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1
遠處轟隆隆傳來一聲悶雷,草木都帶了不合時節的簌簌蕭瑟之意,一股腦地往一側斜去。
陳煜棠隔著那扇新上的玻璃落地窗,望著外頭陰惻惻的天,有一絲她自己都難以覺察的失望。身後李媽端來一碗切好的蘋果,放在茶几上,笑道:「小姐先吃點水果,這樣的天氣,您的那位朋友,八成是來不了了吧。」
陳煜棠謝過她,拿起銀質小叉,取用了一碗里最上頭的那塊:「恐怕是,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早知道天氣這樣無常,就不勞累你收拾那麼久的屋子了。」
「哪裡哪裡,」李媽有些不安,又笑了,「小姐就是這樣嘴硬心軟的人,記得前兩天,小姐還和張秘書爭執了許久,說什麼都不肯讓我過來伺候。我那時候心裡惶惶的,生怕照顧不好小姐。誰想到小姐是這樣好說話的。」
陳煜棠和她也算是合脾氣,一笑:「你又給我戴高帽子,我哪裡好說話了?」
外面忽然轟隆一聲巨響,震得窗框嗡嗡作響,傾盆大雨轉瞬間落下。窗戶不斷被雨點濺上,模糊得看不清外頭的物事。兩人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驚了驚,默然片刻,李媽才示意了一下桌上那放著水果金邊玻璃碗,接上了之前的話:「就拿這碗水果來說,若是我們太太,一定得挑那塊最厚的吃了,她說中央的要甜許多,旁邊的壓根兒不能比。」
她明知道今天唐明軒過來,看似閑聊,實際將想說的話都巧妙隱了進去。
陳煜棠垂下眼帘,漫不經心答道:「這有什麼挑頭?選來選去,保不齊中間的還有蟲洞呢!」
李媽不置可否,只笑著不說話。
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李媽愣了一下,快步跑去開門。
一股勁風卷了進來,陳煜棠看見唐明軒正將一柄黑傘和帶來的水果交給李媽,心中十分意外,當即站起身。.
那傘被合起,水連成一線灑在地板上。
她有些著急:「這種天氣,你同我打個電話知會一聲就是,怎麼還趕過來。你沒有感冒吧?」
唐明軒的外套濕了一片,他一邊將外套脫下,一邊認真解釋:「我走了大半的路,才覺得要下雨,總不能再折回去吧?」
陳煜棠當即揭穿:「那你怎麼帶了傘?連謊都不會撒。」
一旁替他掛外套的李媽笑了起來,唐明軒也跟著笑道:「陳老師難得同意教我木雕的技法,又趕上了禮拜天,我怎麼能錯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想來隨時歡迎,我又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唐明軒搖頭:「在舊社會,各家的手藝都是絕不外傳的,畢竟牽扯了各自養家糊口的本事。你現在將技藝傳了出去,以後萬一再有靠手藝吃飯的時代呢?」
陳煜棠隨口接道:「也不見得就那麼要緊,現在有些人家索性都瞧不上自家的技藝了,比如傅……」她忽然頓住不說,又笑,「木雕可都是辛苦活,你可不要嫌臟嫌累。」
唐明軒眼裡笑意淡淡,點頭答應,兩人一起去往陳煜棠的工作間。
工作間里光線有些昏暗,陳煜棠打開弔燈,溫暖如玉的薰黃燈光投下來,彷彿給房間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和。工作台還放在原處,上面的工具卻沒有擺成整齊的一排,散亂堆在紅絲絨墊子上。這些都是傅嘉年前幾天差人送來的,一句話也不曾給她捎,叫她心灰意冷,這些天旁的事情都落下了,獨獨將里裡外外的門鎖全部換了一通。
唐明軒走過去,拿起一柄圓口鑿看看,又放下。他將每一隻工具都過了一遍,看完的時候,墊子上又是一整排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放好的工具。最後他將一柄雕刀拿到一旁:「這個有些鈍了,該磨一磨。」
那柄正是傅嘉年曾經拿過,替她去除黑點的那隻雕刀。
陳煜棠有些恍惚,臉上不忘露出笑容:「你懂木雕?」
他側過臉,淡然一笑:「我年少時家裡困難,給做木工的工匠當過幾年學徒,賺夠學費就離開了。也就是學了點皮毛,那些工匠都是給普通人家打傢具過活的,打磨平整就是,哪裡需要什麼雕花鏤刻的?」
陳煜棠連連搖頭,神情輕快起來:「你這話說的不對,我祖上也是工匠,各行都有高手,沒準反而是我能從你那裡學到什麼呢。」
唐明軒掂起邊上的一尊木胚,在手裡團了團,才嗤笑一聲,意味不明:「恐怕就是我師父來了,也不敢跟你這樣的世家子弟相比。」
他拿的正是陳煜棠棄之不用的那尊飛天像,原本是極好的木料,也是極好的設計,卻因為一個黑點毀了一切。
這樣的失敗品一上來就被唐明軒看見,陳煜棠臉上禁不住有些尷尬,卻聽他說:「這木材入手沉甸甸的,倒像是個好料子。只可惜有個黑點。」
陳煜棠也頗為惋惜:「是啊,若是早知道裡面有瑕疵,當初就不費那麼多功夫了。」
「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唐明軒比劃了一下,陳煜棠看出他的意思是將飛天手掌的位置往下稍稍偏移一點,正錯開那處黑斑,「這樣的話,你在這裡嵌一顆黑曜石,也是一件好作品。」
手捧寶珠,自天而降,的確更顯富貴雍容。陳煜棠一笑:「想不到你還有這樣靈巧的心思,不學木雕真是可惜了。」
唐明軒不曾搭話,望著桌邊突出來的墊木,目光頗為沉靜,好似拜會闊別舊友,烽火連天、亂世流離、輾轉生死,千般訴說,都只在那一望里。
在他出神的時候,陳煜棠將一柄雕刀放入他掌心:「咱們不妨就用這飛天像試試。反正我也是打算要丟棄的,你既然給它指了一條明路,就交給你了。」
她眉眼裡笑意清淺,卸下了平日里的精明幹練,此刻全是溫和的善意。他攥緊了雕刀,看著她,語調頗為鄭重,喃喃說:「陳煜棠,我真不曉得怎麼感謝你好。」
陳煜棠微微錯愕,他卻一笑:「這麼些日子,你怕是待我最好的人了。我記得這刀子是要這樣握,是嗎?」
他的手勢和陳煜棠初學時一樣生澀,她動容,伸手將他的姿勢擺正。他便按著她的指點,小心翼翼地在那飛天像上琢磨。
「這裡輕輕拋幾下光就差不多了。」最後幾筆雕完,陳煜棠一抬頭,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黑沉,「時候不早了,就留在這吃晚飯吧,然後我請魏師傅過來接送你。」
唐明軒卻說:「我本來無意和你客氣。不過我聽說魏師傅上回也是受了傷的,調養了一段日子,大周末的還要麻煩他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不如等他來了,一起出去吃吧。」
陳煜棠正將飛天像往一口錦盒裡放去,可惜飄帶鼓出來半點,蓋不上盒子,聞言,欣然點頭:「也好。這飛天像是你的心血,可惜我這裡沒有珠子,不如就這麼先給你帶回去吧,有機會再去配。」
他卻伸手扶住了盒蓋,堪堪擦過她的手背,入手凝脂般細膩溫潤,叫他晃了晃神,才說:「不必裝起來了,裡頭多半都是你的功勞,況且拿著吃飯倒不方便了。就放在你這裡,我下次再來看它。」
他情緒很自然,陳煜棠臉上有些發燙,連忙說:「是了,你還想學木雕的話,只管來找我。」
他朝她伸出手來,她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對方卻只是將她發間的一片細小的木屑摘下:「其實我更是想多來看看你。」
陳煜棠抬眸,他臉上仍然是坦然的神色,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其間情緒紛雜流轉,反而讓人難以把握到他的心思。
「自從上次見你,就覺得你一直有什麼心事。」他頓了頓,才問,「是他欺負你了嗎?」
陳煜棠滯了滯,下意識又去蓋飛天像的盒蓋,沒能蓋上,才猛然想起剛剛才和唐明軒約定好的事,又見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看,只得說:「你想多了。我和他不過是普通朋友,興許連朋友都算不上。」
他沒再追問,贊成說:「雖然應當避諱背後說人壞話,但下面的話本就是事實,我在他面前也是說得出來的,也就沒什麼好避諱的了——我曾暗中託了關係,去他工作的新世界大劇院稍稍打聽了一番,果然他的風評不佳,時常和某幾位當紅的演員走得很近。我之前以為你們關係匪淺,不太好在中間說道,才擱下沒提。既然你們沒有什麼瓜葛,那當然再好不過了。」
她反常的舉動,他八成是看出了端倪的,才這樣字字句句地幫她說話,可她聽了,心裡沒有半點安慰,反倒一腔怒火都被煽動起來,險些要剋制不住自己。
她深吸了兩口氣,才半開玩笑說:「你還是莫要說了,畢竟我也不做追星這樣時髦的事,明星我一概不關注。我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你用不著這般關心我。如果是真的感謝我的幫助,不妨把你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權再賣回來給我,我可以適當加價。」
他眼睛微微一眯,臉上是個和善至極的神色,也不答應也不拒絕,轉而說:「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了,何必這樣貶低自己。傅嘉年那樣的脾性,也不是誰都能幫他抬高起來的。」
她終於生了氣:「你反反覆復地提起他,到底是為什麼?」
他再次朝她伸過手,這回卻是輕輕摩挲她的長發:「我想讓你割捨掉他。」
外面響起汽車的喇叭聲,陳煜棠彷彿鬆了口氣,忙不迭說:「魏師傅來了,我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