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4
傅嘉年走後,陳煜棠木然返回客廳,見著唐明軒仍站在原處,揉了揉眉心:「讓你看了笑話。今天實在沒有什麼心思,不能教你木雕了,抱歉。」
唐明軒伸手扶她,被她抬手制止,自己晃了幾晃,咯吱咯吱地踩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也沒什麼感覺似的,不曉得避開,就那麼直愣愣地走過去,最終陷在沙發上,神情萎靡,卻不忘往窗外看去。從這裡勉強可以看見門廊下的一角,他的衣服就萎頓在那裡,無人理會。
唐明軒坐在她身旁,沉聲說:「煜棠,我剛剛並不全是陪你做戲。」
她偏過頭看他,他的神色是極為認真的,但眼裡的光華卻讓她難以看透,只生出迷茫。
「煜棠,我們才是最合適的,我……」
他薄唇開合,後面說了什麼,她一概沒有聽進去,只是倉皇說:「現在不適合同我說這些。」
他聞言,也沒有生氣,臉上笑意溫和,約定改天再來拜訪。
唐明軒離了陳煜棠家,走上大路,往北走去。東郊別墅住得多是有錢人,時不時會有腳夫來這裡攬活,尋常時候要在這條路上找輛黃包車,也並不困難。
他等了會兒,一輛黑色的車子擦著他堪堪過去,卻沒有繼續走,而是停在了他身前。
後排的車窗搖下,探出來一個人頭,是李輝夜。他朝著唐明軒咧嘴一下,招了招手。
唐明軒往身後看了幾眼,沒見到有什麼人,拉開另外一側的車門,飛快上車。
李輝夜坐在車裡,腳高高翹著,陰陽怪氣說:「你可以啊,再重兩拳,把傅嘉年給打死了,我看你怎麼收場。」
唐明軒溫文一笑:「做戲要全套,沒被為難吧?」
李輝夜猛地過來,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說:「要不是那小子膽小,不敢跟他老子說是和我出去才挨了打,不然你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我!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
唐明軒臉上笑容不變,眼神里卻有些陰鷙。李輝夜見了,有些心虛,緩緩鬆開手。
唐明軒低頭咳嗽了一陣,笑說:「我看是傅嘉年夠義氣,護著你吧?我看你彷彿不懂感恩,這可不太好。」
李輝夜一眯眼:「你威脅我?」
唐明軒語氣十分溫和:「李大公子多心了,不過——我應該的確對你們李家有恩吧?」
「呸!」李輝夜生起氣來,看了眼前面開車的司機,色厲內荏問說,「就憑你也配?什麼恩,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了!」
「李統治沒和你提起過嗎?和傅嘉年一樣,是回護之恩。」他聲調淡淡,後半句陡然壓低,一股陰鬱的氣質便流露出來。
李輝夜知道他在說什麼,一悚,再次心虛地看了眼司機,也壓低了聲音:「此事不準再提,別以為你能左右我父親。」
唐明軒快意笑了起來:「不敢不敢,李公子真是抬舉我。」
李輝夜有火無處發,將腳收好,規規矩矩坐好:「是我父親派我來接你的,他有話跟你說。」
「知道,但今天不方便。」
李輝夜壓著火氣:「你好大的架子!」
唐明軒卻也不惱,耐心解釋:「不知道你剛剛看沒看到傅嘉年的車。」
「傅嘉年?」李輝夜愣了愣,「我只聽說你來東郊這邊,不曉得他也來了?」
「他先我一步走的,現在不知道走遠沒有。他認得你的車,我怕跟著你去見李統治,被他盯上。」
李輝夜將腳放入皮鞋,也不穿好,就這麼趿拉著,鼻間重重一哼:「他?他有那個腦子嗎?」
唐明軒嘴角彎出笑紋,將頭轉到和他相反的方向,抱臂盯著窗外,口氣十分冷淡:「李大公子,小心駛得萬年船。回去千萬別忘了知會一聲,問清楚李統治的意思再行事。」
李輝夜就是再遲鈍,也看出他瞧不上自己,惱怒至極,但唐明軒是李統治看重的人,他不敢胡亂髮作,只好暗暗瞪了唐明軒幾眼,將一雙拳頭緊緊捏起。
陳煜棠靜靜坐了會兒,門口傳來動靜,她曉得這回才是李媽,也沒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柜子上的飛天像。飛天的面容靜好,帶著微笑的神情,栩栩如生,原本她雕出這樣線條流暢的作品,心裡是高興的。可現在,傅嘉年的話一直在她心裡迴響。她不願意想起他,但他說得不錯——她本以為得了個極好的法子,可以將大部分木料上的瑕疵遮掩了去,誰知道弄巧成拙,反倒失去了木雕的意義。
木雕看重的不是富貴繁華,而是質樸線條中勾勒出的匠人之心。一點點的瑕疵都是不被允許的,只能剔除,不能掩蓋。連選料上的失誤都不肯承認、彌補,她又何德何能去挑戰技法超群的第五藝?
李媽已經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傅嘉年扔在門前的大衣,不動聲色說:「小姐,這衣服丟了怪可惜的,你要是看著礙眼,就讓我拿去送給老家的窮親戚吧。」
陳煜棠偏頭去看那件大衣,剪裁得體的厚實呢料,觸感溫柔,她對它再熟悉不過了,怕是它的主人,對它都沒有她這般著緊。可惜這份心思到頭來,什麼也不值。
她扯過一旁的手包,從錢包里拿了幾張錢遞給李媽,微笑說:「這大衣不是我的,不敢擅自決定。這錢你拿去,回去走親戚,也好多帶點東西探望。」
李媽連忙推拒:「我們太太說了,工錢照舊從她那裡支,不讓我拿小姐一點半分的錢。」
「你這可和我生份了。你在傅太太那邊做得出色,少不得要多拿些,辛苦跑來我這邊,我卻一毛不拔,不是要鬧笑話了?」陳煜棠笑著把錢放進她口袋裡,順手接過大衣,抖了抖,「這不是工錢,不管傅太太那邊怎麼說,工錢我照樣結給你。」
李媽謝過她,要去張羅午飯,她卻將手包拿起:「不必麻煩了,我出去一趟,中午就在外面吃。」
李媽見她臉上神色有異,急忙說:「小姐等一等,我打電話叫魏師傅。」
陳煜棠搖頭,也不多解釋,開門就走。
她叫了輛黃包車,那腳夫上了年紀,一路走得很慢,等著送到了地方,比她預期晚了許多,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候。
可巧,這回賀冰瑞穿著一件素緞子蘭花旗袍,正站在香道館的門口,給那對紅嘴相思雀換水。兩隻小東西懨懨地躲著她的手,遠沒有上次來得活潑。
陳煜棠走上前去,伸手逗了逗它們,賀冰瑞回頭,看見是她,眼裡一驚,臉上先是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怎麼有空過來?」
陳煜棠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笑道:「上回本想請賀老師吃飯,可惜時候不對。今回巴巴地趕了過來,誰想到沒算好時間,也錯過了飯點。不曉得賀老師願不願意賞光,和我喝杯下午茶?」
賀冰瑞抿起嘴:「哪裡話,你過來一趟,該我請你才是。街角有一家咖啡館,離這裡不太遠,蛋糕做得很好吃,我們去那吧。」
「沒有人上課的話,不如帶小蘭一起吧?那丫頭伶俐得叫人喜歡。」陳煜棠往香道館里看去,發現門是關上的,「怎麼今天沒有營業嗎?」
「是,我也是剛剛才從外面回來,想起這對小鳥沒有人照料,趕忙給它們餵了水。」賀冰瑞頓了頓,才說,「小蘭這些時候課業重一些,就不在我這裡做工了。」
陳煜棠的廠子里也經常有辭工不做的工人,當下瞭然點頭:「那你一個人要辛苦些了,儘快找個幫手才好。」
賀冰瑞點頭,輕輕攜了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往街角走去。
隔了好遠,就見著這家露天咖啡廳,雖然是工作日,店裡店外還是熙熙攘攘的。侍者認得賀冰瑞,將兩人招呼進店裡去,有些歉意:「沒有位置了,賀小姐不介意和這位先生一桌吧?」
賀冰瑞嬌怯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不過要問問朋友的意思……」
「唐明軒?」陳煜棠見著桌邊的人,已經詫異地開口打了招呼。
唐明軒抬頭,合起報紙,愣了愣站起身,笑說:「煜棠,你要是想來這裡喝下午茶,儘管和我說就是,分兩下子跑過來算什麼?」他看了眼一旁的賀冰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兩位請坐。」
賀冰瑞並不善於交際,因而看見唐明軒和陳煜棠相識,有些怔怔的,陳煜棠拉她坐下,同她介紹了一番,她才略略朝唐明軒笑了一下。
叫的三份蛋糕很快上來,蛋糕上面的牽絲玫瑰裱花精緻,陳煜棠不是很喜歡甜食,嘗了一口就沒怎麼再動。唐明軒更是沒有動,一上來看見賀冰瑞喜歡,就將自己那份推到她面前:「你們結伴來這裡,不是單單為了吃蛋糕吧?」
陳煜棠頓了頓,笑說:「好不容易得了空子,我和賀老師出來閑逛也不可以嗎?」
唐明軒笑起來,連連認同:「可以可以,不過我以為陳老闆不是這樣肯輕易打發時間的。你既然叫了她賀老師,想必是有事情想請教她吧?」
賀冰瑞放下小匙子,看了陳煜棠一眼。她本就是氣質沉靜的古典美人,這一瞥里悠悠蕩開的情愫,縱使陳煜棠是女子也覺得心曠神怡。她被唐明軒揭穿,只好順勢說:「的確如此,我想請賀老師幫我相看木料。」
唐明軒有心幫她,當即說:「這有什麼難處?香道館的大名我也是聽說過的,相看木料恐怕並不是什麼難事。不過你應該先和賀老師說好,再約她出來,這般卻是有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味了,就不怕賀老師生氣么?」
陳煜棠連忙笑:「是我考慮不周,賀老師如果不喜歡,我在這裡給賀老師賠不是了。」
賀冰瑞卻不說話,眼神頗為複雜地看了唐明軒一眼。後者眉眼裡都是開玩笑時的興味,甚至還帶了一點殷殷期盼。她垂下眼眸,開口:「陳小姐,我倒是很想幫你的。」
她這麼一說,陳煜棠便曉得事情不成,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強求,只爭取道:「木料自然是我來準備,賀老師幫我看一眼用得用不得就是,如果要計算誤工費,也只管告訴我,我會給賀老師滿意的補償……」
「陳小姐,這不是錢的問題。」
陳煜棠疑惑更深,笑了笑:「是我俗氣了,但我好奇心重,賀老師能不能告訴我願意?」
賀冰瑞輕輕嘆了口氣:「是我的組訓。自從四藝堂解散之後,我爺爺為了保護自家的技藝,嚴令我為旁人相看料子。」她臉上微微紅了,羞赧補充,「我給許繪相看做燈籠的料子,是因為我和他從小有婚約,雖然現在是新社會了,婚姻自由,我和他未必真的會結為連理,但那婚約是我爺爺定下的,我幫他的忙,也算不上是幫旁人。」
她這理由算下來是有些牽強了,但也難以較真地去挑她的毛病——她話里話外,無外乎就是說陳煜棠和她關係並不緊密,不該開這樣的口。
陳煜棠有些尷尬,猶豫了良久,也不曉得如何再硬著頭皮去挽回。唐明軒亦是朝著她搖頭,她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