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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壯骨和春鬢其一

  紀長淵、紀少汀兄弟站在對面,神色皆是木然,彷彿絲毫不為所動。紀少汀的手臂化成的忘痴劍已經拆下來給哥哥,他弓腰飄飄悠悠地俯拾起一根芒刺,掂量著拿在手上。


  「咄!」眼看著白骨攢聚著逼近,如同一地蜿蜒的白蛇,紀少汀在白骨逐漸逼近得分毫,忽然尖著嗓子高斥了一聲。這個單音節又高又尖銳,如同一把劍凌空擲出,準確地切入笛聲轉圜的滯澀處。


  他只是忘痴劍的劍靈,這一番動作下來,幾乎已經竭盡全力。沈竹晞注意到,一旁的七妖劍客唇骨劇烈震顫,似乎也想要說什麼,卻被無形的巨力扼鎖住咽喉,無法發出絲毫聲音。彷彿是覺察到沈竹晞的注視,它動得更厲害,忽然森然嶙峋的四肢亂揮舞著往自己臉上抓來,在白骨上撓出道道印痕。沈竹晞忍不住警惕地握緊了袖間的朝雪。


  陸棲淮身形一震,驟然抬手中斷笛聲,唇邊沁出一絲鮮血。然而,他似乎卻不以為意,推開沈竹晞的攙扶,居然揚眉冷冷地笑起來。笑聲激蕩中,他輕飄飄地掠起如紙鳶,居然揮掌震開了紀少汀的影子,虛影尖聲力吼著破碎,如同紙片從中被劃開千萬道,簌簌地落了一地塵灰,而後被風吹散。


  劍靈的影子徹底不見的一刻,白骨劇烈震顫,忘痴劍也在一瞬間扭曲著彷彿要暗淡下去,嗖地平地飛起,幾乎要墜落在地。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摘下枯草直抖而出,啪地一聲擊在劍柄上,一股力瞬間傳來,點在劍鞘末端,將搖搖欲墜的劍往回送,快如閃電。


  便在此時,紀長淵枯骨一般的五指覆蓋住劍刃,劍停穩了,落回原主人的手裡,在鞘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沈竹晞怪異地瞥了他一眼,橫刀遙指紀長淵心口,完全不理解友人為什麼要這樣幫敵對者穩住劍刃。更奇怪的是,紀長淵目睹以劍靈形式存在的幼弟被滅,居然不曾有半分反應。


  然而,接下來陸棲淮所作的事更讓他萬分驚愕——陸棲淮倒轉劍柄,抵住眉心,那是對同道者表示敬意的手勢。他撫掌微微而笑,忘痴劍跟著長鳴,持劍的紀長淵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骷髏臉上卻無法流露出任何波動。


  「帶上他,我們先到洛水下游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他默了默,斂眉道。


  沈竹晞滿臉錯愕:「啊?你說我們要帶著這個骷髏走在大街上?」紀長淵顱骨上兩個黑洞轉過來對著他,沈竹晞不禁打了個冷顫,蹙眉,「帶著它幹什麼?有什麼用嗎?」


  「這裡不方便,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再說。」陸棲淮淡淡道,挽起衣袖,拉著他點足掠出,身後紀長淵一蹦一蹦僵直著跳上來,寸步不落,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心酸。


  沈竹晞抿了抿唇,看他神色堅毅,已經無法阻止,不禁恨聲道:「除此之外,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你可得把你這大半月來經歷的事原原本本講清楚。」


  陸棲淮並沒有用飛行的法訣,拉著他卻依舊狂奔如電,風聲迅速掠過耳際,腳底的蒼翠樹木不斷倒退,沈竹晞茫然側目,只覺得他似乎十分焦急,胸臆中有一團火在燃燒。


  沿水直奔了一炷香功夫,都仍是在藤蘿搖曳的涉山間,未曾看見人家。


  「陸瀾,你認不認得去城裡的路?不會迷路了吧?」眼看著周圍還是荒無人煙,沈竹晞覺得腹中飢餓,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在疾奔中未曾看路,腳下一踉蹌,被陸棲淮眼明手快地扶住,以免栽倒,他手臂抬起的時候,袖間的朝雪卻滑出來,唰地一聲落在水中。


  沈竹晞蹙眉,立刻探手入手,抓住刀柄,然而,在手指劃過刀背的一刻,忽然感覺麻了一下,彷彿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


  沈竹晞心中一凜,努力運氣將手臂回抽,但小臂彷彿麻痹一樣居然動彈不得,而水草冰冷的氣息也在一瞬間爬上來,順著血脈蔓延,讓氣息在一瞬間凝滯。陸棲淮覺察到他的異常,立刻並指為劍,從中一斬而下——然而,那桃紅色的水草彷彿全然不受力,濕漉漉的彷彿是野獸的毛髮,這一下被驚動,居然抽搐著將沈竹晞的手臂勒得更緊。


  在祝東風第二次斬下的時候,水紋波動蕩漾起來,一簇水草揚出來,帶著水珠勒向他咽喉!


  然而,水草並沒有觸及到他的咽喉,就彷彿烈火燃燒一般,發出呲呲的爆破聲,迅速地鬆開他的手臂,沉入水底不見。


  沈竹晞震驚地抬眼看去,原來是他慌亂間下意識地拂袖擋在頸間,而辜顏白鳥在沒有被召喚的情況下,就撲稜稜地飛出來,翅膀撲扇著一陣白光,居然讓那種詭異的水草都畏懼退避。


  辜顏從他七年後醒來,就一直棲息在袖口,他不曾了解過這隻神鳥的能力,辜顏卻總能在緊要關頭髮揮作用。


  「走!」陸棲淮俯瞰著深潭,敏銳地捕捉到一尾水紋蕩漾過的痕迹,瞳孔陡然緊縮,毫不遲疑地便是錚然一劍劈向水面,然而,已經遲了——攪成一團的水草陡然升騰而起,在水面上轟然炸開,水草讓整個水面都炙熱沸騰,灼浪撲面而來,而瞬間炸開的艷紅色一嗆入肺腑,就讓人覺得暈眩,沈竹晞跌跌撞撞地被陸棲淮拉著騰空而起,餘光里,看到背後的白骨也在纏繞不清的桃紅熱浪中踉蹌迷失。


  「這是什麼東西!」直到走遠了,沈竹晞才彎腰一聲一聲地咳嗽,那種惡劣的氣息進了嗓子,痒痒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陸棲淮抬手從他喉間刮過,冰涼的觸感讓他覺得稍微好受了些,聽見那人在耳邊說:「這是瘴癧,在涉山間十分兇猛肆虐。」


  「這處瘴癧似乎被人為變幻過了」,陸棲淮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按理說,瘴癧對上辜顏鳥,應該退避三舍才對,怎麼還敢來?」他忽然感覺到袖子被一扯,是辜顏,辜顏用喙叼著他半截衣袖,安安地鳴叫著,因為方才的動亂有些灰頭土臉,羽毛上落滿了奇異的紅色。


  辜顏轉到一旁,用圓潤的腦袋示意著不遠處,陸沈二人一怔,皆順著他側眸看向一旁,天穹下,遠遠地一縷炊煙搖曳入青藍色的天霄,那裡有人煙!


  陸棲淮手指連彈點在他喉間,而後拉著友人一躍而起。然而奇怪的是,辜顏居然長鳴著飛落在骷髏白骨的肩頭,黑豆似的眼睛在一瞬間妖異如夜,而紀長淵也伸出蒼枯的五指捏捏它尾巴,支離的骨節上赫然有一滴蒼露,宛若干涸的它滑下了淚水。


  那並不是煙火繚繞的人家,而是荒莽涉山中一處六角方亭。亭子孤零零地傍水立在那裡,後背是一處人為開闢出來的小池塘,這時稀稀疏疏地開滿了婷婷碧荷。四周目力所及,並沒有任何出沒的人影,然而奇異的是,亭中的桌台上卻擺滿了吃食,熱氣騰騰,打水的汲水桶擱置在一旁,濕淋淋的水痕猶未乾涸。


  沈竹晞與陸棲淮對視一眼,各自驚疑不定,不知道荒山中離奇出現的一桌餐飲是什麼來路。辜顏從後面的欄杆上簌簌飛來,抖落一身灰塵,在水盂里洗乾淨喙,挨個啄了一口吃食,又咬開酒罐吞咽兩口。陽光下,它的喙細細長長,近乎銀澤,像大夫試毒的銀針。


  片刻后,辜顏抬頭揮了揮翅,那意思是飲食無礙,可以食用。沈竹晞鬆了口氣,端起茶盅,仰頭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喉間火辣辣的感覺稍微緩釋了些,咳嗽著說:「咳咳,陸瀾,這裡真古怪——」


  他頓了頓,抓起桌上的燒雞就往嘴裡塞,流油沾唇滴下:「哇,真香!」


  陸棲淮夾了些爽口的野菜菌菇,便即放下筷子,而後細呷著桌上琉璃小瓶里的青碧酒汁,淡淡:「紀公子,坐。」他拍了一下桌子,一根筷子陡然擊在酒罐上,聲音鏗然中,罐蓋被擊落,跌碎在地。他將一壇酒推到對面的空桌上撫了撫雕花的精緻酒罈。


  沈竹晞注意到他所用的稱呼是紀公子,而不是直呼其名,也不是江湖中人人驚懼膽寒的七妖劍客。


  骷髏劇烈地動了動,筆直地坐在對面,條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做出警惕而防禦的姿態。然而,因為只剩白骨,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洞察得清清楚楚,枯臉上應該是唇角的部位,有兩根骨頭微微屈起,做出微笑的模樣。


  沈竹晞瞧在眼裡,不由心驚:陸瀾是怎樣三言兩語地就讓骷髏放鬆了警惕?而骷髏雖然已經信任他們,卻仍舊習慣性地擺出防禦的姿態,這種戰鬥本能,即便是如此零落成枯骨也不曾消退,又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煉就的?

  骷髏顫巍巍地搭指捧起面前的酒罈,因為動作過於劇烈,濃烈馥郁的酒香陡然飄散出來,汁液撒了大半桌。酒汁從原來唇的位置被喝進去,順著他頸骨往下流,在胸腔里流轉,幽光一閃,被吸收得乾乾淨淨。


  它喝足了酒,便筆直地坐在那裡,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瞳孔直瞪瞪地對著陸棲淮,似乎是在等他說話。沈竹晞按捺不住,一拍額頭,搶先道:「陸瀾,我忍了好久了,你一定得先說出來,你這些日子到底經歷了什麼,凝碧樓是怎麼回事,今晚又是怎麼回事!」


  說的最後一句,他聲音急迫,已然有些稱得上聲色俱厲——並非是要譴責友人,而是覺得滿腔熱忱打在棉花上,對陸棲淮的安危前途充滿了擔憂。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不妨先講講紀公子的事。」陸棲淮轉頭望著他,似乎是在徵詢他的意見,眼角眉稍卻都是不容反駁的意味。


  沈竹晞咽聲,皺著眉悻悻道:「好吧好吧,那你就等會兒再說,可不能不說!」


  陸棲淮撐著頭,屈膝倚著身後的亭柱,沉默了半晌,在思忖著如何開口。他不動,沈竹晞便也不動,骷髏更是靜默無聲地坐在對面,惟有蜻蜓從後方池中荷間飛過的晾翅聲縈耳,和風聲隱約如奏樂,穿檐而來。


  「若我說的對,你便敲擊一下白骨。」陸棲淮微微頷首,看著對面的骷髏已經握緊了在半途撿來的彎曲臂骨,舉起懸停在空中,欲落不落。


  這可真是一段壓抑而漫長的故事,而這個人已經埋葬到黃土塵埃里的人生,也似黑雲壓墨,暗沉沉地望不到頭,只有為數不多的幾點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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