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哭訴
隱在黑暗中的身影聽見帳篷被掀起的聲音,漠然回頭,梧兒一瞬間雙眼大睜,眼前的人臉頰瘦削,眼神幽深,周身溢著一股陰暗抗拒的氣息,哪是那個記憶中俊逸高貴,仿若天人的諾少爺!
營帳中一片死寂,軍營外面的熱血吶喊,隔著厚厚的帳門,遙遠模糊,竟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
望著眼前靜默陰鬱,渾身散發著冷漠氣息的身影,梧兒不由自地地咽了口口水,語聲微顫地開口:「諾,諾少爺?」
身影微頓,隨即一步一步輕輕向前移動,腳步輕微,卻像步步踩在人的心尖上,梧兒只覺得一顆心像被緊緊地抓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待一步步地走近,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眼色深沉,下巴布滿短短青黑胡腮的人,臉部輪廊依舊清俊,映著微陷的眼窩,卻是有如刀削般,凌厲異常。
怔愣許久,梧兒終於狂喜出聲:「諾少爺,我終於找到你了!我是梧兒啊!」
以諾冷眼瞧著半晌,漠然的神情終於有所鬆動,微一點頭,面露倦意,緩緩坐於床榻。
「梁府一切都還好吧?」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像是被沙栗磨過一般,滿滿的疲憊不堪。
梧兒聞言,緊走兩步,卸下身上的包袱,取出滿滿幾十個裝著百花丸的精緻玉瓶,小心地取出一顆,遞給以諾。「諾少爺,先把這個百花丸吃了,梧兒瞧您氣色不大好。」
以諾接過百花丸,獃獃瞧著,卻並不服下,抬手慢慢拿過一隻玉瓶,痴痴瞧著,拇指輕輕摩挲著瓶身,似眷戀,似哀傷。
梧兒在旁瞧著,只覺一股濃濃的悲傷,瀰漫在小小的營帳中,心中酸楚,為掩飾,便忙不迭地把梁府每個人的近況說了個遍。
說著梁老爺如何安撫寬慰梁夫人,梁夫人精神已是大好;振城少爺像是長大了,不再整日提及當武狀元,忙著幫梁老爺打理生意;吉祥與平安……待說到梅若時,聲音逐漸變低,想到自己賭氣,臨走也沒去見梅若一面,如今天涯相隔,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加之本就心中酸楚,竟是不自禁地淚流滿面,哽咽出聲。
正心酸悲痛間,梧兒忽聽一低沉飄渺的聲音響起:「梧兒,你是幸福的,還能哭出來。」
梧兒詫異,不自覺地停止哭泣。「晨兒……死生不知,我卻連哭,都不敢哭。」壓抑的話語,如失群的孤雁,哀慟欲絕。
「晨小姐?!諾少爺家書中不是說晨小姐只是被擄了去嗎?怎麼會??」
「晨兒為救我,身受重傷,又被柳媚擄走,我怎敢,又怎忍心提及!」如終不勝負荷,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沙漠駱駝,哀鳴出聲。
以諾整整壓抑六個月的情緒,終於爆發,雙眼充血,有如痛失伴侶的野獸,哀痛決絕!帳外忽地颳起大風,和著風沙與殘破的桃花瓣,飛旋不止,於一片嗚咽聲聲中,終是零落成泥!
一陣目瞪口呆中,梧兒發現,原本陰鬱冷漠的以諾少爺此際已是渾身的哀傷心悸。
「六個月,足足半年!我沒有見到晨兒,已經足足183天了!」
「頭三個月,除病傷昏迷外,整夜整夜地,我不敢睡覺,怕一睡著,夢裡就會出現晨兒折翼般,奄奄一息的身影,我怕啊!」
顫抖著,以諾失神地盯著自己的雙手,隨即急急移開視線,神經質般地急急擦拭著,仿若上面還沾染著他最愛的晨兒的鮮血。
「原本同我一個營帳的士兵,每每夢回,醒來總是瞧見我睜著的雙眼,竟有如見了鬼般,如此這樣,便再也沒人願意與我同一營帳了。」
瞧著冷冷清清,陰暗狹小的營帳,梧兒一陣心酸,高貴俊逸的諾少爺竟住在這比梁府下人的住處還要窄小的住所中。
「如此三個月,我終於再也忍受不住,思念晨兒的心就像是長滿了荒草的原野,如此瘋狂!我強逼自己入睡,想著在夢中或許可以見到晨兒。」
「可是沒有,沒有,晨兒從來都沒有入過我的夢……六個月,六個月……」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彷彿再也承受不住,以諾發出絕望地低吼。仿若失了伴侶的孤狼,吼聲中充滿著哀絕傷痛,與至死方休的決絕!
狂風猛然增大,尖嘯嗚咽,一時間,天地俱傷。梧兒望著無力跪倒的諾少爺,只覺滿心沉重。
渭水城梁府,晨曦小姐天真明媚,以諾少爺清俊淡然,如畫般,高貴美好,如今想來,卻像是隔了一個世紀,那般的遙遠。
「此後,我只能白天黑夜瘋狂地操練,把自己弄到筋皮力竭,再也沒有精力去想別的,可卻沒有想到,竟也弄傷了同伴,使得他們厭棄。」
「我憎恨匈奴兵,因為我親見他們毀我錦繡河山,侮我無辜百姓,於是我心冷如鐵,毫不留情,卻使得原本應是同伴的兵士更加懼怕我,如今他們瞧我,都像瞧著怪物一般。」沉沉的話語中,有著深深的自棄。
話語漸漸消散,獨留無限哀傷惆悵,營帳中陷入一片靜默中,梧兒向前一瞧,卻見以諾少爺累極倦極,發泄完后竟然彎在床榻上,沉沉睡去了。
梧兒輕輕幫諾少爺蓋上被子,便躡手躡腳地掀開帳門,走了出去。
抬頭只見烏雲厚重陰沉,黑壓壓的便像要壓下來一般,空氣中像飄著一股霧氣,陰暗潮濕,連呼吸都像要被窒住。
一個清麗柔婉,如蘭似馨的人兒就在這漫天金光下,暖暖地,柔柔地笑著!陽光如金子般清澈,映著這妙麗人影,連眼前眉梢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
以諾渾身顫抖著,雙眼大睜,血液逆流,隱忍了那麼久的淚水,就這樣毫無預期地,奪眶而出!深深凝視,那麼多的畫面在眼中跌宕流逝,彷彿已是千年,卻原來一直都在這裡,一直都在!!
天地一片安寧,通透的藍天上,有飛鳥倦倦掠過;蝴蝶輕飛,依戀地親吻著花蕊;暖暖的天光輕灑,照出兩個依依的人影,有如千年的剪影,分開復重疊,重疊復分開……
緩緩地睜開了雙眼,一片靜謐中,以諾淚水蜿蜒,卻終是綻開了清顏,小小的笑渦,深深出現於嘴角,悵惘卻欣然。
輕輕替腳邊熟睡的梧兒蓋了床被子,以諾長身玉立,輕掀帳門,走出了營帳。緩緩地仰頭,漆黑的蒼穹那麼低,星子閃耀,似乎伸手可觸,風從極遠處吹來,以諾的心,一瞬間變得那麼地安靜,像是千年渭河的水,一層一層,輕輕拍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