副,全力佐之掃蕩赤眉,為大漢奪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