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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荒草盈叢棘其六

  什麼?她要去刺殺陸瀾?

  沈竹晞茫茫然站在那裡,一時間被驚慌攫取了所有的意識,史畫頤擔憂地在一旁扶住他,感覺到他全身都在顫慄著,連同一顆心都被揉捏著不安至極。


  如果雲袖對陸瀾的刺殺是早就計劃好的,那麼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從他受到臨死之人囑託的木匣開始,南離之行出生入死的每一個瞬間,全是假的!可是他和陸瀾卻將這當成了真,此外,陸瀾和雲袖之間存在的那種若有若無的情意,倘若雲袖真的要伺機下手,只怕自己的友人未必能防住。


  我又擔憂他做什麼?沈竹晞微微苦笑著搖頭,他將滿腔真心付與一個人,到頭來不過是對方眼中的一個替代的影子。假的,這也是假的!什麼刀劍輝映、棠棣情深,什麼數次捨身相救,都是假的!


  他忽然禁不住地恐慌起來,覺得從七年後醒來,他所遇到的人,所經歷的事,所交付的情意,全都是一場空空蕩蕩的荒蕪。那道聲音再一次開口,冷冷質問:「擷霜君,你是不是在想,雲袖曾在殷府的遺址捨身相救陸棲淮?所以她不會再動手?」


  後面的話一字一字,如同毒刺扎進心底:「雲袖是什麼人?說到底,她是個戲子!戲子無情,戲子無義!」


  「雲家的第一信條是『留存』,雲袖作為雲氏宗主,為了家族,什麼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走出琴河她就恢復記憶了,你以為,不凈之城的動蕩是一場偶然嗎?」


  「在你們抵達敦與神像的前一日夜晚,雲袖通過冰湖,試圖溝通金夜寒,卻引發了不凈之城小小的動亂,被陸棲淮和殷景吾無意間聯袂阻止了,后一日的雪崩也是她做了手腳——擷霜君,你不記得了,那一晚陸棲淮陪你去看星星,在你睡下后,獨自去了冰湖。」


  「不說這個了——你知道你醒來第一次下山時,遇見那個被追殺的少年人是誰?那是郴河雲氏的死士。在奪朱之戰結束的前不久,雲袖自知戰亂只是暫時消弭,於是定下了這個計劃——」


  「玉匣里放著一張記載所有計劃始末的紙卷,在奪朱之戰終結后,雲袖在夔川正乙樓,帶著你的返魂木,演出了最後一場,而後遭到了反噬——你別問那是什麼的反噬,總之她沒能在那時接下蘇晏的攻擊,林青釋只能臨時更改計劃,讓紀長淵將錯就錯地給她種下青蘿拂,這就是七年後一切因果的開始。」


  「不得不提一句,你之前的行程,可以說是雲袖一手策劃的……」


  沈竹晞執拗地捂住耳朵,不願意再聽後面的字句,他面沉如水,露出的表情哀傷而破碎,連同內心的每一處彷彿都碎成了沙子。阿袖另有所圖,陸瀾一直以一種冷然的姿態束手旁觀,林青釋在暗中謀划,只有他,順著既定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為之喜,為之悲,那一刻,暗中窺伺著的獵手,是否因為獵物如此愚蠢遲鈍而恥笑?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他簡直活得像個笑話。


  然而,那個人彷彿覺察到他內心的動搖,毫不猶豫地再次補上一刀:「由始至終從來沒算計過你的只有殷景吾一個人,可是他快要死了,而你救不了他。」


  沉鬱的聲音如同一隻巨手,瞬間將他散開的思緒聚攏揉捏在一起,沈竹晞定了定神,覺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臆里迸出來的:「他在哪裡?你們把他怎麼樣了?」


  殷慈是平逢山神官,當世術法最頂尖的人,無論面對何等險境,他至少能全身而退。除非凝碧樓用了什麼鬼蜮伎倆,設下層層陷阱引他入彀。


  沈竹晞心一沉,殷慈的身份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將是滿朝、甚至整個中州的動蕩。況且他在平逢山上清修多年,牽挂寥寥,若說真有什麼能讓他踏進局中的……要麼是當年和家族覆滅有關的真相,要麼和林谷主有關。


  沈竹晞將紛揚的雜念壓下,不動聲色,試圖套出話來:「誰會相信?殷慈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被你們輕易捉到?」


  他道:「況且平逢山的神官是帝王之師,你們敢動他,就不怕中州人心向背、口誅筆伐?」


  「你倒是聰明」,那個人聲音鋒利,卻又飄渺得如露如電,「平逢山的神官當然不能殺,如果——他是反賊呢?」


  「什麼?」沈竹晞心念如電轉,失聲驚呼,心底升騰起凜凜寒意。


  他想起來,先前凝碧樓是怎樣操控著整個中州的輿論風向,寥寥數語,將陸瀾放置在全天下的刀尖上。雖然他知道凝碧樓別有所圖,甚至禍國蠱民,但在中州大多數人的心中,凝碧樓恩威並施,執牛耳多年,周濟百姓,不啻再生父母。


  ——而這大多數人,你一言他一語流傳開來,便是閑言如刃,刀刀見骨。


  沈竹晞想到在那戶山人家,所聽到的關於陸棲淮的言論,心中如同有一口煮黃連的鍋豁然迸濺炸開,分不清是碎片刺心更痛些,還是黃連流淌更為苦澀,再開口時,聲音沙啞:「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那人在暗中欣賞著少年難得的失態,彷彿知道沈竹晞不會輕舉妄動,不會陣法的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將自己找出來。那人續道:「殷景吾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心神震蕩,被我們趁虛而入,關押到了休與白塔之下。」


  沈竹晞默然,這是最壞的結果——凝碧樓的人已經得知殷慈的另一重身份,不知道他們要根據這個做什麼。凝碧樓到底是站在中州這邊,還是隱族那邊,抑或是自成一方勢力?

  「為什麼是休與白塔的下面?」旁邊,許久不言不語的史畫頤忽然開口,問出沈竹晞心中的問題。


  那人愣了一愣,哂然:「因為下面是不凈之城的入口啊!」


  「不凈之城裡居住著隱族的十萬亡靈軍隊」,說著,頗為突兀地轉換話題,「你知道隱族人為何在國壽之前不入侵嗎?為何在進攻過南離殷府之後就偃旗息鼓了?」


  「因為那個八年之期?」沈竹晞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不!因為你和陸棲淮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隱族人!那是雪鴻組織的人!」話語洞徹如劍,「雪鴻在數百年前成立,以對付不凈之城的亡靈為第一目標,滄海輪轉,分分合合,而他們一意孤行地守護住不凈之城。」


  「不凈之城在萬丈地底,而傳聞中的無底海在天上遙遙相對。」語調幽幽一轉,「反正你也是要死在這裡的,不如讓你死個明白。」


  沈竹晞默了一默,雪鴻組織是中州最可怕的殺手組織,存在了幾百年,傳聞中早已消亡湮滅。他無法從已知的信息中判斷出這個人說話的真假,只是,毒刺已經在心底種下,他忽然覺得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當初他一心天真,為了所謂的行俠仗義護送雲袖南下,卻一腳踏入了重重的煙雲迷霧。


  如今,過去是茫然一片,未來更是渺不可知,就連他現在站在這裡,也不知道此刻到底要做什麼,有何所求。


  「那隱族人什麼時候進攻?」他隱約覺得心神俱疲可沉默良久,也只問了這一句話。


  「你還不明白?」那人驀地一聲冷笑,「沒有隱族人了。」


  「隱族入侵只是別有用心者捏造出來的一個假象,隱族人在七年前就已經被全滅了!隱族人不會再進攻,永遠也不會進攻了!」


  沈竹晞驚駭欲絕,回想起雲袖和紀長淵提起隱族入侵時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隱約有了動搖。饒是如此,對方說的委實荒謬絕倫,讓他一時間無法接受。死寂沉沉中,他忽然聽到背後的史畫頤澀聲問:「你有什麼證據嗎?若是沒有隱族入侵,豈不是山河太平了?我們還要忙碌什麼?」


  史畫頤緘默地提劍而立,側眸望了沈竹晞一眼,看他神色仲怔,魂不守舍,忽然覺得一顆心也被揉捏著不安起來。她用餘光掃去,蘇玉溫靜立在身後的暗影里,眉目微垂,很是謙和溫順的樣子,然而,不知為何,看了他一眼,史畫頤心頭忽然無端一跳。


  蘇公子先前自稱是小曇的好友,為何小曇卻對他如此冷漠呢?初見時拔刀試探,方才更是要捨棄他,小曇這人重情重義,絕不會對朋友作出什麼不好的事情。電光火石之間,史畫頤心中陡然躍出一個可怖的想法,莫非,蘇公子先前根本不認識小曇?或者他是小曇從前的好友,但是小曇不記得了?

  史畫頤滿心期盼是后一種,隱約覺得,前一種會引發十分可怖的後果。她定了定神,聽那人再度開口:「當然不是,我只是說沒有活著的隱族人——在南離古寺的落幕之戰中,所有的隱族戰士都化作冥靈遁入了不凈之城,這些冥靈奢望著有一日君臨天下,重返人間。」


  先前這聲音一直虛無縹緲,這時卻帶著強烈的情緒,她一下子聽出來,那是個女子的聲音。


  等等,女子?

  史畫頤晃蕩著腳尖,無意中往下一瞥,看見撤除了琉璃鏡的下方,二十多個人死氣沉沉地站在那裡是先前那些伶人和士兵。假雲袖將他們掠走帶到此地,莫非,說話的就是假雲袖?那她所用的,是否就是鏡術?

  女子聲音里蘊含著憤怒,冷冷:「在許久之前,為了鎮壓不凈之城的亡靈,休與白塔的建造者,四個家族,要分別派出直系後代去守衛不凈之城,近來這件事已經蕭疏荒廢。你去過琴河,看過燃犀之陣,那你知道不凈之城的城門是什麼樣子的嗎?」


  「什麼樣子的?」沈竹晞麻木地動了動嘴,茫然道。


  「是一片日夜運轉不休的燃犀之陣——燃犀之術原本出自三無閣,後來四大家族選出來的守護者都要學習這個,他們四人長居在休與白塔的地下,數十年如一日地施法、入定,用燃犀之術鎮壓住裡面的亡靈。」


  「這都可以?」沈竹晞滿臉愕然,「燃犀之術只能製造幻象吧?」


  「不錯,就是製造幻象。」咔嚓骨節作響的聲音,似乎講話的人卡緊了手指節,「休與白塔地下的數千丈,全都是燃燒的犀角,我們四個人鎮守在其中,給不凈之城的亡靈編織幻境,讓他們耽溺其中,不能逃脫。」


  「你們?」沈竹晞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詞,再次默了一默。


  難道這個假雲袖,也是四大家族裡的人?京城周氏、郴河雲氏、蘭畹紀氏、涿光孟氏,從開國起就留存的四大家族,盛衰榮辱千百載,到今日只有雲氏一家尚存,「留存」信條名至實歸。只是,他也算是周家的唯一傳人,為什麼從未聽說過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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