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知更相逢何歲年1
夜晚寒涼,剛下了一場春雪,正逢上晴天,化去了大半,留下一地半水半冰的泥濘。
路邊是一排透亮的煤氣燈,照得地上黑褐色的冰泥熠熠發光。一輛漆黑的轎車緩緩駛過來,輪子碾得地上的冰泥咯吱作響,壓過地上原本便已留下的兩行凹槽,最終穩穩停在那棟奶黃色的三層小洋樓前。
「路況這樣不好,辛苦你了。」陳煜棠露出微笑,向司機道謝后,小心開門走下車。
她穿著一身荷綠色的長裙,外面搭了件蕾絲罩衫,長發如瀑,煞是清雅,手上戴了淡綠色的羊皮手套,又頗有些貴氣。只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她這身行頭,還是有些單薄了。
今天陳煜棠得了傅大帥回到滎州的消息,一大早忙不迭地出門去了,連件大衣都忘記帶上。一整日東奔西走下來,此時渾身上下已經是凍透,只盼著能進屋暖和暖和。
她走到門廊下,掏出鑰匙打開別墅的大門,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
司機正在倒車,遠光車燈晃了一下,陳煜棠眯了眯眼,但聽見司機的喇叭聲示意,還是習慣性地點了點頭,沒有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她進了別墅,關好門,打開壁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壁爐邊上取暖。她邊走邊摘下手套,走了一半,心裡忽然生出落寞——家裡沒有雇傭人,統共就只她孤零零的一人。她早上出門前,在爐膛里溫了塊炭,都這麼晚了,這炭指定是滅了。
她有些沮喪,預備添炭的時候,卻有些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塊炭竟然還沒有熄滅。
陳煜棠有些奇怪,目光掃過客廳東南角,見著那尊千年矮雕成的盤龍吐珠擺件,輕輕嘆了口氣。千年矮是木雕匠人對黃楊木的戲稱,這料子長得極慢,歲長一寸,遇潤則退,還頗愛生出些瑕疵,所以要想找塊妥妥噹噹的黃楊木料子,非得有個好耐性不可。但這千年矮又偏偏是木雕的上乘材料,成品上蠟之後,溫潤如玉,泛著微微的黃光,象牙一般生動。
這件盤龍吐珠,是陳煜棠祖父的得意之作。陳煜棠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便因事故去世。她家是開傢具廠的,無人打理,陳煜棠便只有放棄了出國留學的計劃,專心照看家族產業。傢具廠原本略有薄利,可近來,不知道哪裡開罪了駐守滎州的滎軍,不論是供貨方還是出貨方,都對陳氏傢具廠退避三舍。
滎軍的大帥叫做傅渭川,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傅渭川原本是冀州張大帥手底下的軍官,奉命來打滎州,結果這邊剛剛告了大捷,那邊張大帥便病逝了,他和接管冀軍的張二少素來不太對付,索性自立門戶,以滎州為核心的十六省,都在他的管轄範圍。滎軍可謂是軍閥之中,聲勢最大的一支了。
不過這人放在舊社會,終究可以說是背棄了主子的,不值得人尊敬。
陳煜棠一個生意人,和政治上的人物素無來往,近來有些風言風語,說是滎軍要和北邊的冀軍開戰,她思量了一番,指不定是滎軍軍資匱乏,白日里便嘗試著給傅大帥送禮,表個態。卻想不到,重金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傅大帥的面也沒見上。
陳煜棠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盤龍吐珠,臉色驟然凝住。
這件擺件名氣很大,不單是因為盤龍身上每一片鱗片都用針鑿一點一滴修細出紋路,更因了龍口微微吐出的那顆寶珠。
那寶珠做的是鑿穿鏤空的設計,只在寶珠表面,留下了極細的一道道花紋,有九曲玲瓏之意。爺爺前後雕了一十三顆寶珠,最後選了這顆完美無瑕的。
但現在,這顆寶珠不見了。
再聯想起炭火的異常,陳煜棠心中一緊,第一反應是家中遭了賊。此時不曉得那賊還在不在這裡,她一伸手,將燒炭用的火剪拿在手裡,緩緩往房門緊閉的卧室走去。
她還沒走出幾步,房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男子打著哈欠從門裡走出來。
他沒有穿外套,上身統共只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雞心領毛衣,露著裡面印著碎花的襯衫,整個人顯得慵懶非常。他比她高出一頭,脊背挺直,一眼望去,眉目清朗,倒不像是什麼壞人。
「陳小姐,怎麼回來得這樣晚?」他朗朗開口,看不出有半點歉意,「抱歉,這種天氣,車裡實在冷得不像話,只有來你家取取暖。」末了,瞧了眼壁爐里映出來的火光,補充了句,邀功似的,「我添了炭,不然你留的那塊非得滅了。」
「你是什麼人?」陳煜棠不動聲色地將火剪背到身後去。
他掃了眼她的手腕,訝異:「你不認識我?」
陳煜棠只覺好笑:「這位先生,你三更半夜闖到我家裡,我為什麼要認得你?」
「我是傅嘉年。」他說著,應和似的,打了個響指。
陳煜棠敏銳地看到,他的指尖上,驟然出現了一顆渾圓的小球。
那小球是鏤空的,面上蜷曲著一道道極細的花紋,玲瓏可人。
這正是盤龍吐珠上的那顆寶珠。
陳煜棠壓下怒意,笑道:「原來是大魔術師傅嘉年,不知你這樣的大明星——不在馬戲團待著,來我這裡做什麼?」
她素來與人為善,但傅嘉年不識好歹,拿了她爺爺留下的寶珠變魔術,不敬在前,她也沒打算同他客氣。
傅嘉年聽了她的回敬,也不生氣,轉身在她那套皮面沙發上坐下,背倚著靠背,用這麼一個倨傲的姿態反問:「你不知道?」
陳煜棠算是明白過來,這個傅嘉年根本就不像他說的那樣,是挨不住冷才闖了進來,他壓根就是來找她不自在的。
她抬步,荷綠裙子跳了兩下,眨眼間已經走到了傅嘉年對面的位置,也坐下身,端正地看著他,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沙發靠里的扶手上,搭著一件黑色的大衣,看款式和長度,應該是傅嘉年的。只是她也愛將大衣擱在這裡,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
傅嘉年見她如此,也不再繞彎子,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份折得四四方方的報紙,擱在茶几上。
陳煜棠瞥了一眼,入目便是「傅嘉年魔術全揭秘」八個大字。
傅嘉年有些漫不經心:「我們幻術這行,有個規矩:互不拆台,互不打臉。投稿的這傢伙倒是厲害,讓我看家本領里的門道見了報。我倒是不在意這碗飯,但咽不下這口氣。」
陳煜棠聽了這話,當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禁不住一笑:「大明星,我是個和你八竿子打不著的生意人,不認得你,也從不看幻術,這種事,你竟然懷疑到我頭上?」
傅嘉年一愣,又問:「你不知道?」
他剛剛似乎問過同樣的話,陳煜棠眸光一凝,嘴唇抿起,頗不客氣地看了他一眼。
傅嘉年思索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陳煜棠。
陳煜棠沒有伸手,等他將照片擱在茶几上,才拿起,看了眼。
黑白的照片上,是四個人的合影,身後掛著一張牌匾,寫了三個大字「四藝堂」。
這照片並沒有什麼稀奇,有些老舊了,邊角泛黃,微微模糊,但很平整,大約是保存在影集里,經過珍藏的。照片上的四個人,大概是在慶賀店鋪成立一類的事情,才特意留了影。
但陳煜棠是個做生意的,商場素來都是在合同里咬文嚼字的,謹慎起見,她快速掃過了幾個人的臉,目光停頓在左手起第二個人的臉上。
雖然五官有些模糊,她還是認出來,這是她爺爺年輕時候的模樣。
傅嘉年顯然在一直觀察她,見了她表情微微的變化,當即說道:「不錯,那是你爺爺。」
陳煜棠冷下臉,面無表情地抬眼:「四藝堂是什麼?」
傅嘉年站起身,在客廳里走了一圈,本是故意要賣個關子,殺殺陳煜棠的威風,卻見陳煜棠不慌不忙燒了壺茶,自己反而耐不住了,說道:「我們四家的手藝,少說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組成四藝堂,就是要榮辱與共、休戚相關。做我這一行,玄機都在道具上,我的道具是爺爺傳下來的,當年只有你我兩家參與了製作,我傅家自然是不可能自毀長城的,揭秘的不是你們陳家,又能是誰?」
陳煜棠沏了杯茶,原本打算掂起茶盞,頓了頓,還是給傅嘉年也沏了杯,眉眼間滿是精明生意人的防範和客套:「你既然心裡打定主意是我泄密,還來找我求證什麼?」
傅嘉年不是很喜歡她的態度,沉默一下,正要開口,她又笑了:「若我沒有聽錯,你剛剛說的是——你還在用你爺爺傳下來的道具?」
傅嘉年隱約知道她要說什麼,咬了牙盯緊了她的臉。
她樣貌生得很好看,皮膚白皙,嘴唇是櫻桃般豐滿的一點,舉止得體,大約和大部分的富家小姐如出一轍,都是那種嬌滴滴的模樣,唯獨她的眉眼之間,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考量和計較,和他所見過的女子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