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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昔為匣中玉3

  陳煜棠氣結,他既然有這麼好的技術,為何一開始不幫她正骨,要叫她同了這麼大半日,將要排到號了,才賣弄似的露了一手。這麼想著,嘴上卻帶了笑意:「真是謝謝傅先生了。」但畢竟還是生氣的,眼裡帶了些幽怨,「謝謝」二字也咬得極重。


  傅嘉年哈哈笑了起來,十分坦誠:「應該的,不要客氣。」


  陳煜棠往邊上看了一眼,走廊那頭,不知道從哪裡混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模樣很是精靈,正拿著一沓報紙兜售,大概是他看上去不太整潔,所以生意寥寥。


  陳煜棠收回目光,看了眼傅嘉年,巧笑:「我有些口渴,可不可以幫我接一杯水?」


  傅嘉年看似不著意地往她剛剛看的地方瞥去一眼,點頭:「是我疏忽了,稍稍等等我,馬上就回來。」


  等傅嘉年走得沒影了,小報童也走得近了。陳煜棠抬手將他喊過來,從手包里拿出兩枚大洋:「你的報紙我都要了,能不能幫我去洋貨行捎個口信?」


  小報童大概也是常做這樣的事,當即一拍xiōng部:「小姐,我認得去洋貨行的路。」


  「好,你去洋貨行的詹氏珠寶櫃,找一位姓唐的先生,告訴他我已經回家了,讓他不要擔心。」


  小報童收了大洋,也沒有把報紙給陳煜棠的打算,揣進自己的背包里,一路小跑,擠開人群就不見了。


  「煜棠,水來了。」這時,傅嘉年笑盈盈地端著杯子走了過來,陳煜棠有些心虛,客氣接了,摸了摸杯子,溫溫的,入口剛好。


  她小啜了一口,這時候,護士叫了陳煜棠的名字,她自己用手撥著輪椅,就要往診室那邊挪,可傅嘉年快她一步,推動了輪椅。


  陳煜棠抬頭看他,他也在對著她笑,眼眸漆黑而深邃,多多少少帶了點探尋的意思。兩人對望了幾秒鐘,陳煜棠匆匆收回了目光,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假模假樣的。


  大夫是德國人,細細診了陳煜棠的腳傷,說了一通,大概便是骨頭已經歸位,沒有什麼大礙了,要注意休息莫要再碰傷處的話。不等護士翻譯,傅嘉年便用德語道了謝,推著陳煜棠離開了。


  這人真是輕狂,陳煜棠悶悶不樂地想。


  及至出了醫院,上了張東平開來的汽車,兩人都沒再說上一句話。


  到了東郊別墅,忽而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這個時候,天色還沒黑,較了前兩天,也暖和了不少,因而這雨並不叫人難過。


  白日里是個晴天,也沒想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情,張東寧匆匆開車過來,車上沒有放傘。傅嘉年便下了車,正發愁怎麼辦是好,陳煜棠挪到車門,扶著扶手,試著往地上踩了腳,疼得皺了皺眉。


  傅嘉年笑了聲,要去抱她,她卻按住他的胳膊:「不必麻煩,我自己慢慢挪過去就是。」


  他也不強求,驀地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頭,又伸出一隻手臂,叫她扶住,兩人緩緩往那棟奶黃色的小洋樓走去。


  陳煜棠心裡過意不去,不安地看了看他的眉眼。他平時著前方,心無旁騖的樣子,臉上似乎沒有什麼情緒,只是想專心走完這段路似的。


  她斂了眉眼,感覺到他薄薄襯衫下,肌肉緊繃著,越發無所適從。


  他忽而笑了聲:「多休息幾天,少走路。」


  她一抬眼,門就在眼前了,才匆匆從包里拿出鑰匙來,撞了幾下鎖眼,堪堪將門打開。


  他道了聲「晚安」,沒有等她回話,便折身回去了。


  陳煜棠悻悻走進門裡,一坡一坡地繞到窗前,看見傅嘉年的車倒了出去,消失在雨幕里。她這才想起自己肩上,還披著傅嘉年的外套。


  那外套是精紡花呢質地,摸上去柔而不澀,剪裁考究,多半是手工定製的。現在已經濕了一層,不曉得他只穿了件襯衫,又淋了雨,就這麼回去會不會感冒。


  陳煜棠愈發愧疚。其實昨天,唐明軒便已經回到了滎州,秘密和她見了面。她將要去督軍府赴宴的事情告訴了他,兩人都覺得這事躲不得,便一早就打定主意,趁著去洋貨行的時候,陳煜棠假裝將腳崴了,託病不去。為了保險起見,陳煜棠當真在洋貨行定了一件粉鑽項鏈,以免有心人查證。


  這事她雖然躲了過去,卻不曉得會給傅嘉年帶來多大麻煩。


  雨下得越發大了。一輛漆黑的汽車破開雨幕,平穩行在路上。


  張東寧見到傅嘉年淋了雨,又沒有將自己的外套要回,心裡有幾分嗔怪陳煜棠,當即要將自己的外套脫給他,被傅嘉年拒絕:「我病了倒無所謂,權當躲閑了。你差事可比我重,又是個愛拚命的人,我可不想你帶病給我辦事。」


  張東寧不答應,一心遊說他,傅嘉年拉下臉來,這才作罷。


  「你回去報信兒,老爺子沒為難你吧?」傅嘉年往後一倚,懶懶問道。


  「沒有,不過我聽說,老爺子原本是要為難陳小姐的,陳小姐倒是因禍得福,這會反而叫她躲過去了。」


  「你以為她真是不小心扭了腳?」傅嘉年回身,瞥了眼那棟奶黃色的小洋樓。


  層層疊疊的雨幕中,小洋樓被路邊的煤氣燈鍍了一層昏黃的影子,看不太真切,只有落地窗映出薰黃的光影,折在地上的積水裡,一片光明。


  張東寧很是吃驚:「那少爺就這麼默許了?」


  「她這麼個人,不想去,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不過,我覺得這事兒不簡單,你回去查查,她最近在和什麼人來往?」


  「是。」張東寧有些意外,心裡卻是暢快了許多,禁不住露出了微笑:這些日子,滎軍上下都傳言傅嘉年是個不學無術的執絝,傅嘉年去領參謀的職務時,甚至連個小小的師長都敢故意怠慢他。傅嘉年倒是沒什麼表現,更沒有在大帥面前表露,可張東寧卻是氣了個夠嗆。


  他看得出陳煜棠是個頗為聰明的女子,也看出傅嘉年對她頗有好感,他原本以為自家少爺是被那個她迷惑了,有些焦急,但事實上,傅嘉年從未叫人失望過。


  傅嘉年倒是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裡,一臉輕鬆地倚在靠背上,甚至吹起了口哨。


  車緩緩穿過崗哨,站哨的人認得車牌,又一眼見是張東寧親自駕車,便遠遠敬了個軍禮。


  傅嘉年看見,當即坐直身子,朝崗哨點了點頭。


  張東寧忍不住笑:「他們看不見車裡,少爺待人總是這麼認真。這些哨兵看見了,不知道該多感動。」


  過了崗哨,是一條平敞的大道,張東寧將車子開得很慢,進了官邸的大門,是一處噴泉,因為官邸在開宴會,各色光芒折在噴泉噴出的水花上,格外炫目。噴泉兩邊是綠植隔出的道路,是當初由多位園藝師精心設計的,襯得整個官邸莊重而不失別緻。


  傅嘉年這才道:「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嘛。」


  他微微歪了歪身子,從反觀鏡里看見張東寧詫異的目光,笑說:「老爺子喜歡這套,天天掛在嘴邊,怎麼著也得做做樣子不是。」


  張東寧連連點頭,有些感慨:「少爺要是肯接老爺子的班,他也不至於天天這麼氣不順。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傅嘉年不喜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樣子:「愛說不說。」


  「劇場那邊,雖然台上風光,台下全是一雙雙眼睛盯著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還有那些小報記者,一個個蒼蠅似的,巴不得旁人出點丑,好叫他們抹黑了去。咱們且不說是德國留學歸來的,就是身份便極不一般,何必受這個氣?」


  傅嘉年不著急介面,審視了一番他,忽而笑出聲來:「還說回來沒被為難,這都幫著遊說了。」


  張東寧有些不好意思,局促賠笑:「大帥當然待我也是很好的,不然當初也不會挑了我陪你去德國上學,張東寧說的這些都是肺腑之言。」


  「行了行了,直接拐去西宅子吧,我不想再去宴會上討老爺子的白眼,要是有人問我,就說我今天事忙,一早歇下了,」傅嘉年的語調減弱,張東寧以為他沒有后話,安心將車駛進了樹木掩映的小路上,他卻輕聲說,「我爺爺當年,可是將一副心思都放在幻術上了。」


  張東寧怔了怔,不便搭話,又聽他開了口,像是有些自言自語:「幻術並不是嘩眾取寵的東西,老宅邸那邊,我爺爺書房裡關於幻術的書,擺了滿滿一柜子,有祖上留下來的,也有他自個兒一點點搜羅謄抄的。多少心血,只因為我父親不喜歡,就要撇了去?」


  張東寧以往也只以為以他的性格,將幻術撿過來,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卻想不到他還有這些想法,只覺喟嘆:「這世上少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是嗎?那我偏要強求。」傅嘉年像是被他的話驚醒了,單手支著車窗框,又恢復了幾分無賴氣息,「你也早些休息,明兒個一早,咱們還有點事要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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