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攬風如盈手其三
三人努力辨認著信紙上扭曲的字跡,齊齊面色大變。
沈竹晞拍案悲憤道:「唐姑娘這是被愚弄了!她看不見,不知道鮮血全在蘇晏身上,她身上一點血也沒有。想來那劍,也是蘇晏趁她睡著,塞到她手裡的。」
雲袖點頭贊同:「蘇晏這人真是可怕,將他們二人步步引入彀中,他在留下的這封信里,模仿唐茗秋的筆記,以她的口吻,原原本本地按照偽造好的說辭講述了事情的始末,說是自己練功走火入魔,因為奪情,不慎殺了師門滿門。」
沈竹晞推斷道:「不用想的,段其束嫉惡如仇,對普通惡魔尚且不放過,何況師妹殺了這麼多人,又去了琴河。他一定以為師妹畏罪逃走,更加坐視了罪名。」
「總之,就算他相信唐姑娘沒有殺人,他也必須殺唐姑娘」,陸棲淮下了定論,「段其束必須要給師妹一個交代,唐姑娘必須死,他也有可能隨後自殺。」
雲袖臉容悲傷:「你看蘇晏這信寫得也十分符合唐姑娘的口吻,隻字未提殺人的事,只說絕不傷害師兄,希望師兄永遠和她站在一邊。」
雲袖娓娓道來:「段其束讀到這裡,確實會有一剎的心軟,心軟后卻是更大的憤怒。在他心裡,師門那麼多人,唐姑娘獨獨放過他一個,他會更加毫不猶豫地對著唐姑娘落下劍。」
她嘆道:「蘇晏連這點細微的心理都算的很清楚,恐怕不是精明二字可以簡單概括的。」
沈竹晞又將信翻閱一遍,仍是不得要領:「為什麼唐姑娘要被帶到琴河去?這件事和琴河變成凶城,和我當初被殺,有什麼關係嗎?」
三人絮絮談論了一陣這幾個問題,莫衷一是,就看見鏡面上水光閃動,深厚的濃霧陰沉沉難以撥開,有清晰的語聲一字一句傳出,是蘇晏:「段兄,你得了這塊玄霜石時,看到這裡,想必已經在幾年前殺死了你師妹,如今卻知道是我動手的。」
蘇晏溫潤的聲音隱含鋒芒:「你不好奇你殺她時,明明不是她做的,她卻為何不還手嗎?」
「段兄,你一向待我很好的,我也不想使你自責——我用夢拘之術將三無閣的人困住,不廢什麼力就斬殺了你師門的人。我施法將自己隱去,又引得唐姑娘靈魂出竅,她一路尾隨,目睹這樣的慘狀,周圍又寂無人影,到醒來時,她一人坐在床上,滿身鮮血,便以為是自己失手殺了那些人。」雖然講著駭人聽聞的人間慘劇,蘇晏的聲音仍是十分平淡。
他頓了頓,續道:「你現在大概憤怒得要摔掉這塊晶石了,段兄,我有法子讓你們團聚,只要你死了,你師妹就會原諒你,你們便能再見了。」
「今生的事何其短暫,你們不還有來生嗎?」
語聲驟斷,突兀得很,鏡面一折短衣裊裊遠去,足音跫然。
菱花鏡忽然在桌面上瘋狂地跳動起來,躍出雲袖的手,上面鏡像急速抖動,跳到了最後一格畫面,段其束長發披散,仰天長嘯,悲憤欲絕。他回首一刀刺入小腹,委頓在地上,緩緩瞑目。
「我覺得是蘇晏後來將他做成凶屍,段其束失去神智,然後就殺了琴河城的人,那些冤魂徘徊在這裡,余者逃遁,終於成了凶城。」沈竹晞肯定地說道。
「真正的故事遠比我們所看到的複雜多了。從日記本、燃犀陣到玄霜石,一環接著一環,當你以為故事結束時,至多不過是冰山一角。」雲袖肅然道,秀美的容顏上充滿敬畏。
「譬如我登台演戲時,環環相扣,步步緊逼,不到落落幕前,是短短無法知道最後結局的。」她滿懷感喟,按住了鏡沿。
「蘇晏與他們不知道有什麼樣的仇恨,單是殺死還不夠,居然要如此折磨他們。」雲袖神色微微驚懼。
陸棲淮手指輕扣桌面,語調淡然:「莫忘了,我們只是誤入燃犀陣里、亡靈之城的過客,他們之間有過何種故事,如今都已塵埃落定,和我們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只要找出段其束跟朝微有什麼過節,在天亮后離開就好了。」
沈竹晞臉上神色變幻數次,找不出什麼駁斥的詞句,正悒鬱地準備答話,忽然一縷簫聲婉婉升起,哀而不傷,如有實質,將他們眼前一寸寸染上霧的潔白、水的濯凈。他眼前漸次凝起層疊的白露花,並非實體,是簫聲里的靈力幻化而成。
陸棲淮低喝道:「凝神,細聽!」
他橫笛而吹,笛聲似玉裂冰泉,轟然奏響。高處如千層雪浪一線推開,海面長風急劇席捲而起,盤旋之際,忽然低沉下。
沈竹晞只見門窗洞開,他黑衣獵獵,飛揚如潑墨,手指按著竹笛翻飛如穿花蛺蝶,而他神色淡然,唇畔洇出的笑意宛似裊裊風中輕煙,彷彿風一吹就會剪斷。
沈竹晞後知後覺地放下緊捂耳朵的手,便覺簫笛相和,一浪高過一浪,他似闊海中一方枯葉,隨波逐流,顛簸著不知落往何方。
「因何至此?」一天岑寂中,陸瀾半吹著寥寥的餘音,半是倚唇低低地問。
「生無所憑,死無所歸,心有一念,盤桓終年。」
簫聲一轉,音節艱澀地流過,呦呦似人語。沈竹晞靜聽著,這樣的詞句不急思索,就緩緩從心底浮現上來。
探幽之術?
沈竹晞之前在路上聽陸棲淮介紹過,探幽之術,如其名,探仄幽冥,以樂聲與鬼神相通。
陸棲淮如是說:「探幽之術很難學會——況且,大多數人,怎麼敢直面執念深重的亡靈。」
沈竹晞聽對面簫聲如泣如訴,不覺心有戚戚焉,黯了眉眼。
陸棲淮橫笛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是在問:「汝系何人?」
簫聲驟停,過了片刻又響,聲音如痴如狂,掩不住悲愴:「琴河唐茗秋。」
沈竹晞猛地怔住了,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唐茗秋的魂魄還沒散,她一直在這裡,她一定知道一切!包括自己當年為什麼被殺,以及從前的一些舊事。
沈竹晞屏住呼吸,覺察到陸棲淮持笛的手一滯,吹出一節破音,顯然是十分意外:「汝生前無罪,今滯留此日久,恐再難入輪迴。」
對面簫聲不在嗚咽,隱隱沉然而寂寥如水,不像出自幽魂之手:「我生前無過,死後有罪。」
「何罪之有?」陸棲淮「問」。
「罪無可赦。」短促的簫聲作為回答,凜然帶著寒氣。
「若擷霜君同來——」沈竹晞一震,忽然捕捉到這樣的字眼,聽到她接著「說」:
「代我同擷霜君相釋七年前罪事,朝雪已歸,君可南行。」
「沿前路燃犀處走,外城天亮時,即離開琴河。」
這三聲迂迴曲折的長音過後,簫聲驀地急促如擂鼓,簫孔間溢滿鏗鏘的長波,從天際一瀉而下,汩汩流出,而後歸於沉寂。
滿地寂寥中,天風浩蕩,再無半點聲息。
陸棲淮將玉笛從唇邊移開,若有所思。
「陸瀾,她是真心助我們的嗎?」三人默不作聲地扶牆而行,沈竹晞終於忍不住死靜的寂寞,問,「她要是騙我們怎麼辦?」
「你有別的辦法嗎?」陸棲淮斜斜地乜了他一眼。
沈竹晞啞然,訥訥道:「唐茗秋的鬼魂在這裡,每天都看到段其束,這麼久的時間也該釋懷了。」
陸棲淮淡淡道:「你沒經歷過,不知道的——有些傷口就像沙堆頂上的一塊巨石,不論在風中怎麼鼓盪,都裸露在那裡,不會被掩蓋,也不會消失。」
他話鋒一轉:「不過她肯為段其束的過錯向你賠罪,可見她心中雖有怨懟,卻無恨意,和一般的怨靈不同。」
陸棲淮半是不解半是嘆氣:「不知她說自己死後罪無可赦是什麼意思,她生前不幸,能入輪迴是再好不過了,偏要滯留此地。」
談話間,視野漸漸開闊,天卻陰沉沉地往下壓,沈竹晞戰戰兢兢地秉燭前行,猛然一陣勁風刮過手指,吹熄蠟燭。
「小心!」陸棲淮倏地拔出祝東風,橫劍厲喝道。
昏暗的墨色中,沈竹晞只來得及回頭,眼睜睜地看著白衣人打翻他手裡的燭火,抬劍從他腹部直刺而入。
就在此時,陸棲淮的劍已經刺入白衣人的胸口,然而,見過屍體可怕的自愈能力,沈竹晞知道那是沒有用的。
他想要抬手阻擋,朝雪從袖中滑出的一刻連著刀鞘,居然被無形地封住了。他的手臂猛然僵住,一動不能動,便是微微挪起也做不到。
長劍入體時,彷彿喚醒了他身體里潛藏已久的記憶,他全身都是冷寂的,被沉到無邊的鉛塊重重壓制著,雙腳彷彿曳地生根,被無形的手重重拖入地下。
他眼看著長劍露在自己身體外面的部分亮如秋水,映照出他茫茫然的眉目。他的眉眼漸漸和七年前南離寺最後驚駭的一眼重合,連左近雲袖握著鏡子失聲痛哭的情態都一模一樣。
陸棲淮的怒斥聲在逐漸遠去,沈竹晞恍惚地想——自己七年前,大概就是這樣,被面前同樣的一隻凶屍貫穿身體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