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心裡不難受嗎?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可偏偏每一個字乃至標點符號都極具震懾人心的穿透力,輕叩在眾人的耳膜和心底,帶著泠泠的迴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被稱作「梅花J」的男人更是嚇得哆嗦,「老祖宗……」
還是檢察院的人最先反應過來,打了個手勢,身後幾個隨行的執行官便上前擒住了梅花J。
「既然證據確鑿。」檢察官脫帽,頷首致意道,「人我們就帶走調查了。」
男人的臉色「唰」的白了,卻仍望著那邊眼瞼低垂,靜如止水的女人,「老祖宗,救我啊,老祖宗!」
人人都以為她不會給出任何回應,可她卻又一次超乎常人預料,微微抬頭,說了句:「慢著。」
男人眼中升起希冀。
唐言蹊側了下目光,看向宋井,「沏杯茶,拿點果脯進來,其他人出去等我。」
宋井和宗祁自然是聽她話的,只是檢方和馮老對她的舉止頗有微詞,「這不合適吧?」
「不合適?」女人眉眼間漾開兩三點笑意,未達眼底。
這淡淡一眼,卻讓對方如芒在背。
檢察官擦了擦額間的冷汗,見宋井也點頭,只好道:「那好吧,不過我們還要執行公務,希望您不要談太久。」
他都這樣說了,馮老也不便多留,跟著眾人一起出了會議室。
門一關,馮老就伸手拽住了宗祁,矍鑠的眸間明暗交錯,「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ES的蘭總要叫她老祖宗?」
這麼一問,他又突然想起上次在員工餐廳里,宗祁也這樣稱呼過她。
宗祁撓了撓頭,訕笑,「這個……我也不清楚。」
「你最好別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馮老銳利的視線從他身上掠過,像是要生生刮下他一層皮。
宋井剛好端著茶回來,見狀低咳了一聲,拉住怒氣滿面的老人,勸道:「馮老,這都是陸總的意思,咱們身為下屬的,對領導的私事不該過問太多。」
「私事?」馮老吹鬍子瞪眼,「她什麼時候成陸總的私事了?」
宗祁若有所思地望著半透明的玻璃門內,女人模糊的側影。
似嘆非嘆道:「她一直就是。」
宋井敲了敲門,將茶送進去時,唐言蹊剛剛落座。
她還沒開口,身邊面容俊美妖冶的男人就皺眉訓斥道:「這是什麼茶?端出去,老祖宗不愛喝綠茶,換金駿眉上來!」
唐言蹊似有若無地彎了下嘴角,對他的討好不予置評,「難為你還記得。」
「那自然。」他幾步跑到女人身後,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我能有今天,都是沾您的光。」
唐言蹊也不出言阻攔,就這麼任他在自己的肩膀上拿捏著,舒服得閉上眼。
常年與電腦打交道的人多少頸椎都會有點問題,她雖然很注意鍛煉,但坐久了肩膀偶爾也會痛。
「墨嵐手底下那麼多人里,就你這雙手最討巧。」她唇畔含笑,毫不吝惜表揚。
「您喜歡就好。」
宋井瞧著二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一時間有些疑惑,這唐小姐究竟是想做什麼?
那位先前還不可一世的蘭總,怎麼現在像個卑躬屈膝的狗腿子一樣……
「茶放下吧。」女人好像感覺到了他的尷尬,可自始至終,她連眼睛都沒睜開過,「我們再說幾句話,很快就出去。」
宋井也不好問什麼,放下茶杯就走了。
關上門的剎那,唐言蹊睜開了眼。
褐色的瞳眸中泛開清冷明銳的光,哪還有方才半點慵懶肆意。
「蘭斯洛特。」她道。
男人一震,站在她面前,「在。」
紙牌里的梅花J,代表著中古世紀圓桌騎士中,被稱作「湖上騎士」的那位勇士——蘭斯洛特。
她在他緊張的注視下展顏一笑,竟然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
雙目端詳著他的手指,眸光溫和又惋惜,「我還真是捨不得你這雙手。」
女人說話的節奏舒緩而微涼,可蘭斯洛特卻彷彿被人扼住咽喉般,慘白著臉跪在了她面前。
「老祖宗,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做這樣的事,我該死!」
他說著,用另一隻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我活該,我該死!」
唐言蹊「嘖」了一聲,本來早晨就沒睡夠,眼下實在見不得這麼鬧心的場面,只覺得他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嗡嗡作響,煩得很。
「行了。」她拔高嗓音,不耐煩地出聲制止,對方秒秒鐘偃旗息鼓。
唐言蹊也不再和他廢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開門見山地問道:「犯過多少次了?」
「七、七八次吧……」
茶杯的杯底落在桌子上,發出細小的磕碰聲。
蘭斯洛特慌忙改口:「十三次!老祖宗,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唐言蹊眯著眼睛,一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會走上這條路,我能理解。」
畢竟五年前,他就是她手底下辦事最周密、心眼最多的人。
「不過。」女人話鋒一轉,靜靜裊裊地開腔道,「能理解不代表能原諒,更不代表我什麼都不打算追究。你早該明白,我寫出來的代碼不是給你拿來犯罪的兇器,更不是助你昧著良心發財的搖錢樹。」
蘭斯洛特邊擦冷汗邊點頭稱是。
這幾年,他用先前偷出來的病毒代碼破譯了不少競爭對手公司的核心機密,繼而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打倒。
也有不少人懷疑過他,可從來沒有人抓住過他的任何把柄,甚至都很少有人能看出這其中的端倪。
於是他高枕安眠,一邊暗自慶幸於出自「毒祖宗」之手的病毒果然是那麼的堅不可摧。
但他做夢也沒想過他今天會栽在陸氏、栽在酒神本人的手裡。
「你也不用跟我兜圈子了。」唐言蹊起身,慢悠悠地走到落地窗邊,以同樣的語調道,「把你身後的人供出來,我饒你一命。」
蘭斯洛特大為震驚。
抬頭,只看到她逆著光的背影,明明該是細瘦的肩膀,卻擋住了他面前的萬丈光芒,讓他如墜深淵。
她、她是怎麼知道……
「你不用管我怎麼知道的。」女人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輕描淡寫地垂下頭,把玩著手腕上的紅繩。
她道:「你背後的人,我大概也能猜到是誰。現在我只給你兩條路,要麼把他供出來,要麼你替他下地獄。」
「老祖宗,不要啊!」
蘭斯洛特都快要給她磕頭了,他若供出那人,那人絕不會放過他的。
他語無倫次道:「您留著我還有用,我可以給您當牛做馬,我……」
「當牛做馬?」唐言蹊轉過身來,靠著身後的落地窗,三十多層的高度,除了高空和白雲別無他物,似乎一個不慎就要跌下去。
可她的神色卻依然淡定從容,不見半分慌亂,眉眼含笑,「我留著你有什麼用呢,你說說。」
「我、我會寫代碼……」
「寫代碼。」她一笑,終於看出了一點張狂囂張的影子來了,「我用得著你?」
蘭斯洛特一窒,又急道:「我可以給您捏肩捶腿端茶倒水,做什麼都行!」
唐言蹊低低地笑,「聽起來確實不錯。」
她笑嘆著俯下身,湊近蘭斯洛特絕望的臉,放輕了聲音道:「但是你知道嗎?我前夫是個醋罐子,他可討厭別人碰我了。你天天給我捏肩捶腿,萬一叫他看見,鬧起脾氣來,我又要哄很久的。」
蘭斯洛特像沒聽懂她的話似的,獃獃地望著眼前的女人,眼裡最後一點希望也碎裂了。
「也罷。」她突然閉了下眼,「你滾吧。」
「老祖宗……」
「宋秘書。」唐言蹊徑直走到門邊,拉開大門,把宋井叫了進來。
「您吩咐。」
「門口那些人,哪請來的送回哪去。」
宋井聞言一愣,「唐小姐,您讓我把檢察官送回去?」
他看向落地窗旁的男人。
那人襯衫濕透,冷汗流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還在不停地顫抖。
「可是他盜了我們的文件,證據確鑿……」
「我說,門口那些人,哪請來的送回哪去。」唐言蹊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聽不懂?」
宋井握了握拳,「是。」而後又瞪了男人一眼,憤然走了。
「你還不滾?」唐言蹊連回頭都懶得,就這麼對著身後的人道。
蘭斯洛特忙不迭點頭,「是,謝謝老祖宗開恩!」
說完,抱著電腦就要離開。
「等等。」唐言蹊伸出手,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桌面,「東西留下。」
蘭斯洛特遲疑片刻,在她沒有溫度的目光里,心臟險些停止跳動。
他再也不敢放肆,乾脆利落地把電腦放下,匆匆離開。
會議室里只剩下唐言蹊一人。
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宗祁從門外走到她身邊,表情複雜不解,「您就這麼放他走了?」
唐言蹊似笑非笑地撐著頭看他,「不然呢?」
宗祁欲言又止。
卻見女人受傷的左手搭著右手,交疊著擱在光滑冰冷的長桌之上,目光定定地望著空氣中一個透明的點,像在回憶。
「我認識他們那年,我才13歲。那時候他們大多都是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要麼就是家裡沒錢、連大學都上不起的人。」
宗祁聽著,沒答言。
「所以我就把我平時自學用的書都給了他們,他們看過,有不懂的地方也會來問。」女人陷入回憶時,神態很安詳,「後來,學校里的同學都知道,我每天和一群無業游民廝混,非說我是混社會的。還有個喜歡墨嵐的姑娘——哦,知道墨嵐么?」
黑客帝國的領導者,墨嵐。
從來不在媒體面前露面,神秘得只剩下這個為世人所知的名字。
宗祁心下震驚。
哪怕知道面前的女人就是那位所向披靡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他還是有些無法習慣聽她提起那群與她同樣活在傳說里的大人物時,用的竟是這一副「我昨天吃了一碗米飯」的尋常語氣。
宗祁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那個高處於雲巔的圈子如此之近,近到,彷彿觸手可及。
「不過那姑娘辦事不地道。」唐言蹊撇嘴,嫌棄道,「追不到墨嵐她就欺負老子啊!當時的情況那叫一個危險,要不是有人趕來救老子……」
她大概會在那間黑漆漆的倉庫里,一板磚拍死那個男人。
宗祁眉頭一擰,似有感知般抬頭,「那個人是……」
「小蘭啊。」唐言蹊笑得漫不經心。
「怪不得您對他網開一面。」宗祁也長舒一口氣,算是理解了她的決定,「那接下來您打算怎麼辦?」
女人微闔了眼眸,「把電腦里的證據整理一下,送檢起訴。」
什麼?宗祁一驚,「您不是已經決定放過他了嗎?」
「暫時放過他,因為我還需要知道他背後的人是誰。」她說得冷靜,冷靜到冷漠,「蘭斯洛特頭腦簡單,膽小衝動。到了走投無路之際,勢必會去找背後的人求救。」
宗祁的眼睛緩緩瞪大,不知為何,眼前的女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讓他隱隱覺得恐怖。
他想問,那之前的情分呢?恩德呢?都煙消雲散了嗎?
唐言蹊很長時間沒有再說話。
待宗祁轉身準備出去時,才聽到身後女人平靜溫涼的一句:「我對他網開一面,法律不會對他網開一面,受害的人更不會對他網開一面。自己做錯的事情自己承擔後果,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宗祁心裡仍是彆扭,回頭欲說什麼。
女人卻擺了擺手,「出去吧。」
……
宋井送完人,回到總裁辦公室,剛開門就聽到裡面無波無瀾的嗓音:「都按她說的做了?」
宋井點頭,「是,陸總。」
本該在家裡休養的男人,卻正襟危坐在總裁辦的大班椅上。
他望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會議室里的影像——
女人獨自坐在寬大的黑皮椅上,身形瘦瘦小小,無依無靠。
淡遠的眉峰輕輕蹙起,指尖伸出去,竟是隔著屏幕,觸上她看起來就很柔軟的發頂。
唐言蹊,你究竟想做什麼……
深沉如澤的眼眸里思考的顏色很濃,耳畔卻劃過她淺笑嫣然的話語:
「但是你知道嗎?我前夫是個醋罐子,他可討厭別人碰我了。你天天給我捏肩捶腿,萬一叫他看見,鬧起脾氣來,我又要哄很久的。」
男人薄唇微揚,卻笑不出來。
他曾對她說過多少次,嫁人為妻,就不要成天再和那些人廝混。恪守界限、保持距離是最起碼的原則。
可她是怎麼回答的?
「我爹不疼娘不愛的,就只剩他們了。那些都是我的親人啊。陸先生,就不要跟他們吃醋了好不好?」
……13歲到如今的26歲,她半生的時間。
大義滅親呵。
陸仰止的手在空氣中握成拳。
傻瓜。
這樣做,心裡不難受嗎?
宋井也隨陸仰止一起沉默地望著屏幕里的監控影像。
只見女人抬手抹了下眼角,動作快得像是他的錯覺。
而後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出了會議室。
「陸總,我們怎麼辦?」
男人淡聲道:「靜觀其變吧。」
「是。」
……
天台上風大的很,唐言蹊一個人站在那裡,只覺得這五十層的高度讓人頭暈目眩。
衣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忽然聽到大風刮來一道低沉而冷峻的嗓音:「上班時間,你就在這裡偷閑?」
唐言蹊抿著唇,差點咬到舌頭,驚訝地回過身,瞧見那人頎長挺拔的身影,細眉一顰,「我讓你在家呆著,你怎麼過來了?」
她幾步走到男人身邊,看到他蒼白的唇,想是被風吹的,心中更是冒出一股慍怒,「陸仰止,你就不能讓人省省心嗎!」
男人俊容淡漠地看了她許久,突然一伸手,把她帶進懷裡。
唐言蹊的腦袋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疼得正要罵娘,卻聽到頭頂傳來不輕不重、平平無奇的一句:「想哭就哭,沒人笑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