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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夜長似終古其五

  謝羽死亡的三年之期已滿,少年的靈魂或許還在紅蓮劫火中苦苦掙扎,時常在他的夢寐里浮現,如曾見時,淡藍色的長衫,如滄溟的一角,滿臉冷漠戒備,卻總在他面前露出不設防的懵懂情態。可是那一日的夢中,謝羽雙瞳泣血,跪在那裡,蒼枯的十指遙對天穹,索蒼露、指眾生。


  謝羽的語氣壓抑而瘋狂,筆直地站起身,如同暗夜裡一匹孤傲狂妄的狼,他指著天,一字一句:「我此生不得安寧,魂魄流離六道之外不能歸去,都拜蒼天所賜!」


  「既然蒼天棄我,就休怪我攪亂六合八荒,恨迷眾生,天無眼,便是魔將不魔,人將不人!」


  「所有曾經背棄傷害過我的人,我都要讓他們嘗到數倍於我的痛楚!蘇晏,斂光散人,史孤光!」


  他說的最後一個名字是,「林望安」,轉過來隔著時空和陰陽對視的時候,謝羽一聲一聲地控訴著,反覆地說:「我不得安寧,為什麼是我,是我,是我?」


  葯醫谷主終於忍不住,從夢中猝然驚醒,翻身坐起,滿室如墨的漆黑中,他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瞥見謝羽蒼白而憔悴的臉,和眼瞳中緩緩滑下的兩行血淚。


  ——年少摯友終成荒,難道,你竟是這樣的怨我恨我?


  他凝視著虛空里浮現出的那張蒼白的臉,怔怔流下淚來,恍然間終於明白,即使他身居世外,此生都未必能徹底歸為白雲客,那隻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也似乎從未鬆開過。


  後來他點起燈,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在慌亂驚恐中再度沉沉入眠,後半夜無夢,第二日再醒來時,還能依約地看到些景象,此後視力就每況愈下,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失明的,或許那便是當初他背棄謝羽一人在身後的詛咒。


  林青釋心如死灰,不曾泛起半點波瀾,三個月後,他的眼前變成了一片純然的黑暗。


  而他的餘生,已經被封印在了這柄渡生劍里,渡生,渡眾生而不能渡己,恰如他只能拖著這副殘軀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終點。林青釋忽然萬分茫然地竭力睜大眼,自七年前失明后,他第一次感覺這種深沉沉的黑暗是如此的壓迫逼仄,黑得望不到底,看不到頭,就像他的一生。


  ——意許清風明月,寄情世外山間,然而,明月可以洞徹大千每一片微塵,他卻甚至辨不清那些如潮的恩怨愛恨,不論是失明前,還是失明后。


  而眼盲后不久,一個漆黑如墨的深夜,有人攻入葯醫谷掠奪醫書藥材,他護著谷里的人且戰且退,精疲力竭,墜入冰湖,冰封了三日才被救起,寒氣傷及肺腑,加之日後種種因緣逼迫,終於成了現在這樣無法解開的寒毒。


  林青釋按著心口,感覺到肺腑里無時無刻都有數把小刀在亂攪,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金公子,這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你還有別的什麼要問嗎?」


  金浣煙觀察著他的神色,發覺葯醫谷主雖然語聲還是款款溫和的,眉目間卻凝結了一層薄冰,他暗悔自己唐突,沉默良久,才輕聲問:「這一個問題是關於擷霜君的——」


  幽瞳中神光一掠而過,他想起在那個自己私心仰慕許多年的公子身上所看到的,心中沉鬱,澀聲:「你也看出來了吧,擷霜君居然是這樣復活的……沒想到真的有人用這種禁術。」


  林青釋豁然抬頭,將碧沉沉的雙瞳對著他,雖然眼神空洞,卻彷彿落進無數雪刃似的寒星。他動了動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緩緩地攤開手掌,掌心一輪素色的燈盞符咒暗淡無光。


  金浣煙瞥了一眼,頗為訝異:「燃燈咒?」


  他是知道燃燈咒的,或許中州沒有人不知道,那是葯醫谷的不傳絕學,題畫在掌心,可以辟邪、驅魔、護靈,倘若畫著符咒的人受傷,醫者能在後方及時回光補血,修補治癒,對於那些錐心蝕骨的重創,甚至可以平分傷勢。


  葯醫谷主一個人當然扛不住那麼多的傷害,傳聞中,這些轉移過來的破壞力,都不得以被轉注在街頭流離的將死之人身上,他們被葯醫谷的人捉去,然後輾轉凄慘死去。


  金浣煙不用想,也能知道燃燈咒的另一端勢必有擷霜君和殷神官,這個沉痾在的身葯醫谷主,是這樣全心全意地護著他們,甚至不惜有片刻違背醫者救死扶傷的本性。


  那一刻,他想著這些隱約的莫測心事,心底忽然浮現出奇特的澀意,他眨眨眼,強行止住了,而後咬牙說出了那個禁術的名字:「他用『系命縷』復活,會不會有什麼後患?」


  林青釋默然不答,手指反覆地捻著眼上的錦緞,將白紗的一角揉到翹起。這是個很難回答清楚的問題——系命縷之術,實在是可怕的禁忌。


  七年前在南離古寺落幕後,他們從紅蓮劫火焚燒殆盡的神廟前,收集好了擷霜君逸散的三魂七魄,讓他短暫地棲息在返魂木中,由雲袖帶著偕同南下,試圖尋找復活的契機。然而,就在路過夔川城正乙樓時,雲袖被紀長淵一劍「釘死」在戲台柱上,而蘇晏搶走了返魂木。


  他知道,紀長淵並非刻意對雲袖動手,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假裝重創她,實則並未下死手。林青釋在七年後再一次遇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沈竹晞時,並不曾明白蘇晏到底是用什麼法子將他復活的,直到他試探著撫摸沈竹晞的脖頸,心中那個匪夷所思的想法才隱約成型。


  沈竹晞的脖頸不似常人應有的溫度,那裡分佈著細碎揚起的絲縷,像是從皮肉裡面長出來的,每一根都分別關係著五臟六腑、身體命脈,等閑不可輕易觸碰,只要一摸到,就是一陣劇痛。


  他那時候撫摸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下定論——系命縷這種禁術,在中州大地失傳了若許年,施術的過程極為繁複,歷時十天九夜,其中萬道符咒,不可有絲毫差錯,算得上兇險至極。然而,他從零碎的線索中拼湊出的卻是——沈竹晞確實是被這樣的手段復活的。


  中州再大,無奇不有,畢竟也屬於人間,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完全凌駕在六道輪迴之上,毫無阻滯、不擔風險的逆轉生死,只不過系命縷恰巧是所有禁忌的復活之術中最兇險的一種,即使是成功后,施術者和被複活的人也是休戚相關,一榮俱榮,性命相連。


  然而,蘇晏為什麼要擔這麼大的風險去復活自己的仇人?


  「這個人一身瘋骨,不知道復活擷霜君要來做什麼。」金浣煙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心念如電轉,忽而驚呼,「我知道了,他是想將擷霜君作為護身符,他的命和擷霜君的命連在一起,我們就無論如何不能殺他了!」


  林青釋點頭:「不錯,先前殷慈在朱紫樓對蘇晏動手時,擷霜君就昏了過去,被送到我這裡來救治。這可如何是好……」他雖然醫術冠絕天下,智計也卓絕,對於此不可解之事,仍是一籌莫展。


  他心中更有一層隱約的猜想沒有明言,蘇晏與擷霜君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認識,他想要斬殺殷慈卻誤殺擷霜君時,那種一瞬間顯露無疑的震驚悲痛,並非出於偽裝。蘇晏這樣一個人,狠辣無情,心思詭譎,和擷霜君的關係更是撲朔迷離。


  或許,能讓他邁向磨滅之路的,將是他所珍視的或是——會和擷霜君有關嗎?

  金浣煙也在沉吟,忽然眼前一亮,撫掌:「有『系命縷』,有沒有『解命縷』?是不是只要抓住蘇晏,強迫他解開擷霜君身上的命縷就成了?」


  「不成,蘇晏不可能同意,對他來說,平常無非是一死而已,然而『解命縷』著實比死亡痛苦多了。」林青釋回憶著曾讀過的醫書里語焉不詳的記載,挑起一邊的細眉,淡淡,「如果我記得不錯,解命縷會在施術的十餘日後發作,到那時,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餘生每活一息,都如冰碳相煎,痛過萬箭攢心,唯有飲活人血可以暫時緩解,也只是暫時而已,到後來……」


  林青釋搖搖頭,不忍再說下去,縱然是閱盡天下病症險苦如他,此時亦覺心驚。


  金浣煙慢慢握緊了手,感覺到喉嚨像被捏著一樣乾澀無比:「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沒有了」,林青釋斷然下了結論,忽然轉向他,聲音冷凝下來,「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擷霜君,我不想看著他為了解決蘇晏而自殺,蘇晏不能殺,有千百種方法讓他比死亡更痛苦。」


  「本來也沒有打算直接殺他——一死何其輕巧容易,莫如讓他受盡折磨。」林青釋說這話時,身體微顫,沉浸在極大的情緒動蕩中無法自拔,就連一貫光風朗月的臉容上也有極大的掙扎痛苦。金浣煙一直定定地凝視著他,忽然覺得心間微微抽搐了一下。


  為什麼他蒙眼的白緞帶潮濕了,隱約有淚?在此刻,他想到了什麼?

  一瞬過後,葯醫谷主一晃身,神色已然恢復平靜溫和,破天荒地解釋:「蘇晏害我平生唯一的友人誤入歧途,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終至輾轉紅蓮劫火,沉淪苦海,而不能回身。」他合手當胸,隱約彷彿當年執著拂塵輕憚的模樣,喃喃地念了一遍經文。


  金浣煙細聽,那是《上金橋》,幽科悼亡的經文,語義悲涼凄愴,由他念來,卻只有一種淡淡的悵惘,彷彿那些極端尖銳的感情都已無力。覺察到自己想的太多,他定了定神,毫無預兆地止住話題:「林谷主,今夜就這樣吧,明日我送你們一程。」


  林青釋豎起手掌,示意拒絕:「金公子不必客氣,阿槿和幽草已去府外雇車,我留下來同你道別一聲。」


  他說話間溫和如水,平平淡淡,彷彿剎那間又縮回了那個溫潤淡雅的軀殼中去,金浣煙凝望著他,忽然間就有了淡淡的惆悵,林谷主這個樣子,就好像方才曾有過窺探的片刻交心完全不存在,宛如夢寐。


  「谷主日後有何打算?」金浣煙本想問他會不會來赴國壽的筵席,然而想到對方世外白雲一般的姿態,一定是絕不喜這一類熱鬧的盛景,於是便沒有問。


  林青釋將手攏在在唇邊輕咳了一聲,微涼的夜風拂卷衣袂,明明已經入夏,他卻覺得冷,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百根針冷冷地齊刺。自己的病,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他忍不住綻出一個苦笑:「咳咳,日後啊,將阿槿送給陸公子,或許機緣到了還能見昔日隊友一面,再然後啊,行醫走到哪裡,就算是餘生了。」


  金浣煙心頭巨震,驚懾於對方話語間不自禁流露出來的死意,一句「保重」就這樣卡在唇邊。


  林青釋也沒有再等他答覆,攏緊衣衫,略一點頭:「告辭。」他手指在鬢間摸索著,垂絲中綴著十餘細小的凝碧珠,那是從前出診的診金。他攥住其中鏤空鑲入鈴鐺的一顆,輕輕一彈,披散頭髮的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牆頭,躍下來,握緊他的手。


  金浣煙看著形貌奇特的子珂,遞了一塊糖過去,瞳孔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縮。奇怪,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觀察這個少年,他為什麼會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子珂呢?

  就是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攙扶著林青釋翩然遠去,他們白色的衣袂交織在風中掠起,宛如杳然飛走的白鶴,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煙。金浣煙遠遠地凝望著,許是因為天邊乍破的熹光太過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別過臉去,沒有直視。


  他站了許久,直到霞光灑滿了院落,忽然聽見遠方傳來希律律的馬蹄聲,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屬急匆匆地跑進來,跪地稟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


  金浣煙霍地拍欄,提著那下屬的后脊一躍而起,點足掠上房梁,同時無聲無息地拍封上他的穴道。他將人放在一處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訣,直接提取神念閱讀起來。看了一會兒,他面色一變,抬手在下屬的胸前點了一下,肅殺的靈力透過心肺將人殺死。


  金浣煙默不作聲地倒下一些藥水,將死人化開,而後蹙著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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