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拜君山河壽其六
「是啊,谷主你每次都能猜對行程,可真神奇!」旁邊的翠衣侍女幽草脆生生地介面道。
「因為我是盲人,所以對時間的度量總是要更準確更深刻一些。」他垂著頭,淡淡道,「好了幽草,叫趕車的師傅加快腳程吧,韶音還在尹州城等我們。」
「又是那個鄧少帥!」幽草依言做了,神色卻頗為不滿,「我不喜歡那個鄧少帥!」
她隨口斥責著如今整個中州最富盛名的靖晏少將鄧韶音,神情卻沒有半點畏懼和不自在。她不知道這位靖晏少將率三十萬軍隊鎮守京畿、被封軍中戰神的傳奇故事,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個谷主的普通友人,還有點令人生厭。
林青釋笑著搖頭,唇畔勾起的弧度宛如光風朗月:「你總共才見過他幾次?怎麼有這樣大的怨恨?」
幽草撇撇嘴:「谷主,從第一次起,他每次來找你,你都不開心,你不開心,我當然也不開心。」
林青釋怔住了,微微啞然,臉上的笑意逐漸淡下去:「我不開心嗎?」他摸摸心口,喃喃,「其實也不算不開心,只是有些感懷,韶音總是能讓我想起很多當年的舊事,你偶爾聽我提起過,那些與奪朱之戰有關的舊事。」
「你說那些舊事和林望安道長有關,和葯醫谷主林青釋無關。」幽草補了一句。
「對」,林青釋點頭,「休論從前的我,那個我是夢中身。」
「咳咳」,然而話音未落,他卻弓著腰重重地咳嗽起來,先前說話時,車窗沒有掩實,有涼風侵襲入齒舌間,引得肺腑生寒,他將手攏到唇邊,手指僵冷著覆上雙頰。
——從七年前開始,寒毒雖然如影隨形時常發作,可從未像近來這樣頻繁,好像糾纏入每一寸血與骨,攫取他的精神為養料開出疾病的花。雖然他醫術如今已冠絕天下,無人可出其右,卻對自己這樣藥石罔治的寒毒無可奈何。
「哎喲!」幽草惶急起來,立刻翻找出暖爐塞到他懷裡,「谷主,你也太不小心了,你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說出去要砸了葯醫谷的金字招牌的!」
「呵」,林青釋被她逗笑了,抱著暖爐艱難地平復著喘息,慢慢坐定了,臉容上開始有了一層寡淡的血色,「葯醫谷有什麼金字招牌?你是說谷里典藏的令牌嗎?」
幽草眼珠一轉:「不不不,谷主,你就是葯醫谷的金字招牌,有你在的地方就有葯醫谷的聲威,才不局限於那個冰天雪地的山谷呢!」
葯醫谷從第一任谷主創立以來,一直在漠北常年冰封的極寒山谷內。那裡有地熱溫泉,能長各種珍稀藥材,還盛開一種如血如淚的嬌艷花卉,名為雙萼紅。在林青釋成為第四任谷主之前,葯醫谷的規矩是絕不出谷行醫,每年只按照先來後到之數,醫治最先到達谷內的十位病人。
谷主其實是覺得,葯醫谷地點極為荒僻,如果能在茫茫風雪中找到這裡,不僅前來追尋求醫的誠意甚篤,也足見十分有緣。
——其實如果不是鄧少帥貿然到訪,林谷主也絕不會出谷行醫的,他沉痾在身,受不了這樣的長途奔襲。幽草的思緒不可抑制地發散出去,飄回到四年前,靖晏少將第一次來葯醫谷拜訪的時候。 那一年,在最初的風雪還未凋謝的時候,鄧韶音帶著整整一車的紫錦貝和珍稀寶物前來求醫,幽草遠遠地凝望著這個神情冷肅威武的年輕人,即使滿身風雪,也站立得像輕鬆一樣挺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十分害怕,這個人長得讓人凜然生畏,不像好人。
「靖晏少將鄧韶音前來求醫。」鄧韶音恭謹地抱拳,提氣道,聲音因為中氣十足傳遍了整個山谷。
可是雖然他的語氣很真誠,配上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是來鬧事砸場的,不像是求醫的,真讓人頗為擔憂。而且這個人又是孤身前來,難道病人就是他自己嗎?
幽草警惕起來,在那裡瑟瑟發抖,靜待樓主從藏書閣過來。然而,幾乎是在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的同時,她看見面前這個黑臉人猝然按住心口驚呼,手裡的玉匣轟然墜地,那些珍貴的診金嘩啦啦散了滿地。
「葯醫谷主?望安,怎麼會是你?」鄧韶音駭然地隔著門前的石陣問道。
「你還好吧?」
「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那時候,還有人存活下來嗎?」
靖晏少將一迭聲地問著,全然忘卻了自己來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湧,一時間恍若炭火炙烤,幾近沸騰。
這難道是谷主從前認識的人嗎?幽草好奇起來,側眸看著谷主,捕捉到他瞬間微不可察的一絲僵硬。林青釋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解開石陣,只是平平淡淡地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彷彿要藉此冷卻心頭的溫熱。
「望安,你的眼睛怎麼了?你說話啊!放我進來!」鄧韶音焦急地高喊。
「叫我林青釋。」林青釋終於說出了相見以來的第一句話,「林望安是從前的我?——休論從前的我,那個我是夢中身。」
一張嘴就有寒氣侵入肺腑,他彎下腰來重重地咳嗽,額頭從覆雪的枝頭堪堪掠過。他勉力平定著呼吸,任由幽草過來為他披上厚重的貂毛大氅,一邊語氣淡淡地敘述了別後經歷:「在離開南離古寺之後,我就來到了葯醫谷學醫。你一定是知道我的,葯醫谷的第四任林青釋。」
林青釋,字十念,青辭釋酒,十念皆安。
鄧韶音心往下沉,他在這位久別故人身上已經看不到一絲一毫昔年的影子,有的只是無牽無掛、心如止水。葯醫谷主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溫潤而不近人情,可是他此番前來,必須要請到林青釋出谷行醫,靖晏軍中疫病爆發,已經頗為嚴重,極大地削減了戰力。
到萬不得已時,只能賭一把了。
幽草想要提醒谷主當心,但她側身看去,林青釋負手而立,隔著石陣與鄧韶音無聲對峙。他雖然還是笑著,卻氣場全開,幽草半點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殃及到。
林青釋衣袂獵獵,散落的長發在風中抖得筆直。他抬起手遙遙指著陣中的時候,幽草驚愕地瞪大眼,看見他周身一點落雪也無。
勁氣,是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