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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宋時伸手捋了捋我睡炸在腦袋頂上的一堆亂毛。然後擺出一個十分迷人眼的笑容,問我:「跟我一起下車嗎?」
從他的神情動作來判斷,我覺得他是把我當成了一隻在鬧彆扭的大型家養貓科動物。屬於雖然脾氣古怪但是只要順毛擼兩下立馬就能好的那一類別的動物。
天真。
我搖搖頭,果斷拒絕。
他側頭,輕挑起的眉和微微上升的嘴角恰到好處的形成了一個表達疑問的角度: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我抬頭,目光溺進了他那對看起來無辜好奇的眼神中——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這句話有很多人對我說過。
但沒有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像宋時這樣。狡黠。真誠。就像一隻習慣於誘騙獵物的狐狸為了得到一隻兔子的信任敲去了所有的利牙卻忘記抹乾凈嘴角散發出腥氣的雞血。
「要跟我一起下車嗎?」他不急不緩,又問了一遍。
我點點頭,老老實實推開了車門。
這片被稱作亂葬崗的地方其實是一塊正兒八經的墓地,周圍還有那種帶刺的一米高的鐵絲網攔著。
我遵著宋時的安排待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等著,看他走到了突兀地立在墓地邊的一座小屋前,抬手,敲了敲門。
半晌,漆黑的屋內突然亮起了微弱的白色燈光。一個身形佝僂的老頭兒打開門,一隻手緊著身上披著的那件看起來年代已久的厚重軍大衣,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外殼漆黑的油燈。提起來,火光照亮了宋時的臉。
我借著那點兒可憐的燈光朝鐵絲網裡看,散亂的屍骨,大大小小的墳包,石刻的墓碑,空白凄涼的破爛木板——也有可能是寫了些什麼的,但燈光太暗,我看不清。
宋時和老人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兩個人突然把視線落到了我身上。對視,收回目光。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老人轉身回屋,小屋的燈光隨即暗下去。
宋時在黑暗中朝我招招手,我走過去。
「你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就是向他講明了我們的來意。」頓了頓,他解釋了一下,「那個人是這片墓地的守墓人。」
他的腳踩在泥地上,鬆軟的土地吸走他的腳步聲,周遭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跟在他身後,目光忍不住四下打量。
兩年前我和師父也來過一次,但只是路過。那時守墓人的一雙眼睛躲在小木屋的玻璃窗後面偷偷窺著突然到來的不速之客。我倆就站在鐵絲網外朝墓園裡面看,猜測這裡面會不會丟棄有我們橫死的屍首。
……
走了不長的一段路,在我第五次忍下詢問這片墓地的特別之處的時候,宋時的腳步停了。
他半側了身子回頭看我,然後拉起我的一隻手把我整個人輕輕朝前一帶,又端正了我的身姿正對著某個方向。
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嘴裡的那句話也正好說完。
他說:「我把人帶來了。」
我這才看見,我的正前方,兩米左右的地方,盤腿坐著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他面前,是一個小小的墳包。他的手,頓在小墳包前的那塊豎立著的木板上。
然後我看見他的手垂落下來。一秒,兩秒。他歪了歪身子,用剛垂下來的那隻手撐在身邊的地面上,以此借力從地上站起來。動作笨拙而又緩慢。
最後他站穩了。看向我。看著我。
黑漆漆的夜。幹什麼都不方便。幹什麼也都很方便。
我想起剛才守墓人手裡拎著的那盞並不很亮堂的油燈。要是剛才宋時向守墓人借用了那盞燈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更具體一點的看清那個人影此刻臉上的表情。要是他借用了,我應該早在五米開外的地方就能看見這兒的人影然後迅速逃之夭夭。
然而現在來不及了。
我只能祈禱我生前沒幹過壞事兒。沒有殺過人,沒有放過火,沒有拱過別人家用心嬌養的嫩綠色小白菜。
中年男人慢慢朝我這裡挪動。
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錯身,離開了。
我又想起剛才守墓人手裡拎著的那盞並不很亮堂的油燈。我覺得中年男人可能比我更加需要那盞燈。
他離開的腳步一步一步壓得沉而緩。一側的肩膀跟著他的步子一上一下地慢慢聳動。整個身體扭動得搞笑又彆扭——他忘記帶走他放在墳包前的拐杖了——他有腿疾。
我快要看不見他了。畢竟夜幕太黑,他又穿了一身不顯眼的黑衣。
我覺得他可能有點怕我。
「他就要死了。」宋時說。
我很快明白過來這句話裡面的中心思想——那個中年男人就要死了,命限將至,算是半個死人了,所以他能看見我。
死人當然能看見死人。
「我生前認識他嗎?」
「他是你父親。」
哦……那他可能是太激動,而不是怕我。
可剛才我的腦海里竟然沒有那種突然閃過的光芒,沒有那種「啊我好像很早之前就認識這個人」的令人興奮的熟悉感。現在也沒有。
那我到底還要不要去參加這個中年男人的葬禮呢?
說不定到時候還可以在葬禮上碰到他。
那就搞笑了。
「嗨,爸,你終於死了啊。」
「是啊,人命太脆了,說死就死,還不如早點死透了陪你一起做鬼。」
不過這話這麼說好像又有點不太對。畢竟正常人會在死後的第八天順順利利的帶著原有的記憶到陰間開始半新的人生——這應該算是一種重生。
只有我和包菜這樣的才能被稱作是鬼。
死了,卻又彷彿永生著。我們被擠在活人和死人之間。兩邊的人對我們的態度出乎意料之外的統一——害怕、厭惡。彷彿我們是在看不見的陰暗角落啃噬他們正常生活的骯髒臭鼠——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就是。
我突然明白過來,昨晚包菜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上的無奈,並不是因為宋時用一棵蔬菜給他隨意起了名,而是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原來的名字。
我們被三十六重天的神明遺忘,被東方世界的三世諸佛遺忘,西方的耶穌上帝就更不要提。我們被很多人很多事遺忘。但其實,把我們忘得最徹底的,恰恰是我們自己。
……
走出墓地,宋時照例又敲開了那座小木屋的門。白色燈光籠罩下的木屋裡簡潔而又明亮,走出來的還是那個披著軍大衣的老人。
他的左眼蒙著一層白翳,燒傷的痕迹從他的左半邊臉一直蜿蜒到腦後。他就站在那兒,站在光影與黑暗的交界處,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腐朽枯萎的氣息,從那隻渾濁右眼看出來的目光卻犀利尖銳。
油燈被提起來的時候,犀利尖銳的目光鎖在了我身上:「你以前來過這兒。」
我微笑。搖頭。否認。
「您認錯人了。」
風穿過我幾近虛無的身體。
守墓人仔細打量了我許久,終是放了行。
走到已經看不見那間小木屋的地方,宋時看了我一眼:「守墓人並不好惹。」
我心不在焉,點點頭:「我知道。」
我和師父路過的那個夜晚,守墓人那間簡潔明亮的小木屋裡藏著一個會尖叫求救的女孩兒。求救聲第一次響起的時候,我和師父從猜想中驚醒,像兩個不小心打碎了昂貴花瓶的小孩子一樣愣在那兒,對視,不知所措。然而等到求救聲第二次響起的時候,我們已經十分平靜的一起轉身離開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是塊被畫上了紅叉叉的禁地,是禁止外人闖入的。我和師父只是不小心看到了那塊禁地的入口,並無心去探求真相,也無心去揭露某種罪惡。這一點,我心知肚明。經過那兩句簡短的對話之後,守墓人也心知肚明。
所以他那道銳利的目光緩和了許多,看上去像是真正無害的老人了。但只是看上去而已。
木門被緩緩關上的時候,老人的目光垂落,白色燈光也就此被鎖在屋內。
其實就算那扇門開著,燈光能到的地方也不過只有門前方寸。
那個女孩現在怕是已經不會再尖叫了。
……
四下無人,宋時的聲音聽起來更低更有磁性了,是我喜歡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剛才離開的那個據說是我父親的人。想起我和他那短短十幾秒的會面。平淡。無奇。激不起水花。
他帶給我的感覺甚至比不上我第一次聽到宋時開口說話時的那種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