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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風雪 七

  黎明的曙色從駝峰山頂顯現出來了。隔夜間,駝峰山耀眼的銀鎧甲不知被暴風雪卷到這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質的嶙峋峰體。北面半山坡,暴風雪推到一起的積雪,順坡呈現著波浪般的層次明顯的疊狀,像一位巨人纏在腰間的衣裾。「六號坐標」仍然豎立得那麼筆直,這大地的立體指南,被無數次的暴風雪和暴風雨揮發盡了體內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樹成為了一根枯桿。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現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則如墳,大則如丘。太陽也從駝峰山後面**而矜持地升起來了,在駝峰山巔滯停了片刻,彷彿有彈性似的,輕輕一躍,便懸在半空中了。燦爛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閃耀著寶石一樣的紅色的柔和的光芒。

  團部區域,一堆堆篝火已熄滅,但仍冒著裊裊的青煙。冬晨清新而充滿冷意的空氣中,飄漫著燃燒后松脂產生的特殊氣味。十幾輛馬車、掛斗車、拖拉機,隨心所欲地停在各處。昨夜沒有卸套的馬,身上披著霜,像古戰場上的銀甲馬,舔著雪,豬一樣地拱食著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蓋著從火中搶搬出來的物資。桶、扁擔、杴、鎬,分類整齊地堆放著。

  知識青年們,此刻都聚集在幹部股、組織股、財物股……有紀律地辦理返城手續。只有會議室空無一人,門敞開著,對流風橫穿室內,將煙灰、煙頭、煙盒、報紙刮落滿地。小公務員在獨自打掃著。他在履行自己最後的職務,他辦理完了返城手續。

  禮堂里,舞台上,並放著兩張桌子,一摞摞的檔案,將要在這裡改變它們過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價值。今後它們記載些什麼,那要由知識青年返城后的命運所決定了。

  軍務股長,鄭重地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知識青年們在此辦理最後一道返城手續——領取各自的檔案。他要在他們的密封的檔案袋上和准遷卡上蓋章,這是他最後一次為他們履行職務。

  他見人到的不少了,站起來,大聲說:「現在,我開始辦公。首先,你們必須按照我的要求,分成兩排。」說罷,他從側梯上走下來,走到他們之中,指點著他們說:「你,站到左邊。你,站到右邊。你,左邊。你,左邊。你……也左邊去。你,右邊。左邊,左邊,右邊……」

  他們很快被他分成兩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他環視著兩排人,說:「左排優先辦理。」他把「優先」兩字說得很重。說罷,一轉身大步朝台上走去。「你這是什麼意思?有沒有個先來後到了?我早就在這裡等候你辦公了。」右排中,有誰嚷叫起來。「對!說清楚。」「別以為公章在你手裡握著,就可以獨斷專行!」……右排的人附和著,抗議著,甚至威脅著。軍務股長在舞台側梯上站住了,緩緩地轉過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語氣說:「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個人,然後再互相看看你們自己!」

  右排的人,將狐疑的憤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們的臉,一個個都是黑的,骯髒的。還有帶著傷痕的。他們的褲筒、鞋上,掛著水濕后凍結的冰。他們的衣服上,這裡那裡儘是燒破的洞……他們的樣子都是那麼狼狽不堪。

  右排的人,一個個顯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狽起來,他們互相一看就明白,他們昨夜沒有救火。

  這是一種對比明顯的排列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連隊的,彼此有著各種關係的知識青年,被這種排列組合分隔開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絕不會願意站到右排去,他們只能面對面地望著。

  在這種默默的持續的對望中,股長站在台上又大聲說:「我要求你們保持肅靜。如果有誰大叫大嚷,我提議你們,就將他轟出去!」他在辦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張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連……李慶豐……」右排的人,誰都無法經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視,他們先後退出了禮堂。退出時,每個人都低垂著頭,臉上不無慚愧。

  左排的人,他們保持著一種持久的,近似**的肅靜。連咳嗽聲,都是控制著的,沒人交談。熟悉的也罷,陌生的也罷,他們用目光彼此表達著淡微的敬意和……慶幸。此時此刻,他們昨夜自發的救火行動,受到這種特殊形式的重視,他們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禮堂,他們便紛紛將目光投射到那個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們有相似之處,他們便點頭致意,打手勢叫他或她排到隊列中來。如果他或她的臉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無損的,他們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於正視,難以承受的。那種目光是極其複雜的,內含著質詢、譴責、惋嘆,甚至包含著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應遲滯的,就會意識到什麼,愧然退出。

  站在隊列中的小瓦匠,瞧著那些領到准遷卡和檔案的人歡天喜地的樣子,心中產生了一種淡淡的憂鬱和不滿。他認為他們不應是這種樣子離開,應是怎樣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覺得需要和別人交談一下,隨便交談些什麼,心情才會輕鬆點。於是,他問身旁的一個小夥子:「你是哪個連的?」

  「三連的。」對方好像也和他有同樣的需要。

  「你們連……也都走光了?」

  對方肯定地點點頭:「文書、會計、衛生員、小學教員……三十幾名知識青年,一鍋端。」

  「哪年來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們問帶隊的,毛主席對兵團的指示才傳達下來,你們怎麼會提前一個多月在對我們宣傳動員時,就打出了兵團的旗號呢?帶隊的回答:『宣傳是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個編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當然。我們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們都是自願報名的。我報名后一直瞞著父母,到臨走的前一天才告訴他們。母親哭鬧得天昏地暗,可我還是走了……我是獨生子。後來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一片紅』那一年?」

  「是的,當時我母親正癱瘓在床上,街道上山下鄉動員組的人,有天敲鑼打鼓將光榮花送到我們家。我和弟弟說:『我們沒報名呀!』他們說:『沒報名也批准了!』」

  「『一片紅』,『一片紅』,從城市走得乾淨,也從北大荒走得乾淨……四十多萬啊!不知道留下來的會有多少?」

  「想不到,我們會是這麼離開的。別的都不講,就拿我們團來說,全團百分之九十的農機具手都是知識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開春連小麥大豆都播種不下去……仔細想想也真有點覺得對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還說要給我們開歡送會呢,我看還是不要開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見弟弟走進了禮堂,弟弟身穿一件軍大衣,軍大衣過肥過長,弟弟穿著太不合適。臉,弟弟的臉——是清潔的。為什麼是清潔的?!為什麼不是骯髒的?!

  他自己,他們所有這些臉上骯髒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難受極了!他將身子轉過去了。可是弟弟已經發現了他。弟弟不理會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身邊站住,輕輕叫了聲:「哥……」大家默默地注視著他們兄弟二人。小瓦匠猛地轉過身,吼道:「別叫我哥!」弟弟吃驚地不解地瞪著他。「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軍大衣的領口。

  剛才和他交談的那個小夥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揮起的拳頭。他使勁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那小夥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當哥哥的一眼,對弟弟說:「現在辦理手續的,都是昨天夜裡救過火的。你……過會兒再來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著哥哥,一隻手,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軍大衣的衣扣。肥大的軍大衣,從弟弟瘦而窄的肩頭落到地上。弟弟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樣子,棉襖面和棉花差不多燒光了,穿在身上的不過是破棉襖裡子。褲子,膝蓋以上燒得和棉襖一樣,一條包皮電線穿著褲里,勉強將棉褲吊在皮帶上……

  小瓦匠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雙瞪著哥哥的眼睛,漸漸充滿了委屈的淚水。

  軍務股長不知何時停止辦公,從台上走下來,走到了弟弟身邊。他撿起軍大衣,拍去灰土,輕輕披在弟弟肩上,說:「這是馬團長的大衣吧?」

  弟弟點了一下頭,嘟噥:「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別凍著。」軍務股長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卻責備地看著當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像給小孩子穿衣服一樣,將軍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紐扣。

  「跟我來,我現在就給你辦理手續。」股長拉住弟弟的一隻手,和弟弟一塊走上了舞台……

  黨委辦公室里,政委孫國泰背對著曹鐵強和鄭亞茹,用極低極沉重的語調說:「你們可以走了……」

  隔夜之間,他蒼老了那麼多!兩眼網滿了血絲,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加深了。

  悲痛像一雙無形的大手,擠壓著他那顆在戰爭年代、在艱苦的農墾創業時期,鍛煉得非常剛強的退伍老戰士的心。

  有不少人為開發和建設北大荒獻出了生命。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還銘記著,有的他已經忘卻了。將身軀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識青年,也絕不只兩個。但昨夜兩個知識青年的死,在他心靈中造成的卻是一種混合著負罪感的悲痛。

  他們死了。一個上海姑娘和一個哈爾濱市的小夥子。一個三十一歲。一個二十五歲。一個,還沒有結婚,沒有來得及成為妻子,甚至也許——還沒有來得及愛過。他這樣猜想。另一個,撇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妻子腹中還沒有出世的兒子,也許是女兒。一個,剛被連隊團支部討論通過為共青團員不久。但不知為什麼,團里還沒有正式批准下來。這些共青團團委的幹部們!在他們看來,批准一個共青團員,似乎比批准一位中央委員還要嚴格!而另一個,迫切要求加入黨組織而生前並沒有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卻僅僅是由於他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對於像劉邁克這樣的知識青年的入黨問題,審查要嚴,考驗要久。」

  一句話使工程連黨支部三次呈送到團里的發展黨員的報告,都被團組織股長長久地壓了下來……對於當年的團警衛排長,他的成見是那麼深!在今天以前是那麼難以改變……

  對於他們的死,誰來承擔責任呢?是暴風雪?還是昨夜的混亂?是團長馬崇漢?還是他們的連長和指導員?或者是……他自己。作為政委,他覺得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責任……即使每一個活著的人都願意承擔什麼責任,甚至處罰,他們……也還是喪失了生命。

  一個死得……悲慘,一個死得……**。一個死得……英烈,一個死得……神聖。一個的死,換得了可見的代價;一個的死,升華了兵團戰士的稱號……

  曹鐵強和鄭亞茹一齊走進黨委辦公室,便一言未發。劉邁克和裴曉芸的死,使他的心由悲痛而麻木了。是鄭亞茹回答了政委提出的一切問題。政委問一句,她回答一句。

  鄭亞茹見政委不再問什麼,緩慢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她走到門口,站住了,忽然撲在門框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老政委走到她身邊,低聲說:「堅強些。」鄭亞茹突然撲到曹鐵強跟前,雙膝跪地,痛哭著說:「我有罪啊!會議的內容是我泄露的,混亂是我造成的。劉邁克的死,是我造成的。裴曉芸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我沒有指定人換她的崗……我……」她突然跳起來,瘋了一般衝出黨委辦公室。

  曹鐵強一下子伏在桌上,額頭抵著桌面,雙拳不停地狠狠地擂著桌子。不久,一聲**才伴隨著他的哭聲爆發出來。「我……我為什麼不早一天明明確確地告訴她……我……是愛她的……」這句話像是從他破裂了的心靈迸發出來的,帶著心靈傷口的血。

  老政委這才真正理解,知識青年連長的悲痛,遠比自己預想的要巨大得多!可是,他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這年輕人,讓這年輕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吧!

  他走出了黨委辦公室,站立在門外。淚水這時才從他眼中淌出來,溢滿了臉上深深的皺紋中。見兩名團委的幹部遠遠朝他走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

  「政委,你派人找過我們?」他們走到他跟前,低聲問,表示出他們以往對他的尊敬並未喪失的樣子。他問:「你們的返城手續辦理完了?」「辦完了!」他們仍然低聲回答,就像他所問的是某件工作。他眯起眼睛,注視了他們一會兒,極平靜地說:「既然你們的返城手續辦完了,那麼,我現在就有理由宣布,解除你們共青團組織者的一切職務。」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以為政委派人把他們找來,就是為了當面向他們宣布這一點。他們緩緩轉過身,各自懷著複雜的心情要離去。「等一下。」政委叫住他們。老政委又說:「我以團黨委的名義命令你們,在正式移交共青團組織工作之前,批准工程連上海知識青年裴曉芸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兩位共青團的幹部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點頭。「我的話還沒完。」當他們第二次要離去時,老政委又把他們叫住了,接著說:「所有本連隊團支部已經通過的知識青年的入團志願書,我都要求你們在移交工作之前,全部批准,並代他們辦理好組織關係,交給他們本人,不許有任何差錯!」

  ……

  辦理完了最後一道返城手續的知青們,有些一拿到檔案和准遷卡,就迫不及待地趕回連隊去了。他們需要籌劃種種返城的準備。更多的人沒有回到連隊去,仍留在團部,他們要等待開歡送會,因為這是老政委說過的。他們並不希望為他們召開多麼隆重多麼有場面的歡送會,他們只是希望在離開北大荒之前,有人能夠代表北大荒對他們說些什麼。他們每個人都很想通過一種儀式,哪怕是最簡單的儀式,集體向北大荒告別。有沒有這樣的儀式,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無所謂的。

  此時此刻,他們對北大荒是懷著一種由衷的留戀之情的。或者換一種說法,他們是對他們的青春,對他們當年的熱情,對他們付出的汗水和勞動,對他們已經永遠逝去的一段最可寶貴的生命,懷著由衷的留戀之情。

  留戀,但卻要離開,多麼矛盾啊!但這是時代的矛盾在一代人身上、思想上和心理上的折射。誰不能客觀分析我們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的矛盾,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便無法理解他們將要離開北大荒時的複雜心情,無法理解他們對北大荒那種眷眷的留戀。

  除了工程連的少數幾個人之外,他們都還不知道,就在昨天夜裡,有兩個知識青年長眠了……

  九點整,團部的廣播喇叭傳出了集合號聲。各個連隊,在禮堂外的廣場上排好了隊列。

  禮堂的門,從裡面緩緩打開了。

  他們一進入禮堂,都驚詫得呆住了。首先映入他們眼中的,是一條橫幅挽幛——知識青年劉邁克、裴曉芸千古!老政委臂戴黑紗,肅穆地站立在舞台上。他望著大家,用流溢著感情的目光望著大家,許久才開口說道:「兵團戰士們,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們了!我相信,今後,在許多年內,在許多場合,這個稱呼,將被你們自己,也被別人,多次提到。這是值得你們感到自豪的稱呼,也是值得和你們沒有共同經歷的同代人、下幾代人充滿敬意的稱呼。雖然,你們就要離開北大荒了,生產建設兵團的歷史,結束了,但開發和建設邊疆的業績並沒有結束,也是不會結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聲對你們說,感謝你們——兵團戰士們!因為你們,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墾荒者的足跡!因為你們,十年內打下過何止千百萬噸的糧食!因為你們,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龍江的那一邊去!我相信,今後在全國各個大城市,當社會評論到你們這一代人中最優秀的青年時,會說到這樣一句話:『他們曾在北大荒生活過!』」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老政委。

  老政委那般激動!

  他接著說:「我昨天答應你們,要為你們開歡送會。我真心實意地想到,要像你們當年被歡迎來北大荒一樣,敲鑼打鼓地歡送你們離開北大荒。你們是有功績的,雖然,這功績不見得會被書寫在歷史上,但它是會被歷史所公正地承認的!十年中,有不少知識青年,為北大荒獻出了生命。就在昨天夜裡,你們之中的兩位知識青年,你們的兩位兵團戰友……你們要永遠銘記他們的名字!他們叫……劉邁克……裴曉芸……北大荒將永遠懷念他們……」

  老政委垂下了白髮蒼蒼的頭。

  所有的人,都垂下了頭。

  廣播喇叭傳出了哀樂聲。

  曹鐵強、小瓦匠和工程連的兩名戰士,抬著用白布罩起的自己兵團戰友的遺體,從外面緩緩地走入禮堂,走上舞台,將戰友的遺體,輕輕地平放在桌子上。放得那麼輕,像怕驚醒了他們的睡眠。

  「大家,向烈士告別吧!」

  老政委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失聲哭了起來。哭聲響成一片!

  這些知識青年們,在近幾年中,為領袖,為敬愛的周總理,為朱委員長,為許許多多老一輩革命家的逝世,如此痛哭過。今天,為兩個知識青年,為兩位兵團戰友,他們又一次痛哭了……

  數百人組成的送葬隊伍,沒有戴黑紗,沒有戴白花,連一隻花圈也沒有抬著,從禮堂出發,沿著團部大道,緩慢地走向駝峰山。

  鎬頭刨開了冰凍得鐵一般硬的土層,一把鐵杴,在數百人手中傳遞著。北大荒的土,掩埋了兩個知識青年。北大荒的土地上,又堆起了,也遺留下了,兩個知識青年的新墳。

  排槍響了三次。

  這是工程連的戰士們,遵照連長曹鐵強的話做的安葬儀式。裴曉芸這個剛剛被批准為戰備分隊戰士的上海姑娘,生前還沒有機會放過一槍。排槍聲震動了穹空,三次迴音在駝峰山谷之間回鳴,繞著山峰,長久不斷地延續。

  像一支黑色的箭從半山腰的哨位上朝這裡射來的——是「黑豹」……

  鄭亞茹沒參加安葬,她沒有勇氣。她獨自一人來到石錦河邊,坐在一棵樹榦曲扭的大柳樹下。她的頭腦很亂。准遷卡和檔案袋放在書包里,書包背在身上。但回到城市去,還是留下在北大荒,她內心充滿了矛盾,猶豫不決。而容許她進行選擇的時間,竟是那麼短,那麼緊迫。

  這裡靜悄悄。每次到團里來開會或參加幹部集訓學習班,她一有空就喜歡獨自到這裡來,消磨一點餘暇,無論冬夏春秋。老柳樹昨夜之前綴滿樹掛,像一株巨大的銀珊瑚。冰凍的河在暴風雪前如鏡子一般光潔。這裡曾令人留戀忘返。然而暴風雪一夜間將這裡的美好徹底破壞了。老柳樹的枝條光禿得像丑怪的豪豬,河面被蒼涼的厚雪所覆蓋。望著駝峰山蛻了一層皮似的山峰,她對自己今後要走的人生道路那麼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對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滿信心。她是全團僅有的三個女知識青年提拔起來的正連職幹部的一個,是唯一的一個知識青年團黨委委員。在全團培養團一級青年幹部的名單中,她是名列第一的。雖然,她也同許多知識青年一樣,對城市,對城市生活,時時產生情不自禁的眷戀。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壓制著這種眷戀,不像別人那樣隨時隨地流露出來。她不,她從沒如此過,她不允許自己那樣。在對種種離開兵團的途徑和去向都思考過,對比過,暗中嘗試過之後,她曾放棄了返城的念頭。只要默默耕種,總會有收穫,她相信這一點。誰知再過十年之後,她不會成為生產建設兵團的女團政委,甚至女師政委呢?那時,她也不過才人到中年。那麼再過十年呢?她五十歲的時候呢?生產建設兵團總部的領導們,是部長級,是大軍區級。一切都非夢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團,留在北大荒才會實現。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都不會為一個二十九歲的女青年創造這樣的條件,提供這樣的機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識青年一樣,被推到了走與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沒有來得及思考,就做了后一種選擇,甚至可以說,不能算是一種選擇,而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隨。後悔了嗎?也許是的,的確是的。返回城市之後,她和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和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全國幾千萬知識青年的命運,還會有什麼不同?城市會像久別的情人一樣張開雙臂擁抱她嗎?待業、臨時工……她能夠心平氣和地忍受這些嗎?不錯,父母會儘快為她安排一個較理想的職業,在這一點上,她可能會比別的知識青年幸運些。以後呢?結婚,生孩子,賢妻良母加先進生產者。在北大荒的種種榮譽和資本,都將是過了時的紀錄。一切都得從新的起跑線上再次開始。對於這種人生途程上的競賽,她已經感到疲倦了。她已經競賽了整整十年啊!……何況,她已經二十九歲了,一個老姑娘。城市對於一個二十九歲的返城的姑娘,絕不會是含情脈脈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鐵強,想到了十年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她是愛他的,現在仍愛,可以對天盟誓!可是,他究竟為什麼不愛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愛情雙手奉獻給她,在這一點上他並沒有欺騙她。她自己也不是一個容易感情迷亂,容易被裝虛作假的人所欺騙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個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儘管她已永遠不可能獲得他的愛情了,她卻不能夠允許自己詆毀他,不能夠允許自己誹謗她和他之間過去的,那種似愛情,然而又被什麼東西與愛情所分割的關係。

  愛情曾經環繞在她身邊,她卻沒有捕捉住。她那麼希望和企圖獲得,但終於還是失去了。他把愛情給予了別人,給予了一個在自己看來完全沒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卻真實地甚至可以說慷慨地給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錯誤?是他錯了?還是她自己錯了呢?錯在哪裡呢?

  大前年探家的時候,她就開始意識到,她和他的關係中出現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可是,他們並沒有發生爭吵啊!應該說,那一次探家還是很有收穫的。她溫柔地哄勸他,懇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計謀,編造了種種借口,領著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門拜訪自己父親的老戰友、老領導、老下級,從省軍區司令員到某某副市長,從某某局長到某某區長。不錯,都是純禮節性的拜訪。但這種純禮節性的拜訪,難道不是可以積累成親近的感情嗎?難道與這些人物之間締結下的感情韌帶,可以被愚蠢地認為是沒有必要,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嗎?白痴才會那麼認為。不論任何一個人,要生活得比別人更充滿自信,要實現比別人更大的作為,要在同代人中出類拔萃,都必須在生活中藉助別人的力量。誰的生活能擺脫得了在社會上的傍依性?誰?即使非凡的人物。何況,她僅僅只是為了她自己嗎?難道不也是為了他嗎?不是為了她和他共同的將來嗎?!

  如果是在這一點上他不理解她,輕蔑她,鄙視她,他是公正的嗎?將來總有一天她要尋找機會質問他的,她要和他辯論明白的。他可以不愛她,但她有權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塗著啊!

  她又想到了團部衛生院的主治醫生匡富春,收到他從哈爾濱醫科大學寄給她的第一封回信,她當時多麼惶然!從那封信的字裡行間,她看得出來,他被她深深地感動了,他對她充滿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對他的經濟資助和真誠勉勵。而她給他寫信,寄給他拾元錢,不過是出於和曹鐵強賭氣!而且,過後她就把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認真對待了。那太卑劣了!幾經猶豫和思考,下個月她又給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錢。當然,她又收到了回信。複信,寄錢,複信,寄錢……感激之詞和「希望你刻苦學習」一類話語在來往書信中漸漸被剔除了。她覺得尋找到了一個可能向對方傾吐自己內心許多憂煩苦悶的人。她也體驗到了被別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種友情,同時給予別人信任,給予別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麼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見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間,他們相見了。假期結束,他送她上火車時,鄭重地交給她一封信,他向她求愛了。那正是她和曹鐵強之間的關係令她最苦惱最絕望的一段時期。她站在列車兩節車廂的過道,背著陌生的人們哭了一場。一返回連隊,她就給匡富春寫信。在信中告訴他,他上醫科大學的機會,當初差點被她所斷送。告訴他,她曾熱烈地愛過另一個小夥子……她是怎樣地盼望著他的回信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信紙上只寫了一行字:因為你是一個如此坦率的姑娘,所以你便值得我愛。……

  今天,她不禁向自己發問:我愛他嗎?究竟愛他到什麼程度呢?

  他是衛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醫生,長得也不錯。和曹鐵強比較,一個英俊,一個文秀。他愛自己的職業不亞於愛她。他比曹鐵強能夠理解她,雖然不見得事事贊同她。

  只有他,才能醫治曹鐵強在她心靈上造成的愛情傷痕。只有他,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鐵強並列。也只有能夠和曹鐵強並列的人,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鐵強,才能最後佔據她的整個心!她心目中是有一種被別人整個佔據的願望的啊!

  我為什麼要想到愛情?在這裡,在這個時候?她又抬起頭向駝峰山看去。那裡,在進行安葬,而我坐在這裡……多麼可鄙啊!「留下,還是離開,我必須在半個小時內做出最後的決定。」她看了一眼手錶,從雪地上抓起一把雪。雪的冰冷的刺激,使她打了個寒戰,也使她的心緒穩定了些。「在半小時內,如果我手中的雪還沒有融化,我將離開……如果融化了,我將留下……」一滴雪水順著她的指縫慢慢淌著,終於滴落在雪地上,在雪殼表面凍結成一顆小珍珠。不到十分鐘,她手中的雪便融化盡了。手,太熱了。留下?……八百餘名都走了,四十幾萬都走了,自己留下來?選擇和大多數人背道而馳的生活之路,別人的經驗告訴她,那是太冒險了!一個孤獨的女知識青年,難道還要在北大荒經歷無數次像昨夜那麼猛烈的暴風雪?!

  不,不,不!那太可怕了。何況,此後她的雙腳踏在這塊土地上,心靈會感到時時不安寧的。因為,這裡埋下了劉邁克和裴曉芸,在今天。一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燒烤著。她同時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連里有天突然收到了兵團總部的公函,上面用打字機打著十幾行字——所謂裴曉芸的母親是外國特務的疑案,純屬「***」對愛國歸僑的政治迫害。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也獲得徹底的平反昭雪。她在國外的姨父母,要求批准她到國外去繼承遺產。如本人同意出國,連隊要舉行歡送會。歡送會作為一項政治任務,必須舉行……

  當把公函給裴曉芸看時,裴曉芸哭了。「我在國內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了,我需要親人!」憑裴曉芸的這句話,鄭亞茹主持召開了歡送會。她是這樣說開場白的:「今天,我們為裴曉芸女士,召開出國歡送會。我們希望,裴曉芸女士到了國外,能夠做一個紅色資本家。這就算我代表全連對裴女士的臨別贈言……」這開場白是用筆起草過,背過的。為什麼要用「女士」這樣的稱呼?話中有沒有譏刺和嘲諷?她無法否認這一點。

  她講完話之後,裴曉芸站起來說:「我需要親人,需要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我不願離開祖國,不願離開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會尋找到關心我愛我的人……」說完,便離開了會場。

  歡送會沒開成,人們紛紛散去,最後只剩下了她和曹鐵強。曹鐵強瞧著她,想說什麼,卻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也撇下她走了。就是從那一天,她意識到,她不但失去了愛情,同時,也失去了友情。他對她責備的話都不願說了。

  想到這件事,鄭亞茹站了起來,匆匆朝團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她下了走的決心。「沒有十字路口,」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對於我,只剩一種選擇,離開北大荒。」她明白,曹鐵強是不會離開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領導著一個連隊的兩個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兩個競爭者。就像運動場上的兩個競走運動員,比的是在北大荒堅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愛情才能改變他們之間這種關係,而愛情早已在他們之間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許更甚,是仇恨。難道有誰可以原諒導致他所愛的姑娘死亡的人嗎?即使他親口對她說出原諒的話,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饒恕自己。離開,離開……絕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離開,和匡富春一同。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腳步。她終於……站住了。她終於……轉變了方向,她朝駝峰山走去。

  她來到了埋葬劉邁克和裴曉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兩堆新墳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雙手扒開積雪的硬殼,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勁摳著。扒開的雪接受到陽光,化了。堅硬的地面潮濕了一點兒。她終於摳起了極小的一捧土。指甲裂了,十指鮮血淋淋,她卻並不覺得疼。她雙手捧起這一小捧土,緩緩地站了起來,虔誠地將土分撒在兩座墳頭上。

  她在心中乞求:「劉邁克,裴曉芸,你們饒恕我……」

  團部緊急會議的內容,是她透露的。會前,馬團長找她單獨談了一次話,指示她開會時要首先發言,表明態度,並答應她,如果想離開北大荒,全部手續包在他身上。趁團長出去了一會兒,她急忙抓起電話,將關係到知青命運的這一重要情況,告訴了在水利連當文書的表姐,敦促對方趕緊採取對策……

  當她轉過身準備離開時,發現曹鐵強站在幾步遠處,正望著她。兩人默默地對峙了片刻,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說:「你懲罰我吧,我請求你……」他搖搖頭:「不,我的拳頭從來也沒有落在悔過的人身上……」「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淚水從她眼中流了出來。「不,我不能夠……我知道,你是要離開的了。希望你,今後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談起我們兵團戰士在北大荒的十年歷史時,不要抱怨,不要詛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詆毀……我們付出和喪失了許多許多,可我們得到的,還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這也是我對你的……請求……」他說完這番話,注視了她良久,一轉身大步走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又回頭望著兩堆新墳,雙手緩慢地抬起來,捂住了臉……

  老北大荒人的女兒躺在團部衛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紙。昨夜,她騎馬馱著裴曉芸狂奔到團部,半途便在鞍上流產了。馬到衛生院門前,她便昏了過去,滾落地上……

  她在流淚,為失去了沒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淚。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細微悱惻的母性的特徵。而此種從未承受過的悲痛,像轟擊宇宙的大雷電,猛烈地橫掃著她的內心世界。

  工程連的知青們來到了衛生院里。他們在走廊里被醫生匡富春攔住,不許他們進入病房。

  「我只能允許兩個人進入病房。」他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用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說,「其他的人,都請自覺到外面去。」彷彿他是一位國王,而這裡是他的宮殿。

  「連站在病房門外看看也不行嗎?」有誰嘟噥了一句。他沒有回答,朝貼在牆上的「病房秩序」翹翹下巴。小瓦匠大聲說:「這是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現在正是我值班的時候,我是醫生,我在盡著我的責任,履行我的職權。」大家都無可奈何地望著曹鐵強。曹鐵強說:「那麼請允許我進入病房。」匡富春上下打量著曹鐵強,認出了他。小瓦匠趕緊從旁說:「他是我們連長。」又對曹鐵強說:「連長我和你一塊兒進去吧?」曹鐵強點了一下頭。匡富春閃開了,對兩人說:「十分鐘。我看著表。提醒你們,不要談到那個對她很不幸的事件。」「大家,就都……這麼走了嗎?」

  當曹鐵強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這樣問,含淚的兩眼望著他們。「不,不是都走。我留下,我不走。」曹鐵強說,「大家都要來看你,被醫生攔住了。」「連長,我謝謝你。邁克有個知青做伴了。」秀梅說,又問,「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在哪裡?我多麼需要他來看看我……」曹鐵強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隻手:「他在做著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對你說,別因此生他的氣。」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將臉轉向小瓦匠,友好地說:「小瓦匠,回到城市裡,別忘了給我和事務長寫信,要經常寫信,不然他一定會對我罵你的。他對你像對親弟弟一樣……」

  小瓦匠緊緊地咬住嘴唇,點了點頭。

  ……

  衛生院的值班室里,鄭亞茹和匡富春之間,也在進行著一場談話。

  他問:「你的返城手續全辦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反問:「你呢?」

  他搖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去辦理?」

  「我……當初的決定,在今天,也還是沒有改變。」

  「你……別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怕,我怕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望著他的那雙眼睛瞪大了,眸子里閃現出恐懼。

  他搖著頭:「不,不是玩笑。」

  「你……你怎麼仍不改變你當初的決定?你不能這樣,這太輕率了,你將後悔一輩子的!」她撲到他跟前,雙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襟。

  他理智地分開她的手,退後一步,撫平白大褂,說:「也許會的,但那肯定是將來的事。可現在我還沒有後悔,所以我還不能動搖我的決定。是兵團送我上了醫科大學,是兵團為我創造了從事醫生這一職業的條件。畢業的時候,我本來有可能留在大學。只因為我想到了這一點,我才回到北大荒。回來之後,我多麼希望在我所生活的北大荒的這一片土地上,會蓋起一所很像樣子的醫院。現在,這樣一所醫院蓋起來了,我對這裡的條件感到滿意。我時常因為意識到自己是這所醫院裡很重要的一名醫生而感到自豪。更重要的是,我對這所醫院裡的一切都產生了感情……」

  「不,不,我不聽!我不聽這些!……」她絕望地叫起來,雙手捂上了耳朵。

  看了她一眼,他接著說:「你不要捂上耳朵,你應該聽,否則,你無法理解我……昨天夜裡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值班。當我巡視病房的時候,我從病人們的眼中看出,他們都希望用那種默默的目光挽留住我,我被他們感動了。我忽然問自己,我究竟為什麼要離開這裡,離開我的病人們回到城市去?一個醫生不是應該在最需要醫生的地方起作用嗎?難道北大荒不是全中國最需要醫生的地方之一嗎?在我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之後,我決心永遠留在北大荒了。你剛到北大荒的時候,難道沒有聽說過女人因為一般性難產,男人因為患闌尾炎就發生死亡的事嗎?……我不能承認我的決定是輕率的……」

  她慢慢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雙手。她怔怔地望著他,一動不動,完全呆住了,像雕塑一般。她的雙眸頓時變得異常灰暗了。

  「我知道,我這樣決定,會令你非常難過的。我……很內疚,覺得對不起你。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她那副樣子,使他心裡很難受。他向她跨近一步,握住她的雙手,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但充滿感情地說:「原諒我吧!」

  她忽然緊緊抱住了他,仰起臉,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哀求道:「別讓我傷心,別叫我絕望!我需要你和我一起離開北大荒!我不能失去你,我愛你!我不能什麼都遺失在北大荒啊!我在北大荒付出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我一定要帶著什麼離開這裡!我要帶著你,我要帶著愛情回到城市!……」她的聲音顫抖不已,她的話說得那麼急切,她眼睛里那種哀求的目光令他不忍迎視。

  但他還是輕輕推開了她,搖搖頭,說:「你們連隊的人都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看了一眼手錶,又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就回來。」說罷便撇下她走了出去。

  他從秀梅的病房有禮貌地「請」走了曹鐵強和小瓦匠,立即匆匆回到值班室。她,卻已經不在了。他在門口呆立了一刻,慢慢地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慢慢地用一隻手撐住了額頭……他極輕微而又極痛苦地說出了兩個字:「亞茹!」

  中午,一輛小吉普車從團部開出,開向公路。車內坐的是團長馬崇漢、他的愛人和兩個女兒。車開到公路口,司機首先看見政委孫國泰站在公路邊上,減慢了速度,扭回頭問:「團長,要跟政委告別一聲嗎?」馬團長像沒有聽見司機的話,陰鬱的臉上毫無反應。司機也不再說什麼,加快車速,吉普車從政委身旁馳過。馬團長忽然在司機肩上拍了一下:「停……」吉普車偏向路邊,停住了。馬團長打開車門,跳下車,朝政委大步走去。

  老政委剛剛送走一批團部直屬連隊的知識青年,他們是乘長途公共汽車走的,有的連鋪蓋和箱子都丟棄不要了。行程長達九個小時,當今夜的定更星出現之後,他們便會從此脫離了北大荒的土地。他心中湧起了一種對他們無限依戀的眷情,和一種……失落感。北大荒畢竟是多麼需要他們啊!馬團長走到他身旁,叫了一聲:「老孫……」他轉過身,見是團長,有些意外。團長那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裝上,也留下了昨夜救火時被燒的處處破綻。馬團長向他伸出一隻手:「我也決定要走了。已經向師部發出了轉業申請報告,要求回地方老家……今天先送家屬走。」老政委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馬團長苦笑了一下,又說:「我的錯誤,我不會推卸給別人的。我接受組織給我的任何處分……我的檢查已經寫好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老政委還是沒有說話。「老孫,十年來,我們之間在工作上配合得很不好……反思許多往事,我很慚愧。我……有些事情,積十年的教訓,往往還不能一下子使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一次嚴峻的事態發生之後,便會使人猛省。昨夜的混亂沒有到不堪設想的地步,我……感謝你!」他將政委的手使勁握了一下,放開后,轉身就走。

  老政委完全相信,對方的這番話,是由衷的,是誠懇的。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在此時此刻應該向對方說些什麼。當團長走回到吉普車前,他才叫了一聲:「老馬!」大步趕過去。

  「老馬,我有句話對你說,並且希望你能夠記住。」他走到團長身邊,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無論在總結經驗方面,還是在總結教訓方面,我們都不能把個人的作用估計得太重,結合時代的錯誤來認識我們個人的錯誤,這也許才更客觀一些。」

  馬團長沉重地嘆了口氣。

  老政委又說:「知識青年的返城浪潮,絕不是我們個人的意願所能遏止的。無論我們的意願是良好的……還是……你,我,每一個兵團幹部的最後義務和責任,不應該是想方設法阻攔知識青年返城,而應該是,認真總結各方面各種因素的經驗和教訓,把它記載到邊疆的農墾發展史上。」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還應該說幾句道別的話,但又覺得最重要的話已經說了,道別的話在此刻反而會顯得很不相宜,便緘口不語了。

  馬團長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遞到老政委面前。

  老政委本不想接,他口中彷彿剛嚼過苦艾,苦澀得很,但見對方臉上是一種「臨別敬贈」的莊重表情,意識到了這支煙在此刻有非同尋常的價值,便接在手中。

  馬團長自己也叼上了一支,隨後掏出打火機,首先給老政委點燃了煙。不知為什麼,團長自己卻不想吸了,取下叼在嘴上的煙,放進了煙盒。他那沉思著的緩慢的動作,使老政委覺得,似乎他這一次合上煙盒,有可能永遠不再打開了。

  口唇不但苦澀,而且乾燥。老政委只吸了兩口煙,便將煙掐滅了。

  老政委替團長打開車門,馬團長的目光在老政委臉上最後凝視了一秒鐘,高大魁梧的身材很不靈便地鑽進了小吉普車。

  老政委發現,坐在車內的女人和兩個女孩的臉上,流露著微微的不安。他對女人笑了笑,在小女孩的頭上撫摸了一下。見小女孩沒戴頭巾,摘下自己的圍巾,圍在了小女孩頸上。

  老政委輕輕地替這一家人關上了車門。他久久地站在公路邊上望著小吉普車疾馳而去,拐彎后消失在駝峰山腳下……

  他轉過身,面對團部的方向,從這裡直通往團部區域的大道上,留下了混亂后的殘跡:雪地上紛雜的腳印和交叉的各種車轍、道旁被砍倒並劈爛的楊樹,顯然是從車上甩下或丟棄不要的知識青年們的種種用物……

  他頓覺心中那麼惆悵,那麼空蕩!

  老政委回到團部,剛走進辦公室,軍務股長也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摞檔案。

  軍務股長說:「政委,這是三十九份檔案,他們從我手中領走,又交回到我手中……」見政委一時沒有明白他的話,又說:「三十九名知青表示要留在北大荒。」

  老政委雙手接過這三十九份檔案袋,像雙手接過一錠世界上最大的金塊,覺得此刻無論有一桿什麼樣的秤,都無法稱出這三十九份檔案袋的寶貴的重量。

  他,落淚了。

  他說:「不是三十九名,是四十一名,是四十一名知識青年,留在了北大荒的這一片土地上。我要重新蓋起我們農場的場史館,那兩份知識青年的檔案,要放在場史館,和為了開發北大荒而獻身的烈士們的遺物擺放在一起。」沉默了一刻,他繼續說:「我還要建議,為兩名知識青年修建一座碑,碑上要飾有石雕的象徵,交叉的麥穗和槍,托舉著一台拖拉機。這是四十餘萬知識青年希望實現而始終沒能實現的兵團戰士服的帽徽設計,也是當初兵團曾向四十餘萬知青許下的諾言。過去的十年中,曾有許多向知識青年們許下的諾言成為空話,我要為兩名知識青年,實現其中的一個諾言。」

  軍務股長說:「政委,我第一個贊同你的建議。」「你,替我深深地感謝這三十九名知識青年。」「他們,也要我轉告你,他們感謝你,感謝你給予他們的評價……」這時,電話鈴響了。「是我,我是政委孫國泰。我?是,我服從組織決定……」

  老政委緩慢地放下電話聽筒,轉過身,注視著軍務股長。「哪兒打來的電話?」「兵團總部。」「什麼事?」「調我到三師去任師長職務,他們的師長……回部隊了。」「那……那麼我們團……」「現在不同平常,我任命你為代理團長兼政委。」「我……」「現在不是推辭的時候。從今天起,你就接替我和馬團長的工作吧!不久,兵團就要恢復到農場的體制了。你,大概和我一樣,是要把骨頭埋在北大荒的吧?」股長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兩位北大荒的第一代創業者,彼此用目光說出了要向對方說的許多話……

  工程連的「二八」型拖拉機掛斗車,最後才離開團部。離開之前,他們將團部區域的混亂殘跡清除得乾乾淨淨。小瓦匠的弟弟找到了他,問他何時動身返城。他回答:「為什麼要跟我一起走?你不能自己先走嗎?你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路上需要我照顧你。」當弟弟的,無法理解哥哥為什麼發火。

  曹鐵強將小瓦匠的弟弟拉到一旁,說:「我請求你一件事,我的養父現在病情很嚴重,正住在市立第一醫院,我妹妹看護著他老人家。他們雖然不是我的親父親、親妹妹,但他們非常愛我,我也非常愛他們。你一下火車,先不要回自己家,先要趕到醫院去,告訴他老人家,就說我請求他老人家,千萬要堅持住,幾天內我就會回到他老人家身邊。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連隊,我是連長……」

  「需要我告訴他們,你決定留在北大荒嗎?」他搖了搖頭:「不,只有我自己告訴他們,他們才會理解。」

  ……

  「二八」型拖拉機掛斗車行駛在荒原上,像一艘駁船行駛在夜的海面上。每一個人,都無語地沉思著。不知是誰問了一句:「咦,咱們指導員呢?」沒有人回答。鄭亞茹,這時坐在長途汽車上。她不要鋪在連隊大宿舍里的被褥和那隻伴隨她十年的木箱子了。她臨登上長途汽車,從北大荒的土地上裝了一牙具缸雪。雪,已經化成了水,可她雙手仍捧著牙具缸。

  哦,北大荒的雪呀,這表現在北大荒版畫上是那麼美那麼迷人的雪,但一離開北大荒的土地,竟是這麼迅速地融化了!汽車裡的溫度不是和外面一樣寒冷嗎?她不明白,是她的手溫將雪融化了。

  難道我連一捧雪都帶不走嗎?既然帶不走,就歸還給北大荒的土地吧!讓這雪水再凍結成冰,讓這冰在春天再融化,滲進北大荒的土地吧!她輕輕搖下一半車窗,將那半牙具缸雪水灑到了窗外,連同她落進雪水中的幾滴淚水……

  「駁船」仍在夜的荒原上行駛。北大荒的荒原啊!如果你也有思想,也有語言,你將對十年和兩個不平靜的夜晚,作怎樣的評說呢?荒原的夜「海」是那麼沉寂!坐在車上的小瓦匠,從兜里掏出什麼,背著人悄悄撕碎了。幾片白色的紙片從他手中飄落在雪地上。駝峰上,又傳來一聲蒼涼的狗吠——那是「黑豹」的聲音。荒原是那麼沉寂,那麼沉寂,那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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