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愁雲若飛散1
被擦得纖塵不染的桌上,放著一塊鋸得有稜有角的胚料,線條雖然簡單,廓了一隻雀鳥,但神韻體現得極好,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陳煜棠看著那塊胚料,坐了已經有些時候了。自從上回和傅嘉年起了衝突,她便儘力將木雕的事情忘在腦後,誰承想,越是不想記起的事情,越是在心裡轉來轉去的,整宿睡不著覺。
她一起床,便將這塊「枝上雀」胚料拿出來,猶豫究竟要不要著手雕出來。
在她出神的時候,門口忽然有人在撳門鈴,李媽正在廚房裡做早餐,聽見了連忙擦乾淨手去應門。
陳煜棠往門口看了一眼,門開得不夠大,並不能看到門外人的樣子。這麼早,不曉得是什麼人。她忽然想起傅嘉年來。上回他也是這麼早地叫門,害她誤以為是送牛奶的女工,只穿著一身睡袍就跑去開門,一身窘態,剛巧被他看了去。
她臉上微微紅了紅,又嘆了口氣,不曉得傅嘉年回去后,有沒有繼續同她置氣。
李媽在門口不曉得和什麼人在攀談,過了五分鐘猶未回來。陳煜棠疑惑,跟著走去門邊,聽見張東寧的聲音:「您和陳小姐說一聲吧,她生不生氣先不論,傅參謀他正發著高燒,反反覆復念叨著她……」
「他怎麼會發燒?」陳煜棠按捺不住,驟然開口,聲音尖銳,將壓低聲音說話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張東寧先反應過來,朝她點頭:「傅參謀出事了,陳小姐現在雖然境況特殊,但和我一道出去,也算不上是聯絡不到。還請陳小姐念念舊情,跟我去看他一眼。」
陳煜棠聞言,臉色很不好看,有些懨懨的,驀然轉身走了回去。
李媽嘆息道:「張秘書,你先別走,我再勸勸她,沒準兒就回心轉意了呢。她這兩天就是這麼個樣子,和她說話都不答應的。」
張東寧還沒來得及表態,玄關忽然傳來聲音:「快些走吧。」
陳煜棠拿了手包出來,見著張東寧猶在發怔,催促道:「張先生,你還愣著做什麼,你大可叫旁人來接我,你不在他身邊,還有誰能把他照顧得好好的?」
張東寧面上一喜,趕緊給她讓道,請她上了汽車。
好容易到了督軍府內傅嘉年的住處,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放在陳煜棠眼裡,只覺得路上格外漫長。他住的地方是一棟小樓,四下里都是一片靜謐,偶有巡視的崗哨路過,甚至連腳步聲都刻意隱匿起來。在這樣的地方,叫人覺得一呼一吸都須得小心翼翼才是。
陳煜棠隨著張東寧走上小樓,來到一處門前,張東寧便沒有繼續跟上來。陳煜棠來過這裡,她上回養病的時候,就是住在這扇門隔壁的那間。
時隔兩月,這裡微微發生了一些變化——天氣開始炎熱起來,地上的合歡花長絨地毯已經撤去,換上了淺金色的短絨毯子,看上去要明快許多。
她不知怎的,緊張起來,一顆心在胸膛里咕咚亂跳,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更怕叫他看見了,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裡面有輕輕的喚聲:「張東寧回來了嗎?」
聲音十分熟悉,只是比平時虛弱了好些,她一時間錯愕,將手擱在門把手上,往下壓了一下,又覺得不妥,訕訕縮回了手。裡面又重複問了一句,這次聲音稍微大了一些。
大約是她過來,傭人都迴避了,張東寧也不曉得去了何處,她只覺得難辦,又想著這樣的事情,是不該叫他一個病人去操心的,趕緊應說:「回來了,我幫你去叫他。」
他頓了一下:「你來了?」
她一時不曉得說什麼好,門忽然從裡面打開,露了不寬不窄的一條縫隙,他斜斜倚著門框,偏著頭看她,神色倦倦。
她只覺得他臉色白得怕人,又想到上回她讓他分外失望,兩人不歡而散的境況。她在他為難的時候、興緻勃勃的時候,無一例外地拋下了他,他必定是對她十分失望的。
她有些無措,權衡之下,索性權當沒有這些煩心事,學著他的脾性,露出笑容來:「我來看看你。」頓了下,笑容更加燦爛,指了指門縫,「你不打算讓我進來么?」
他懷疑地看了她兩眼,將門敞開:「請進。」
她走進門,才看見他打著赤膊,臉頰上微微泛紅,不敢去看他,只低頭道:「我聽張東寧說,你生了大病,怎麼還擅自下床?」
他嘴角動了動,方徐徐說:「張東寧說的話你也信?生什麼大病,不過是吃了個槍子,外傷罷了。」
她詫異抬頭看他,看清他臉上果真是不同尋常的蒼白,也看清了他肩膀上一路纏下的繃帶,顧不得許多,目光急急在他身上尋覓,問道:「你傷在哪裡?」
她眼裡素來是冷靜淡然的神色,這樣惶惶的眼神,著實不太多見。萬里無波的水面上,偶然出現一絲漣漪,總是叫人格外青睞。她為他破了例,這樣直截地關心他,他便已覺得滿足,終於抑制不住,翹起嘴角:「肩胛骨,剛剛才換了葯,我去穿衣服。」
她這才注意到他寬厚的胸膛和緊窄的腰身。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光景,臉上登時紅透,思緒卻不由自己,正在浮想聯翩時,便見著他轉過身去,去床頭拿起一件疊得整齊的襯衣,逐個將扣子解開,披在身上。
她輕輕擁住了他的後背,黯然道:「聽說你是為了查我的事情才受了傷。」
「張東寧可真是不安分。」他一滯,想回過身去,卻又忍住,笑了一聲,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卻說:「你似乎又瘦了不少,一道道分明的,全是骨頭。」
她將手抽回來,有些埋怨:「這些日子裡,兜兜轉轉沒有一件順心的事情。」
他將扣子次第扣好,轉過身,凝望著她,故意說:「我也是。不過我可比你要凄涼許多,我還要兼著擔心你要擔心的事情。」
「油嘴滑舌。」
她的笑容落在他眼裡,便是最好的風景。他見了只想完完全全地將之呵護起來,忍不住想和她承諾,一定要恢復傢具廠的經營……但他又怕煞了風景,觸碰了她的傷心事,只好咽了下去。
她卻先行承諾了:「嘉年,我在來的路上想好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替代者,我都會好好練習木雕。」她語調飛快,大概是有些害羞,「我總要做成一件事。」
唐明軒拿著掃帚,正在將地上的木屑一一清掃出去。他居住的地方很是簡陋,堂屋裡的地面坑坑窪窪,竹枝紮成的掃帚掃過,尖銳的地方便挑起許多泥灰,越掃越臟似的,讓人看了只覺得煩亂。
他臉上卻很平靜,一點點將細碎的木屑挑進簸箕里,這才去院子里將手洗乾淨,又在盆里接了點清水,正要端回屋裡潑灑,卻看見大門外站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人。
他握著盆的手上,指節泛白,頓了一下,才溫文笑道:「原來是王先生,快請進。」
「唐先生,幾天不見,險些認不出來你了。」王衍忠訕訕笑了笑,走了過來,「總覺得你該是那種超凡脫俗的人,不像是做這些家務活的。」
唐明軒卻面上泰然,自顧自地抄水,在堂屋裡一點點潑灑:「王先生說笑了,我又不是什麼高門子弟,這些活總得有人干不是?」
王衍忠點頭,稍微湊近了一些:「前幾天,老師讓你捎去冀州的書信,可送妥了?」
唐明軒「嗯」了一聲,不帶什麼感情:「送到了你們指定的人手裡。最近不是風聲很緊么,怕弄巧成拙,還沒有找到機會和李統治交代一句。對了,你怎麼敢過來找我?」
王衍忠笑道:「誰不曉得唐先生的本事?你和滎軍沒有什麼牽扯,朋友又多,找你送信最合適不過了。你既然平安回來了,就指定沒被火燒著。老師也猜到了你怕給我們惹麻煩才遲遲沒有出現,那封信又實在特殊,他不得到准信,又難以安心。所以才差我過來跑一趟,並不是不信任你,你可別多心。」
唐明軒淡淡一笑:「要是沒有旁的事,我就先不招待了。我祖母還在醫院,我是時候過去接她了。」他說完,放下手裡的盆,作勢就要離開。
「噯,」王衍忠叫住他,「姜師傅在華隴醫院診病,算下來也有好多日子了。不知道你手頭可還寬裕?」
唐明軒眼神微微一凝,回過身看他。
「老師說,他還想和唐先生繼續合作。這是他讓我帶來的誠意。」王衍忠將一個信封遞給唐明軒。
唐明軒默了默,才接過來,盯著王衍忠的眼睛,忽而眯眼笑了起來:「我記得上回,李統治答應給我一筆錢,還答應幫我整一整陳氏,我怎麼覺得錢是有了,關於陳氏的事情,全是我在忙活?」
「你這可就誤會老師了,」王衍忠正色,「老師在大帥面前可是說了陳煜棠不少負面新聞,我都親耳聽見了幾次呢。要不是大帥對她印象本就不好,她也不至於現在還被關禁閉,早就放出來了。」
唐明軒淡淡冷笑:「她現在和放出來沒什麼差別。」
王衍忠急忙道:「旁的不說,上次老師為了幫你,把李輝夜都搭了進去,你佯裝為了陳煜棠,不管不顧地打了傅嘉年。這一頓可是夠狠,的確離間了這兩人,可李輝夜為此也沒少挨罰。老師的誠意還不夠么?」
唐明軒垂下眼眸,吐了口濁氣:「這回還是要我往冀州送信不是?我答應了就是。後頭我也想知道點有意思的事情,要是王先生肯去問,並不難打聽,這點小忙你可得幫我。」
王衍忠喜不自禁,自然是連連答應下來。
送走了王衍忠,唐明軒折身將大門鎖好,叫了輛黃包車,直奔華隴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