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新雨卷 第十八章 蝶夢
大家八卦完陶堯之後,天空一輪圓月已經高高地掛在枝頭。
夜漸深,夜風漸涼。
可火堆旁的幾個人都還不舍得歸家,都纏著大白講故事。
“好啦好啦,今天這麽晚了,大白就隻講一個很短的故事,隻有一個啊,講完你們就得回家了。”
被纏得沒辦法的大白無奈地吹了吹胡子。
“不會是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個小和尚,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個小和尚吧?”葉明柯狐疑地道。
“當然.……不是,那個是最長的故事,我這個故事是很短的啦。這個故事叫莊,周,夢,蝶。”
“雖然書裏沒有說,但我覺得,這個故事應該也是發生在這麽寧靜又這麽遼闊的夏夜,”
“那個叫莊周的人,也不是睡在狹窄的屋子裏,而是就睡在這燦爛遼闊的星空下。”
所有人都跟著大白的目光看向頭頂璀璨的星空,此時的天空是深邃的藍,像是藏著無盡的可能與無數美麗的幻想。
大白開始說起了那個故事,那是個很美的故事,也確實是個很短的故事,落字成文在書上不過四十八字。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所以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是個永遠也說不明白的故事。”
“但這隻是一個說不明白的故事,卻不是一個說不明白的問題。”大白最後還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聽不懂。”陶堯一臉茫然地搖頭。
“不好玩。”明柯抗議。
隻有喬喬托著腮看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她又想起幾個月前那個夢一樣的夜晚。
多頭的怪鳥,行走的幹屍,猩紅的夜空,降世的神明,還有那最後絕對是噩夢的場景。
沒有人相信她那天晚上看見的東西,包括她自己。
但那真的是夢嗎?
實在賴不出另一個故事的明柯和陶堯隻好和喬喬一起向大白告別,然後一起回家。
大白在他們離開後,爬上自己的樹洞小屋,在樹上眺望著遠方的夜空,未飲酒卻已醺醺然。
“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永遠說不明白的問題就不是個問題。”
“不過傻小子你說得對,這確實是個不好玩的故事。哈哈”
他在樹上長吟,像是在問天地,又像是在問自己,最後卻化作哈哈一笑。
“醉了,睡了,夢了。”
他睡倒在樹洞裏,喃喃著。
夢裏漸有雨聲如潮,籠蓋天地四野。
“下雨了?”
送完喬喬回家後的明柯半路上卻發現突然下起了雨。
小鎮夏季的雨總是忽來忽去,剛剛還星漢燦爛,沒過多久卻烏雲驟聚,風起雨落。
嘩嘩的落雨聲淹沒了天地,暴雨如注。
忽逢夜雨,葉明柯有些著急,邁開步子朝著家的方向跑了起來。
小鎮的夜本來就很暗。
此時夜已深,燈火少見,加上雨幕遮擋,天地間一片混沌的黑暗,天際的悶雷暗湧著,發出轟隆隆的悶響。
葉明柯奔跑在黑暗的雨夜裏。
他閉著雙眼。
奔跑著。
他準確地避開地上的水坑,繞開擋路的樹木,越過低矮的石頭。他仿佛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
各種事物的氣味、滴落在不同深度水坑不同的落雨聲、快撞上石頭時身體不自覺的緊繃感。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日常被視覺壓製的世界,一個很奇妙的,和心連在一起、與他一同呼吸的世界
“呼”他跑到了自己家的小屋前,睜開眼,微微喘息著,臉上身上的雨水不停地滑落。
睜開眼的瞬間,那種奇妙的感覺就消失了。
他站在自己家的門口的雨中,回望來途黑暗的雨幕,感覺朦朧中好像抓住了什麽。
“下棋要用心,你不用心怎麽看得清楚棋路呢?”龍姨那一邊磕著瓜子,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話,好像其實也有一點道理。
好像確實存在一種心的“看”。
他再回味了一會那種奇妙的感覺,便走進自己屋子裏,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上床準備睡覺。
“晚安。”
他對著窗外依舊未停的暴雨說,然後便進入沉沉的夢鄉。
喬喬今夜睡得並不安穩。
她一次次從恐怖的夢魘中醒來,每次醒來都剛好碰到天邊爆裂的驚雷和一閃而滅的電光。
她沒有驚叫,隻是大汗淋漓地從床上坐起身。她怔怔地聽著窗外的暴雨,原有的睡意早已被噩夢中的場景磨去。
她對著窗外的黑暗伸出了自己的手。
“轟”一個驚雷響起。
一道明亮的閃電一閃而過,照亮了黑暗裏喬喬蒼白稚嫩的臉和同樣蒼白的手。
“我是喬喬?還是蝴蝶?”
她對著黑暗問。
“還是.……”
“轟”一個更響的霹靂響起,淹沒了她最後一個問句。
還是……
還是……
“還是洛,青,溪。”
她突然記起,神廟裏神明摸著她的腦袋喃喃低語著對她說。
“洛青溪,這隻是個夢。”
“轟隆隆”
窗外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地響起,幾乎連成一片,大地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喬喬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裏的棉被。
這個夜,很冷。
大雨綿延滂沱。
天明了。
但這場夜半忽來的暴雨,又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天,鎮子上的小路幾乎變成了一片汪洋。
葉明柯依舊天未明便在下著大雨的庭院裏砍起了柴,瞳孔映著地上積水反射的屋內燭光,明亮而專注。
劍叔推開窗,坐在窗邊,安靜看著那個在雨中劈了一天柴的少年。
雨天的天色總是暗得極快,讓人感覺吃完午飯沒多久便到了晚上。
天黑了。
因為今天是十五,所以小鎮居民早早吃完晚飯,便家家閉戶,枕著依舊未停的雨聲睡去。
睡去。
酉時一到,即便有些原本還在床上鬧騰的頑皮孩子也很快失去知覺睡去。
比黑夜更加濃重的黑暗如同霧氣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整個小鎮,然後黑暗裏漸漸泛起汙穢血腥
的紅。
雨依舊在下,沙沙的,帶著殷紅,在風裏飄搖。
黑暗裏漸漸走出一群群披著腐朽鎧甲、邁著整齊步伐,遊弋在暗夜裏的幹屍,他們似乎也能感受到今夜的雨,仰起空洞的眼窟看向上方黑暗的夜空,
高遠的雨滴自天心墜入他們空洞的眼。
最高的天空遊蕩著一群群如同火流星的怪鳥月厭,從天而落的雨絲映著它們火紅的影。
一隻失群的月厭站在小鎮一間房子的屋頂,五個妖嬈的脖頸仰望著落下無數雨滴的夜空,發出一聲聲哀哀細細如同少女的啼哭。
它是在哭失群的自己,還是哭風雨晦暗的人間,哭茫然無知的眾生?
“夫子,你就是愛瞎琢磨,沒準這怪鳥的笑聲就這樣,它心裏正樂嗬著呢。”
雨夜中突然傳來一陣踏水而來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是那麽正常,在這個詭異的夜裏反倒顯得異常突兀。
腳步聲漸近,兩個沒有帶任何雨具的人從大雨裏走來。
大雨中,那兩個人隨意踏過積水,但身上卻不沾一點雨水與泥水。他們走過妖邪,但妖邪紛紛避讓。那隻失群的月厭聽到他們的聲音,尖叫一聲,便振翅直飛向夜空。
兩人走到打鐵廬門扉前,當先一人向劍叔所在的竹舍躬身一禮,正是依舊帶著高冠的夫子。
“鄙人莊生,今夜叨擾劍南天劍尊者,前來要一個答案!”
作為村子裏唯一隱隱可以和村長身份並肩的夫子,每次見到劍叔卻都執禮甚恭,就算上一次被打上門去,言語間對對方的稱呼他始終用敬稱。
“用得著這麽多禮嗎?”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個人卻明顯有些不服氣地輕聲嘀咕著。
那人一聲獵人裝束,正是鎮上的獵戶老常。
“你是想問明柯多次入神山的事?”
門嘎吱一聲,劍南天沒有出門,隻是把輪椅停在竹舍門口,在黑暗中和夫子遙遙對視著。
“既然隻有你們兩個來,我大概也知道你們的意思了。”
“隻有不到六年了,突破六道訣你們依舊毫無進展,相必也想加快步伐。”
“明柯雖然利用神山進行訓練,但我沒有傳他修煉法門,他依舊是凡人之體,我並沒有違背當初的契約。”
劍南天平淡的話語透過雨幕清晰地傳到門外兩人的耳邊。
“說得好聽,開放了神山不還是違約?”站在夫子背後的老常又嘀咕道。
“老常!”夫子低喝,“不要忘記,今夜你隻是隨從於我,我才是主事之人。”
“我並沒有打開神山的禁製,更沒有動搖神山的法陣。”劍叔平淡地補充。
“那我等重新約定吧。”夫子聽到劍叔的話語,轉過頭慎重道,“神山禁令放鬆,給弟子曆練,但禁製不改,法陣不動,直到六年後六荒陣破。”
“好。”劍南天道。
“我等告辭。”夫子再向劍南天一禮,轉身和獵戶老常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老常忍不住問
“夫子,你身為青宮天師,見至尊都不必行禮,為何要對一個零餘之人行禮?”
“禮不為人,而是為己。”
“斯人斯行,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