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中有畸人秀其五
那聲音極其微弱,在暗夜風裡卻格外清晰,那是利刃割破夜空的聲音,如同一根利刃劈開他混沌的思緒,另有一種力量在內心呼喚著他,在血脈里泉涌。
何昱悚然驚動,翻身坐起,手中的青鋼劍徹底從頸間移開。短短片刻間,他一隻腳從幽泉里邁回來,暫時是無論如何不會想死了。
——「樓主!樓主!」有誰在呼喚著他,遙遠而急切。
他綳直了脊背,屏息長身躍起,化作一道電光斬下!
然而,卻有另一種更為明亮的光橫空落下,勢如長虹,居然在一瞬間破開了兩翼漆黑的底色。何昱手指微微跳躍,彷彿是無聲地訴說飲血的渴望。那是一把凌空落下的劍,清凌凌的斬開厚重的夜幕。
「嫌棄!」何昱驚喜萬分,脫口喚出這把宿命魔劍的名字。
這是他七年前,在那場紅蓮劫火中,遺失在南離古寺的劍,如今卻又回到了他手中,宛如無法擺脫的命運絲線。
血炙如沸,凝碧樓主當空轉身,招了招手,那一瞬間,嫌棄反跳而出,落入他的掌心!
握住嫌棄的那一刻,彷彿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整片空間不再是枯寂死黑,他隱約聽到細碎的人語和兵刀聲,風呼嘯著掠過,近在耳畔。
等等,風,這裡有風!
那一瞬間,何昱明白這只是一個結界,他聽風辨位,點足狂奔,忽然停下,提一口氣到胸口,在金鐵交擊聲近在耳畔響起時,他一聲清叱,嫌棄從手掌中光芒怒漲如閃電!
這一劍是涉舟劍法毫妙到巔峰的招式,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量,轟然一聲巨響中,虛空里,有什麼東西從中斷開。
是黑夜,夜幕從中斷開了!
與此同時,提劍的何昱也被極大的力量反彈回來,他急速退卻,堪堪穩住,宛如被斬斷絲線的紙片人。
一道疾風平地而起,從不知名的空洞里吹出來。這是凝碧樓白樓的周圍,扶疏的花木被鍘倒零落,無數的弟子相背而立,與七大門派的人奮力拚殺,他們神色疲憊,顯然已經血戰了一夜。
「樓主!」不知是誰喊了第一聲,所有的弟子都轉過來,喜極高呼。
然而,何昱握緊嫌棄站在那裡,神思卻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回看去,巨大的火紅色靈符懸浮在半空中,想來便是控制那結界的,因為他方才的一劍,被從中攔腰斬斷,轟然炸開。
他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心中寒意凜然升騰而起——不是那八人的圍攻,不是這些門派弟子的亂斗,唯有這個結界里的幻陣,才是最後針對他的絕殺!
何昱豁然提劍斬斷上面的沙漏,黃沙砰然飛濺中,他站定了,思緒也漸漸沉澱下來。是了,就是如此,這個沙漏是陣法中用來計時的,一旦他不能準時破陣而出,就會……
何昱側轉身子,悚然驚動,從他的角度來看,破碎的陣法下面,那個火紅靈符正在滴溜溜旋轉,其中無數光芒交匯破空而出,後面是樓前接天的一線水幕,那些光交織著投影在水幕上組成畫面。
「你逃不了的。」忽然有聲音嘶嘶地在背後響起,那不能稱之為人的聲音,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的毒蛇吐信聲組合在一起。
何昱震驚地握緊嫌棄,警惕地轉身,便看見那一身袍袖飄忽著閃過——是華棹原!怎麼回事,他先前明明砍下了對方的頭顱!這種所有事情都在一瞬間超出控制的茫然無力感讓他一時無所適從。
「唰!」後面人眼裡的神色凝結了。
嫌棄穿過他的胸口,將他釘在合抱粗的樹榦上,只剩劍柄露在外面。
何昱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華棹原」,熾熱的鮮血紛涌而出,然而奇怪的是,對方的血卻不是常見的紅色。他看見對方頸部有一道深紅的絲線,深可見骨,正向他先前砍下真正的華棹原頭顱時留下的劍痕。
眼前的這一個,和死去的那一個,到底誰是傀儡?
他不及思索,「華棹原」的身體忽然發生了可怖的變化——他的整個人竟然破碎了!彷彿陶瓷做成的人偶,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轟然崩塌,如同一塊拼圖在不斷地片片掉落。
每一處碎裂的地方,都有紅色靈符縮小的痕迹。
不多時,華棹原就在他面前化為了一灘碎片,然而令人驚怖的是,華棹原的兩隻眼睛就不偏不倚地擺在碎片之上,散發著幽幽欲絕的惡毒冷光。
——華棹原已經在這一刻徹底的死了,然而,那兩隻眼所傳遞出來的無聲詛咒,卻讓凝碧樓主微微一震。
沒有時間了,不能再遲疑,快回去主持大局!
何昱一凜,點足掠起,當風的衣袋攪起一天水花,兜頭澆了滿衣滿身。他遠遠地看過去,金浣煙和黎灼拔刀相背而立,已經被逼到了死角,而在他們身後,追煦小築的主人晚晴死死地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裡。晚晴平日在樓中只做腦力活,不會武功,這時兩位同僚護著他,面對著七大門派最後的圍攻,已然有些左支右絀。
然而,晚晴抬頭看到飛奔而來的凝碧樓主時,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悚然欲絕!他文瘦無力的手指死死地指著何昱的背後,促使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的凝碧樓主回過身看去。
水幕在何昱眼前獵獵燃燒起來,那種透出來的火焰是純然冰冷的,無形無質,完全無法觸摸到。隨著火光交錯映亮整座樓前,水幕上隱約有畫面浮現,和先前那些火紅靈符里的光束一模一樣。
何昱凝神靜氣,直到火光映照中,一角白衣道冠出現在水幕上,他終於慘然變色。心念如電轉,他陡然明白了這最後一步的殺局——這個靈符會記錄下他在幻陣當中所有的見聞,而後在水幕上展現在凝碧樓眾多弟子面前!
好一個華棹原,自己從前實在是太小看他了——這樣一來,即使他能從幻陣中及時離開,那些不可告人的念想也會被所有弟子知道,此後,不但他顏面盡毀、威信全失,再也不能成為執掌中州牛耳的凝碧樓主,便是此時,心神震蕩下的凝碧樓弟子也會軍心渙散,失去抵抗能力!
華棹原這眼睛不是叛亂,他是要毀掉整個凝碧樓!自己必須想辦法阻止!
全場的凝碧樓弟子都聽見他們的樓主發出一聲氣貫長虹的清嘯,提劍而上,宛如仙人。他竭力扑打著水幕上的火花,嫌棄劃破一道道水紋,畫面散開復又聚攏。
沒用,為什麼沒有用!
眼看著畫面如流水一般往前播,已經到了林望安進入謝府的時候。何昱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心憂如焚,狀若瘋狂地放下嫌棄,不顧一切地分開水幕縱身躍入!
「樓主,不要!」他聽見和先前那個隔著結界呼喚他名字一模一樣的聲音。
何昱身在半空,勢如長虹,無法遏制,然而,有一種比他的靈力更強大的力量猛地將他定在那裡,血紅色的火焰一瞬間涌將上來吞沒了他。
那樣炎烈的紅色,如同七年前的那一場紅蓮劫焰,火焰無聲無息地燃燒,吞沒了他所有的視線與感知,驚亂中,何昱心喪如死,提劍對著自己的手臂斬下!
然而,勁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那是一道人影,獵獵火焰忽然止息,藍衣灼灼的少年立在水幕前,手指間紛紛揚揚的落花灑下,每墜落的一片,都有千百道光為之湮滅。
是躑躅花!傳聞中在鮫人居住的崇明泉下盛開的花朵,剋制天下一切幻境。
拿著花的少年便是晚晴,他不會武功,兩位同僚用盡全力將他送到水幕前,用這朵花破開了迷障和虛妄。如今陣法徹底破了,應該沒有什麼能困得住樓主了吧?
「這不是躑躅花,是葯醫谷的,叫雙萼紅,沒想到也有這種效果。」金浣煙終於殺盡最後一個敵手,喃喃地挺直腰桿。
「那是什麼?」黎灼眼尖,一眼看到破碎的水幕上面赫然閃過兩個少年人相擁的畫面,不禁愕然,「流霜,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像葯醫谷主?」
「對啊,就是少了覆眼的白綾,而且林谷主也不是道士。」金浣煙摸摸下巴,哼哼道,「抱著他的那個少年人又是誰?」
「一張陌生的臉,氣質也很奇怪。」黎灼下了定論,不再多言。
便是在兩人說話間,何昱已經拉著撒完花瓣的晚晴點足後退,那一片水幕在面前轟然炸開,飛濺出的每一絲水花都有極強的力量,鏗然如斷箭四射出去。何昱首當其衝,凌空轉折,劍光如水,一圈淡色光在周圍蔓延開,織成虛無的光之帷幕,將他和晚晴護在裡面。
周圍的局勢已不再劍拔弩張,今日這混亂的一戰,到此便算是徹底終結了。只是……他喃喃地按緊心口,彷彿只要一想到方才幻境里林望安提劍自刎的場景,內心便有難以言喻的痛楚纏繞著逼迫上來,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不能再想了,那是假的,都結束了。
底下的弟子各自手忙腳亂的應付,一刻后,那些水箭終於被紛紛地打入牆壁,或是插在地上的屍骨間。何昱從半空中落下,映著無數下屬驚喜交加的目光,聲音沉穩而冷凝,宣佈道:「今日一戰,到這裡便算是結束了——首惡已誅,脅從罔治。」
「樓主,您沒事吧?」看他神色不對,立時便有下屬關心地過來問。
何昱微微搖頭,眸中冷光一掠如電:「你們可曾看到什麼?」那一刻,被他拉住的晚晴,陡然感覺到腕間的手收緊了,如同玉石做成的緊箍,冰涼而用盡全力。
晚晴一掙,凝碧樓主便立刻發覺,鬆開他,恍若無意地拂落袖口掩住他腕間深深的指印,冷冷地又問了一遍:「在水幕上,你們可曾看到什麼?」
下屬戰戰兢兢,面面相覷,接連搖頭:「屬下等忙著殺敵,雖然看到這裡有人影畫面,卻一閃而過,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何昱默然無語。他不說話,一旁下屬的心便也懸著。
「黎灼,流霜,你們帶領弟子下去好好休整吧。」何昱吩咐道,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卻仍舊忍不住有絲絲顫抖。
金浣煙似乎欲言又止,卻被黎灼抬手重重地壓住手腕,腕上的那一截緋衣瞬間如蛇跳起,刺入黎灼手背。
忍著劇痛,黎灼面上仍舊從容而不動聲色,微微頷首:「還望樓主儘早從中恢復過來,大難方去,上上下下的人亟待歸心振氣。」
何昱從胸臆里吐出一口氣,彷彿不堪疲倦地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們下去,偌大的白樓前空空蕩蕩,便只剩他和晚晴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