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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狂心入海市其九

  「別以為術法就能對抗住武學!」沈竹晞冷然道。


  無數的刀光劍影如流星呼嘯而出,每一下,都銳利地將一道虛影釘死在半空中,沈竹晞如驚電般下掠,手起刀落,直直地刺向最正中那個指尖染血的虛影。


  「朝微,小心!」陸棲淮忽然斷喝,祝東風脫手而出,不顧一切地刺了上去。


  就在那一刻,他背後空門露出,沈竹晞猝然回頭,瞳孔猛地緊縮,居然有一柄長劍飛向陸棲淮后心,錚然破空,唰唰幾聲,似乎被他周身激蕩而起的勁氣所阻,然而,停頓地只是一剎,隨即重重刺入刺脊背——


  祝東風不在他手中!


  沈竹晞一刀擊殺了旁邊逼近的虛影:「我來助你!」


  他一把抓住迎面急劈而至的祝東風,全然無暇顧及為什麼陸棲淮剛剛提醒他小心什麼。下一刀凌空而起,朝雪光華四起,帶著鬼神莫擋的氣勢,居然映照得黑夜明明如晝。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那柄冰藍色的、彷彿是冰雪凝結成的長劍,在一瞬間襲涌貫穿而上,陸棲淮只來得及微微回手,用袖間的玉笛稍稍阻擋長劍。


  然而,冰劍破開皮肉刺入身體的時刻,陸棲淮的表情卻不是痛苦的,而是驚駭到極點,死死地盯著沈竹晞身後。他一咬牙,指尖勁氣激蕩,冰劍碎裂成片,有的還滯留在他的傷口處,鮮血瘋狂地湧出來,在半空中如同細小的血劍,細密尖銳地噴散開。


  沈竹晞想要開口叫他,然而提起的一口氣卻被生生地頓在心口,他來不及回頭,只能憑藉本能,往左竭力一閃,噗,尖利的一截劍尖從他心口直穿出來。


  「朝微!」陸棲淮飛身掠過來接住他,單手遲疑著按上祝東風,只覺得呼吸彷彿在一瞬停止了。


  他全身僵冷地站在那裡,頸側的瓷紋霍然劇烈抖動,彷彿要裂開,而掌心畫著的燃燈咒如同最銳利的光束,一瞬間洞穿了高台上的女子。


  陸棲淮閃電般地出手點住他穴道,血微微地止住了,他平平地一伸手,柔和平穩的氣流將沈竹晞的身軀向上托起,彷彿有無形的絲線在他指尖牽引著。他淡淡地側身看了一眼,神色居然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然而眼瞳之中卻有狂瀾萬丈。


  「你真該再死一次。」他淡淡道,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高台上的虛影,橫笛到唇邊,再度吹奏。


  這一次笛聲凄厲如血,一聲一聲地高亢連綿,毫無陡轉。陸棲淮手指死死地攥住笛子,黑衣獵獵吹拂而起,連同身上不斷流出的鮮血激蕩而出,他當空而立,眉目如雪,宛似殺神降世。


  一曲《蘭因》,吹出之後,再無轉圜餘地。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吹奏到「回身」時,長風蔽天,皓月無光,陸棲淮一身黑衣浸滿血色,指尖鮮血淅淅瀝瀝地滴下,彷彿是在應和著節拍。高台上的影子彷彿倏然被無形的劍刃洞穿,劇烈的一晃,在低低的嘶吼中漸漸散佚。


  這是禁忌之音——他在驅逐著執念深重、滯留此地不肯離去的魂靈,斬斷一切塵思牽絆,忘盡今生之事,成為飄散在天地間的一縷荒魂。


  最後一個音節「蘭因」未落定的時候,陸棲淮微微冷笑,眼神凝肅地望著下方最後繞了三匝的虛影,有些意外:「你居然能撐到這個時候?怎麼,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嗎?」


  下面琴聲斷斷續續,虛影里將要消散的女子拼盡最後的餘力,彈奏出短暫的一段音符,哀而不傷,並無殺氣,陸棲淮警惕地橫笛,聽了半晌,忽然一怔,好熟悉的旋律。


  在哪裡,是在哪裡聽過呢?

  他忽然面色一變,是了,是在琴河的幻境中,三無閣的掌門謝拾山臨死前,吹奏的就是這一段音樂!

  陸棲淮遲疑半晌,緩緩收斂了眼中的殺氣,笛聲一轉,居然變成了探幽。祝東風一瞬飛過去,千百光華將女子裙裾的四角釘在高台上,居然如有實體,阻擋住她的消散。


  ——朝微已經受傷了,這女子身份特殊,說不定能問出什麼來。


  然而,只是一剎遲疑的功夫,女子虛虛勾畫的金袍忽然再度凝實,連同她的人也筆直站起,緩緩向上懸浮在半空。她的容貌愈見清晰,五官鋒利而冰冷,透出難以掩飾的肅殺冰冷。


  高台下的無數光影匯聚到她身體里,陸棲淮清楚地看出,每一道光,居然都是燃著犀角的亡靈。


  這是怎樣的存在?不死不滅,亦不散魂?

  陸棲淮有一瞬的茫然失措,然而,他很快握緊了手中的玉笛,祝東風懸浮在他身側,劍尖遙指女子的眉心,那裡有一點硃砂如血,汩汩跳動,彷彿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出來。


  他不再遲疑,探幽之曲從唇邊玉笛中流瀉而出:「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金袍女子動了動,霜雪似的長發揚起,露出的半邊臉頰上綉了半彎新月。她輕啟朱唇,似乎想要說什麼,聲音卻被禁錮在舌尖無法發出。


  人鬼殊途,亡靈的聲音不能存於陽世。


  陸棲淮艱難而謹慎地辨認著對方的唇形,忽然一震,連笛音都頓了一拍:「金……金樓主?」


  莫非,凝碧樓的前任樓主金夜寒,沒有棲身在凝碧樓的墳塋中,而是長眠在南離的神像下么?


  如果是金樓主,也算是朝微從前的半個戰友,怎麼會對他下此重手?

  陸棲淮側眸凝望過去,沈竹晞雙眸緊閉青衣舒捲如雲,翩翩然懸浮如停棲的青鳥。他呼吸平緩而悠長,雙手交疊在心口,掌心的燃燈咒上光芒流轉,柔和的白光極緩地修復著他心口貫穿的傷痕。


  陸棲淮微微鬆了口氣,下一刻卻更加謹慎地盯著對面人,斂眉靜聽。


  金夜寒陡然間身形一晃,急急開口,嘴唇動得又輕又快,陸棲淮竭力辨認,卻還是遺漏了許多詞語,只依稀認出她在說:「城開……後退!」


  並不見她如何動作,滔天狂風陡然席捲過來,與此同時,千萬道無法看見的細密絲線彈射過來束縛住他手腳,在法印陡然失效的一刻,陸棲淮只來得及一手緊抓住沈竹晞,半攬著他向地面直墜而去。


  「砰」,長久的劇戰後,陸棲淮無力為繼,喘息著猛然跌落在地,他踉蹌著半拖半抱走沈竹晞,精神有微微的一刻鬆懈,才後知後覺傷口處疼得厲害。錐心剜骨的疼痛在一瞬間滅頂而來,陸棲淮眼前陣陣發黑,那是鮮血流失過多帶來的眩暈感。


  他以劍支地,極緩地撐身站起,仰首望著高台上——


  金夜寒已經完全凝聚成實體,長風鼓盪中,足下升騰而起的萬千光映照她金衣耀目,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陽。然而,這陽光卻是遲暮而隱含沉鬱之氣,連帶她露出若隱若現的一泓秋水似的雙眸,也彷彿死人頭蓋骨上的空洞。


  陸棲淮隔空與她對望,只覺得對方的視線銳利如實質,幾乎將他洞穿,然而,他面色平淡,只是悄然挺直脊背,毫不閃避地迎上她的視線。


  「你看出來了?」金夜寒被埋沒在漫天的藍色冷焰中,聲音也是冰冷而飄渺的,彷彿霧中霜刃,帶著奇特的壓迫感。


  陸棲淮豎掌向她行了半禮,淡淡道:「看出來了。」


  他手指無聲地扣緊了祝東風,下一刻,居然不惜用自傷的法術強行拓寬了筋脈,疲乏一掃而空,真氣在經絡中迴環流轉,充盈四肢百骸,默了半晌:「願助一臂之力。」


  「歸來人,你會的可不少。」金夜寒手指橫在胸前,虛虛地放在短笛上,並未吹奏,「不過,還不夠。」


  陸棲淮聽到她奇異的稱呼,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冷然:「金樓主不在一炷香之內行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落定在高台上,與昔日叱吒風雲的金衣樓主並肩而立,眼神深邃地凝視著下方千萬道亡靈交匯而成的藍光。生死之訣的大戰在即,他的神思卻有一瞬的恍惚,側耳傾聽著風裡的聲音。


  南離古寺是天上之河的終點,河水流淌的聲音在頭頂呼嘯掠過,那裡是南離大部分亡靈的歸宿,卻不包括長眠在神像下的那些。


  陸棲淮一眼就看出來,神像下數量眾多的,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怨靈。其中或許有奪朱之戰里犧牲的岱朝士兵,更多的,卻是戰敗的隱族人。


  ——原來,奪朱之戰的落幕居然是這樣,凝碧樓主以身為飼,和亡靈一同長眠地下了么?

  陸棲淮如是猜測,忽然一凜,提劍而上,直直地一劍飛出,穿心將金夜寒釘死在高台角落:「不對,你要幹什麼?」


  下一瞬,冰冷的陰寒之氣猛地從他唇齒耳鼻間侵入,陸棲淮手指剛剛來得及觸碰到祝東風,忽然全身巨震,止不住的寒意寸寸冰封了他的每一寸經脈。


  他驚怒交加地抬頭,咳出一口血來,終於堅持不住,在眼前黑暗再度來臨的時刻,沉沉地昏倒在高台上。


  天色將明,銀河暗影,昏慘慘一片暈染開來,陸棲淮掌心的燃燈咒白光燦燦,居然壓過了所有亡靈的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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