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無露不為霜其三
咔嚓咔嚓的白骨聲響分外密集,倒下戰死的隱族人屍骨都在殺伐的笛聲中站起,跳躍,持兵刃反攻向曾經的戰友。浩蕩的笛聲振風送得很遠,音符一聲一聲地飄落堆疊在累累白骨上。那些砍殺的殭屍更加神勇地攻擊,隱族人卻動作緩滯,恐慌地後退如潮,一波接一波地倒下。
兩側漸次揚起的笛聲猶如海潮不屈不撓拍打著堤岸,沈竹晞力在他身旁,早已提前封閉了六識五感,巋然不動如磐石,循著本能殺伐。他踏在府邸大門前的中心點上,以一根細長尖銳的白骨支撐身體。
沈竹晞神色空洞,然而手中的刀光卻是雪亮的,每一次翻卷揮出,就有無數隱族人如大海中的落葉,被遠遠地拋逐、跌宕,全身骨頭盡裂地跌倒在地。
笛聲略略停了一下,忽然音調拔高,如同一線指向天際。
陸棲淮吹著一曲極耗盡心力,他全身都微微顫抖,清瘦的五指死死捏緊了玉笛,額頭上滾落的汗珠在風雪裡被轉瞬凍結。笛聲帶來的後果是驚駭而顯著的,一雙雙死人的手從地上攻向自己的同伴,簇擁在一起。那些隱族死去的戰士不斷發出低啞的鳴叫,毫無懼色,遊盪拼殺,去而復返。
笛聲仍在繼續,和著朝雪淺藍的刀光,連帶著足下大地劇烈震動。
隱族這支先鋒小隊的統帥站在隊伍的最深處,黑沉沉地蒙著臉,只露出黯色的瞳孔,彷彿兩隻狹長的探照燈,看著手下的兩千人衝撞拼殺,眼神死死地定在那一身青衫上。
自從知道了擷霜君復活的消息后,隱族上下所有人,都歃血立誓要斬殺此人。他明明只是個青衫少年,卻在千軍陣前辟易奮怒,談笑間揮刀決生死。
多年前也是這樣,他和三位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同伴殺死了逾萬的隱族人。統帥的眼裡流露出刻骨的恨意,驀地一揮手,他後方黑沉沉的石板轟然裂開,無數煙氣升騰而起,陡然擴散,明亮的天,居然一寸寸黑了下來。
沈竹晞這時恢復感官,視線卻被濃密的黑霧所阻隔,甚至看不到身側的同伴。只有一線笛聲輕靈飄忽,忽左忽右忽東忽西,讓人琢磨不定。黑暗中,他無法及時地全力相護陸棲淮。
殘酷的殺伐仍在繼續,沈竹晞忽然聽到身側有清晰的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鮮血濺了出來,便聽到陸棲淮悶哼了一聲,顯然是受了傷,笛聲也在剎那間停滯了兩個音符。
就在此刻,他陡然覺得周圍的攻擊變得急促起來,來自各個方向,甚至背後陰冷的白骨氣息也在不斷逼近——這樣的黑暗阻擋住了白骨軍隊辨認敵我的能力,他和陸棲淮極易被誤傷。
鮮血淅瀝地滴落在履面上,是身側陸棲淮的血,沈竹晞伸手扶住他後背,輸入一縷溫和的靈力,另一隻手揮刀成圓,刀光密密地如同地網,將他們護在中間。
劇斗中,他無以為繼,好在陸棲淮已經緩過來,再度吹響玉笛。在抬手的前一刻,他冰涼如玉的指節劃過沈竹晞掌心,飛快地掠過扣出一個箭頭。
沈竹晞飛身而上,足尖在隱族敵軍挨擠的人頭上一點,倏然間一刀揮出,刀光如雪,刺破虛無。笛聲間音落下,他已一刀劃出。
這是他全憑身體印象使出的一招「長夜別」——當年擷霜君踏行千山時,無形無痕而凌厲逼人的一式刀法。
手起刀落,他斬開了黑色的長夜。
天穹上黑霧織成的幕布從中崩裂開,嗤的一聲,乾脆利落如裂帛,天色明亮起來。朝雪那一瞬如白虹貫日,凜冽而下,所有人都仰首望著那一身鴉青長衫飄飄折折,攜著刀光直掠如電,令人膽寒。沈竹晞顯然已經在暗中窺伺了許久,如今一旦出手,壓抑不住的怒火便噴薄而出,短刀揮灑過的每一處,清光冷練,摧枯拉朽,砰砰連聲中,那些各持兵刃的隱族人被接連刺中跳環穴,委頓在地。
沈竹晞順著雪原冷風施施然收刀,看見地面上有人悶哼著猝然滾落。
是那個隱族統帥,雖然是一身黑甲,卻能看出全身是血,氣息微弱。他跌倒在地下一米深處的地道,只露出一隙前額,一擁而上的白骨戰士噼啪接連出手,鋒利的兵刃從他顱骨洞穿而過,將人釘死在地下。
那種蝕骨的仇恨,即便是化作白骨,亦深入骨髓的每一處,無法泯滅消散。
統帥雖腦漿崩裂,死相可怖,餘下的隱族軍隊卻絲毫不動搖,反而血紅了眼拼力搏殺,一波一波衝擊著向前。死去的殭屍和活著的人混戰在一起,場面無比混亂。
有更多的隱族人看出陸棲淮受了傷,一味吹笛,無暇防衛,簇擁著攻上來。沈竹晞回身去救,背後空門大露,反手一刀殺死拔劍撲上來的人。
然而,委頓在地的隱族人雙目怒睜,染血的雙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腿,在他染塵的鴉青長衫上印下深深的血手印。沈竹晞勃然大怒,一刀提起削下他頭顱,然而,在頭顱骨碌碌滾圓的片刻,那彌留的人居然用指甲重重地掐進了他的膝蓋。
沈竹晞反腿將人踢出去,匆匆掃過一地的狼狽慘狀,強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回身去護陸瀾。
然而,這樣一來便是耽擱了,箭鏃呼嘯著撲面,直釘陸棲淮的眉心。他吹笛正在高音曲折流轉的地方,靈力全部系諸在玉笛上,稍有妄動,就有經脈斷裂之災。
沈竹晞驚駭欲絕,手比頭腦更快一步,從鬢邊一掠而過,燦爛的明黃色抖成一線,在千鈞一髮的關頭攔截下箭鏃。刺耳的金鐵相交聲中,他才認出來,那是他平常術法的緞帶,這時注入靈力,也鋒利如劍。
因為出手回護分了神,背後的寒刃從他已經重傷的左肩直透而入,沈竹晞握刀的手一顫,幾乎拿捏不住朝雪。
他一步一步竭力拚殺,向著陸棲淮緩緩靠近,他雙腿微微發顫,在激烈的殺戮之後,幾乎已是強弩之末,只是機械地揮刀應敵。
也許,這就是終結了吧。
沈竹晞看著身前身後不斷永遠倒下的白骨戰士,和聚攏攻來的隱族人,發現自己心中對於死亡居然沒有半點恐懼。不像上一次在琴河幻境中經歷死亡的慌張悲哀,他現在竟是心如止水,無波無瀾。
陸瀾在這裡,他怕什麼。
他們相識一場,如今在這裡並肩迎敵而死,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然而,忽然有一隻手拉住了他,驟然中斷的笛聲餘音中,助力的死屍失去控制,轟然倒地。沈竹晞感覺到對方的經脈里有充沛的靈力震蕩,圓轉如意。
陸棲淮將疲倦不堪、近乎油盡燈枯的他半攬著掠起,回身唰唰唰三劍逼開最前面的攻擊者,忽然抬手,靈氣作一線從指尖迸出,將地上修驛路的磚石鏗然擊碎,露出深深裂痕來。
他攜著沈竹晞疾速掠進府門,單臂攬緊了他,沈竹晞覺察到他身體里遊盪的混亂靈氣,不覺一驚——居然是,居然是兩傷法術!陸瀾要做什麼?
身後士兵嘶吼著衝過來,越過地上的裂縫時,彷彿被無形的利器刺中眉心,立刻委頓在地,
沈竹晞無暇再顧及這個,陸棲淮將他放到那個充當傳送陣的井沿邊,微微斂眉:「朝微,要走了。」
他俯身替少年繫上髮帶,身上的血落了對方滿身滿臉,沈竹晞卻絲毫不在意,只是鬆了口氣,拉緊他的手:「總算要走了,幸好有這個傳送陣。」
「陸瀾,我們拉緊了,想著同樣的地方,就不會走散了。」他伏在光滑的井沿上,矮著身子喘息。
陸棲淮一直沒有講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門外隱族軍隊和白骨交纏廝殺,堅持不了多久,然而,他仍然沒有開口。
沈竹晞漸漸覺得不安,握著他的手也一緊:「陸瀾,你還好吧?我——」他要說的話忽然被吞沒在嗓子里,陸棲淮手指拂過他頸間喉結,輕輕抽出手來,低低地嘆了口氣。
「你不跟我一起走?」沈竹晞猛然明白過來,眼瞳里漸次分明地浮起淚水。他想質問面前的人,動了動唇,卻連一個最簡單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朝微」,陸棲淮在他掌心重描了一遍燃燈咒,眉目間仍然清清淡淡的沒有一點變化,甚至唇角還掛著笑,聲音卻像咬著牙一字一字擠出來的,「一定要去向中州示警——我猜,殷景吾已經去了。」
「燃燈咒可以阻擋邪祟——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點亮燃燈咒的時候,林谷主在那一端會耗費血氣治療你,但不會平分你的傷口,所以你不必有負罪感。」他抿著唇,「既然如此,你更要小心了。」
「走吧!」他把沈竹晞推進狹窄的井壁,小心地鬆手,俯視著少年緩緩滑落。
在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所有視線前,沈竹晞心懷激蕩,居然自行沖開了陸棲淮下的啞咒,他提高聲音,回道:「你馬上就會跟著來的吧?」
他只聽到井壁里自己嘶啞的回聲,上方很遠的地方,陸棲淮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如泉。那一襲黑衣折環抬手,持劍斬落,轟隆隆的巨木落下,阻擋住井沿上透下的最後一線光。、
傳送陣啟動了——昏慘慘中,黑暗如天幕墜落,滅頂而來,迎面砸下,沈竹晞沒有再發出一聲,便合上雙眼,陷入長久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