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卡 2

  母親卻搖著頭說:「那就不是我兒子了。一大瓶醬油一元多呢,他想還,不向我要,也不可能有一元多錢呀!姑娘,告訴你家大人,大媽替你們全院兒都問問。」

  母親居然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她的叫法,由「大娘」而自稱起「大媽」來了。「大媽,那就給您添麻煩了。我走了。大媽再見!」「再見,姑娘,有空兒一定來玩啊!」「哎!大媽您快進屋去看著鍋吧!」母親隨了幾步,滿面慈祥地目送著。我緩緩坐在煤樺棚子里的木柴堆上陷入了思考。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告訴母親,那個孩子正是我。而且,她家的院子里種什麼花兒才好呢?既然她家給了我家這種權力,這種權力似乎主要應歸屬於我。母親她對此是不會太認真的。而這一權力對我卻很重要。相當重要。

  星期天。我家吃過早飯不久,她和她的姥爺,還有她的兩個弟弟,帶著鎚子、鋸子、釘子盒什麼的來了。我從窗口一看見他們,趕快將門插上。迎出屋的母親大聲喚我出來給他們當幫手,我不答應。母親敲門,我不開。「這孩子,聾啦!你在屋裡搞什麼名堂哪?!」母親生氣了。我終於出現,母親瞠目而視。彷彿不認識我了。

  我上下穿得很整齊:白小褂,藍褲子,白膠鞋。我將平時捨不得穿,甚至連過節也捨不得穿的全套少先隊隊服換上了,並且系了紅領巾。我是學校里的隊鼓手,只有學校舉行隆重活動或什麼慶典儀式的時候,我才如此這般。我早晨當然洗過臉了,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根本沒洗乾淨,又洗了一遍臉。用香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洗臉很少用香皂。手太臟時,也不過用肥皂。我還照著鏡子梳了半天頭髮。我頭髮硬,平時不梳。蓬亂得太不像樣子,就用手指攏攏。那一天怎麼梳也梳不倒,用毛巾沾著水揉濕了,才總算勉勉強強梳平。

  不但母親對我瞠目而視,他們也一樣。尤其她。「怎麼,你……你今天有隊日活動?你預先可沒跟媽說一聲。」母親大出所料地嘟噥道。

  「不過隊日就不能穿這身衣服了?」我振振有詞地回答。裝出非常自然的樣子。其實,在母親和他們的瞠目而視之下,我的感覺,比那天反穿背心引起她和「河馬大嬸」大笑不止時強不了多少。她當然一眼認出了我。她的姥爺也是。母親說:「沒有隊日活動,你穿上隊服幹什麼?快脫了去,換身破衣服,幫著幹活!」我執拗地說:「不,我今天就想穿隊服嘛!」她的姥爺指著我,剛想說什麼,被她及時扯了一把,以一種莫測高深的目光制止了。母親更生氣了:「這孩子,今天抽的什麼風!」舉手似要打我。她急忙說:「大媽,弟弟要穿,就讓他穿吧!弄髒了我替他洗。」她一邊說,一邊向她的姥爺直丟求援的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說:「哪個孩子不喜歡穿得體面些呢?讓孩子穿吧!我們小晶不是願意替他洗嗎?我這外孫女,是說話算話的!」他看了他的外孫女一眼,挺鄭重地問:「是不是?」她笑了。笑得又大方又愉悅,還朝我眨了眼睛。既不像有些女孩兒家受到幾句誇獎就洋洋得意,也未顯出絲毫害羞的樣子。

  母親望望她,望望她的姥爺,望望我,不再說什麼了。然而母親的表情告訴我,過後是一定要對我追究個為什麼的。

  她看著我說:「小弟弟,這不等於我完全支持你。大媽的話畢竟是有道理的。你也得向大媽表示一點妥協呀,起碼把紅領巾摘下來行不行?」

  我覺得母親對她的評價是對的。她說話真像位大姑娘,尤其她跟大人說話的時候。我第一次聽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說話用「畢竟」和「妥協」這樣高等的詞兒。何況她兩個月後才十四歲。我覺得聽她說話,彷彿是在聽語文成績優秀的學生造句子,並且不得不承認她造了些好句子。

  我默默地順從地解下了紅領巾。

  母親用一根手指戳我的額角說:「哼,你要天天都能把自己弄得像個孩子樣子,我倒省心了!」

  母親是街道居民小組長,負責我們這條街上居民義務方面的一切事,具有等同於「甲長」的地位和權力。當時她正急去開居民小組長會議。

  母親匆匆走後,我們立刻開始拆除那排經歷了許多風蝕雨淋的「板障子」。而首先要做的,是斬斷那瀑布一般瀉過這邊來的「爬山虎」。那面的院子荒蕪已久,這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已經像一張亂毛蓬蓬的皮,和木板長在了一起。花兒依然開得很爛漫,但毛蟲隱蔽在茂密的葉子底下。

  她說她怕毛蟲。

  她的兩個弟弟說也怕。

  她的姥爺倒沒說怕。但說看見毛蟲就皮膚過敏。

  我也怕。我怕毛蟲甚於怕任何可怕的東西。但是我毫無懼色地聲明我一點兒也不怕毛蟲。我說小小毛蟲有什麼可怕的,我自告奮勇地承擔了一這項「特殊任務」。

  他們負責將我斬斷的「爬山虎」用木棍挑到預先挖好的坑裡,埋得嚴嚴實實,踩得平平坦坦。

  我們合力推倒了「板障子」。

  當她的兩個弟弟協助她的姥爺鋸木板時,她悄悄對我說:「挽起你的褲筒兒。」

  我說:「干這種活兒,用不著挽褲筒兒。」

  她說:「讓我看看你腿,那天摔破了沒有?」

  我說:「沒有。真的沒有。」

  她說:「聽話。我一定要看。」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好像是如果我不聽她的話,我在她眼裡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了。我聽話地將兩條褲筒都挽了起來。我兩腿那天都摔破了,結了兩塊厚厚的痂。「當時流了很多血吧?」「嗯。」「當時很疼吧?」「嗯。」「當時你哭了吧?」「嗯。」「一邊跑一邊哭?」「嗯。」「你為什麼要跑呢?」「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還一瓶醬油呢?」「我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錢呢?」「拉小套兒掙的。還有,撿些碎玻璃賣。」「拉小套兒?那是怎麼回事兒?」「火車站、大橋前,拉車的人上不去坡,我幫著拉。你見過兩匹馬拉的車嗎?有一匹馬是駕轅的,另一匹馬是拉邊套兒的。拉小套兒就像拉邊套兒的馬,幫著拉上一個小坡五分錢,幫著拉上一個大坡有時能掙一毛錢呢!」

  「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我真的不知為什麼。我只有不好意思地憨笑。

  「碎玻璃也能賣錢?」

  「能呀,一斤碎玻璃能賣四分錢呢!」

  「那,上哪兒去撿呀?」

  「垃圾站啊、建築工地啊,有時能撿到,有時撿不到。我常撿碎玻璃賣。賣兩斤就能買一本作業本。」

  「你為買那瓶醬油,撿了很多吧?」她用她細長而嬌嫩的手指輕輕觸摸我腿上的傷痂。我看得出並且相信她那絕對是情不自禁。她似乎想要通過她的觸摸使它消失。「我得幫著幹活兒了!」我難為情地放下了褲筒兒。「你真是個古怪的小孩兒。你覺得你自己古怪嗎?」她低聲問,顯得嚴肅。

  我搖搖頭,拿起錘,釘「板障子」去了。男孩兒天生是男孩兒的朋友。她的兩個弟弟沒用誰吩咐,便主動成了我的助手。她則成了她姥爺的助手。他鋸,她壓住木板。

  「你幾年級?」雙胞胎中的一個問我。「二年級。你們呢?」「才一年級。」另一個回答,瞧著我那種目光,似乎對我這個比他們高一年級的小學生不無恭敬。「那,你是二年級入的隊嗎?」「二年級?那也太晚了!」「你一年級就入隊了?」「當然!」「那,你是幾道杠?」我想回答是「三道杠」,可擔心謊話說過了頭,反而被懷疑。

  「一道杠」呢,又覺得太渺小,有些說不出口。猶豫了一下,謙虛地說:「我本來被推選當『三道杠』來著。可我認為自己還沒那麼好,就接受了個『二道杠』……」

  我輪番回答他們的話。他們對我也愈發顯出恭敬的樣子。我戴紅領巾,並非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向他們的姐姐表明:我可不是這條街的野孩子。我是少先隊員!

  「我姐姐是一年級入的隊!」

  「我姐姐以前是『三道杠』!」

  「她還當過全校的大隊長呢!」

  「她以前每年都是三好生!」

  他們開始向我讚揚他們的姐姐。彷彿她是他們的重型武器,一展示出來,就足以從心理上徹底將我打敗。

  我半道「杠」也不是!我還沒入隊呢!校隊鼓手中,有好幾個不是少先隊員的。紅領巾是學校特批給我們的,只許我們在需要的時候戴。平時是沒資格戴的。我當然是被他們從心理上打敗得稀里嘩啦了!我故作鎮定,問:「那她現在呢?」「現在……現在……」「現在我們不是搬到這兒來了嗎?」「對,現在我們不是搬到這兒來了嘛!她就得在新的學校從頭開始爭取了。」我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很懷疑是她的弟弟們說的那樣,認為肯定另有原因。

  她的目光接觸到我的目光,迅速避開了。她那樣子很不自然,甚至有幾分慍怒。她大聲訓斥兩個弟弟:「多嘴多舌的,別人會把你們當啞巴嗎?」

  她們的姥爺,好像根本就沒聽我們幾個孩子在說些什麼,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鋸木板。她的兩個弟弟,都一聲不吭了。顯然,他們的姐姐,在他們心目中,是具有特殊位置的。一旦嚴厲起來,他們是有些懼怕的。我覺得鋸條被腐朽的木板夾住所發出的緊滯刺耳的聲音,似乎更響了。

  一排新的「板障子」終於豎起在我們眼前,和她家臨街的「板障子」一樣矮。一扇小門的上端,也鋸成了美觀的月牙形。這麼一來,站在我家門口,不,就是站在屋裡,也可以從窗口望見她家院子里的情形。在我們全院,除了我家,誰家也不可能和她家舉步相通。因為別人家與她家院子相隔的,是他們房屋的后牆。只有我家這兒,相隔的是一排「板障子」。

  她姥爺的衣服,已被汗濕透了。他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汗,問他的外孫女和兩個外孫:「這樣好吧?」她默默無言地微微點了一下頭。而她的兩個弟弟齊聲回答:「好!」他又問我:「你說呢?」我也回答:「好!」他說:「你們都覺得好,我就更認為好了。」沉思片刻,念念有詞起來:「滿園芳菲著人意,栽情籬下不羨山。」

  我完全不懂他的之乎者也。而她,分明是懂的。起碼懂一部分。不知為什麼,她顯得憂鬱了。

  他又自言自語:「種什麼花兒好呢?」

  我搶先說:「種蝴蝶花吧!蝴蝶花頂好看啦!」

  她的兩個弟弟緊接著說:「種百合!種百合!姥爺您不是說過,百合的根又好吃又能治病嗎?」

  他的目光轉向他的外孫女,目光中儘是深蘊的慈愛。似乎,還有些別的。我覺得好像是一種無奈的歉疚。他能有什麼對不住他的外孫女呢?

  「你說呢小晶?」

  她凝眸思考了幾秒鐘后回答:「姥爺,栽菊花吧。您不是很喜歡菊花的嗎?而且,您也不必像陶淵明似的採菊東籬下了,您每天望菊東籬下,不是更好嗎?」

  他點點頭:「是啊。季節遲了,想種別的花兒也來不及了。只有從院子西邊移些菊花栽過來了,不過……」他又一次將臉轉向我:「這一定要徵求一下你媽媽的意見,啊?咱們剛才的意見,都算個人意見,你媽媽的意見,應該是最後的意見。因為她是居民小組長嘛!咱們都在她的領導之下嘛!這就叫民主集中啊!」

  他說得十分鄭重,鄭重得都有點兒使我感動了。我從來也沒有認為我的母親這麼值得尊重。從來也沒人對母親表示過如此鄭重又非常真誠的尊重。一個孩子,感到自己的母親被人尊重,這孩子能對那個人不產生好感嗎?我覺得我一下子喜歡起這個頭髮全白的瘦老頭了。我想母親也肯定會認為自己實在不值得任何人這麼尊重她。她能當上居民小組長,純粹由於她的熱心腸。我從來也沒有覺得她「領導」過誰。我們這條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絕對不會有誰承認受過我母親「領導」的。如果他們聽了他的話,準會哈哈大笑的。如果他們一旦感覺到我母親居然是「領導」他們的,母親肯定再也當不成居民小組長了。

  我的隊服為我作出了從未作出過的「犧牲」。白膠鞋面目全非,變成了黑膠鞋。我的奉獻是巨大的。這奉獻完全是為了她。我覺得她心裡是明白的。我一點兒也不後悔,相反我很愉快,甚至對她充滿感激,感激她明白我……

  她的姥爺收拾起工具,第一個從那扇小門通過,走到她家的院子里去了。他回望了一眼那扇小門。那種樣子,如同一個剛剛學會穿牆術的人,念著咒訣不知不覺地穿過了一堵牆壁,但又不相信真的,回望那堵牆是否存在似的。

  「孩子們,過來呀!我不是已經過來了嗎?」他朗聲說,看樣子對那扇小門很滿意。說罷,大步向當初神父住的屋子走去。彷彿那一向就是他住的屋子。

  接著他的兩個外孫走過去了。

  她也走過去了。

  只有我留在鋸矮了的「板障子」這一邊,一動沒動,獃獃地望著那邊。「板障子」鋸矮了仍是「板障子」,我仍覺得我要通過那扇小門必須獲得她家人的允許,覺得它是為了她家人到這邊來方便,而不是為了我到那邊去方便。儘管她的姥爺已經說了:「孩子們,過來呀!」但我認為他那是對她和她的兩個弟弟說的,覺得其實並沒包括我。我也為那扇小門付出了勞動。剎那間我內心充滿委屈,眼淚汪汪。

  她見我沒跟過去,走回來了。她站在「板障子」那邊,替我打開小門,瞧著我笑。

  「先生,請!」

  她做了一個優美的邀請的姿勢。

  我也噙淚而笑了。通過那扇小門后,我也忍不住回望一眼。倏忽我覺得我是通過了一扇奇異的門,覺得自己頓時長大了好幾歲似的。我再看她時,連自己都覺得,已不可能是一分鐘前的目光了。我自己對這一種變化有點兒慌亂和不知所措。我臉又紅了。

  她臉也紅了。

  大概是因為我的目光。還因為我的樣子。

  井旁曬了幾大盆水。

  她家那個穿玄紫色旗袍的女人從屋裡走出來。捧著一捧衣服,走到葡萄架前,放在木椅上。她穿的還是玄紫色旗袍,還是那種神情肅穆、不苟言笑的樣子。她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威嚴地轉身向房屋走去。一眼,僅僅一眼,我覺得那女人已將我掰開了揉碎了認認真真地研究了一番。

  「她是你什麼人呀?」

  「小姑。」

  「她不太歡迎我是不是?」

  「你怕她?」

  「有點兒。」

  「我和弟弟們也怕她。不過她是個好人。除了爸爸媽媽和姥爺,她就是我們最親最信賴的人了!」她說完,命令兩個弟弟將兩大盆水端到葡萄架內。「我得給他倆洗洗澡。你要是閑得慌,就替我澆花吧!」她從葡萄架內探出身對我說。於是我拿起噴壺澆花。一會兒,她的兩個弟弟洗得清清爽爽的,換上了乾淨整潔的衣服,離開葡萄架也走向了房屋。

  「你看,他倆用了兩盆水,還剩下兩盆水。一盆是為我曬的,一盆當然是為你曬的啰!我小姑並沒有隻想到了我們,也想到了你呀!你承認不承認她是好人?」

  她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十分認真地問我。我說:「承認。」「幫幫我。」於是我和她共同將一大盆水移入葡萄架內。「該你了!」她說。「我……我……我回家洗。」我想逃。她揪住了我的后衣領。「水都為你曬了,你卻回家洗!用涼水洗呀?激出病來,我們全家又會感到對不住你了!你這小孩兒,怎麼能這樣對待別人的好意呢?快脫衣服!」她揪住我不放。我說:「我自己洗……」她說:「你得讓我替你徹底搓搓泥呢!」我只好脫。但是沒脫褲衩。她說:「小小孩兒,你還害羞嗎?」

  我說:「我不害羞呀。」

  她說:「真的?」我說:「真的!」她就一下子將我的褲衩扯到了腳腕兒。我簡直害羞得沒法兒,恨不能遁入地下。「轉過身去。」我乖乖地轉過身。「雙手撐著柱子。」我乖乖地雙手撐著柱子。「你還說你回家洗!你還說自己洗!瞧瞧,瞧瞧,你自己能搓到後背嗎?你真是個臟孩子,不搓,能算洗了一次嗎?」她從我身上搓下了「成績」。「轉過身來。」我乖乖地服從命令。「站穩。「「……」」抬起胳膊……雙手放在我肩上。」我乖乖地將雙手放在她肩上。那一時刻她的神情忽然變得比她的小姑還肅穆。而我感到自己變得像一具石頭人一樣全身僵硬。我閉上了眼睛。我只能閉上眼睛。如果不,我不知自己的目光該看哪兒。看哪兒我都覺得不對。也許只有看著她的臉是最自然的。但她的臉是我當時感到最不該看的。我真的想逃……

  她用毛巾包住的手,搓我的肩胛窩兒,搓我的胸,搓我的肋。她搓的都是我怕癢的地方。我強忍著,忍著,終於忍不住,哈哈笑著跳開了。

  「你!」

  「你搓癢我了嘛!」

  她也忍俊不禁了。

  她將毛巾往我肩上一搭,嗔道:「我又不真是你姐,我不幹了!吃力不討好兒。你自己搓吧,要衝的時候叫我一聲兒。」她背對我,坐到欄杆上去了。我也轉身,背對她。儘管完全多此一舉。一隻蜜蜂飛入葡萄架,尋找不到出口,嗡嗡地著急。「姐,我搓好了!」話一出口,我後悔莫及。我驚訝於自己把一個「姐」字叫得那麼自然,彷彿我每日里叫過無數遍。她緩緩地緩緩地回首一顧。我趕緊用毛巾遮我最害羞的部位。我看出她的驚訝一點兒也不遜於我。「我……我本想叫你……叫你小晶姐姐來著……」我訥訥地說。依我童稚的邏輯想來,叫「小晶姐姐」,是禮貌、是親近,是任何一個女孩兒家不論樂意或不樂意,都滿不在乎地認可的。而叫「姐」,只叫一個「姐」字,則是鄭重得多的一件事了。如果她們不樂意不認可,她們是有正當的理由發脾氣的。

  對我的囁嚅之詞,她的表情毫無反應。她只是開始默默地用木瓢舀水從頭到腳地澆我。最後她開口說:「閉上眼睛閉上嘴。」她端起盆,將剩下的水都澆在我身上。「好了,你自己擦吧。」她說著,從地上撿起我的濕褲衩,連同我髒了的隊服卷在一塊兒,離開了。我問:「那我穿什麼呀?」她一指欄杆,上面搭著一套衣服。我只好穿上。那是一套從未被穿過的新衣服。肯定是她哪一個弟弟的。我穿著很合身。她站在一簇「掃帚梅」花前,見我怯怯地走過去,盯著我,問:「你剛才叫我什麼?」我說:「我叫錯了。我再也不那麼叫了。」她說:「我沒問你對錯。我只問你剛才叫我什麼?」我說:「叫你『姐』了……」

  「你喜歡叫我『姐』?」

  「喜歡。」「要是有一天,你聽了別人的什麼話,不這麼叫我了,我該怎麼懲罰你呢?」「那……你就恨我!」「只恨你就行了?」「我也恨我!」「還不行。」她搖搖頭。「可是我不會因為聽了別人的什麼話就……」「你會的!你肯定會的!」不知為什麼,她顯得那麼不信任我。「我不會!」我嚷了起來。「那,你以後就叫吧。」「姐!」她笑了。但那分明是一種苦笑。看見一個女孩兒家苦笑,一個像我這樣年齡的男孩子也準會為之傷感的。苦笑有時比哭泣還能觸痛人的心靈。

  「沒有誰高興和我們家的人主動來往。沒有哪一個男孩兒高興叫我『姐』,除了我的兩個弟弟。你會對我,也對我們家的人變心的。反正你會的。」

  「我不會。我發誓我不會。我……」我抽泣了。我從未被人如此不信任過。而這樣一種固執的不信任,竟又是當面表示的。我受不了這個。我覺得被嚴重傷害了。「得啦得啦,別哭哇。這也值得哭?你還總不承認你是小孩兒!我也沒說你什麼呀!」她開始哄我。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一樣。並且,用手心輕輕替我抹去臉頰上的淚。「幫姐把這一盆水抬過去。」我破涕為笑。「現在該輪到姐洗了。你替姐當個哨兵,不許人走過來。我那兩個弟弟也不許!」於是,我就忠實地當哨兵。葡萄肥大的葉片很密,將葡萄架遮擋得像一幢綠色的童話里小的房子。

  我傾聽著那「小房子」里嘩嘩的濯水聲,覺得宛如有一條小山泉在流淌。我抬頭仰望天空,覺得天空從來沒有那麼高遠、那麼蔚藍。我舉目觀覽滿院子的花兒,覺得一切花兒都美麗無比。我想母親她是說錯了,原來我命中注定必有一個姐姐!我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男孩兒。我的命運簡直值得我為它歌唱!我的目光望向那一排鋸矮了的「板障子」,望向「板障子」那邊我的家,甚至覺得連貧窮也不那麼令人沮喪了。

  教堂鐘樓內懸著的大鐘靜止著,似乎期待有人去敲,又似乎在向打算敲它的人聲明:請別滋擾我。我更喜歡不被敲響的時候。鍍鉑的鐵十字架,在日照之下熠熠生輝。我彷彿覺得銀色比金色更加輝煌奪目。並且具有金色所不具有的聖潔感。十字架宛若一個大的加號,要將天和地加在一起,而那結果該等於什麼呢?葡萄架內的濯水聲終於停止了。我看見從那童話般的綠色的小房子里姍姍踱出一位全身發著清麗氣息的天使。她對我說:「小孩兒,你已經知道我的小名了,現在我想知道你的。」我對她說:「跟姐兒。」「跟姐兒?」她說,「我喜歡這個名字。」「是的。」我說,「我也喜歡。」「跟姐兒,我家的人你都認識了,現在跟我去見見我媽媽好嗎?」「好。」於是我第一次走入了神父住過的那一排房屋。那一排房屋分為四間。第一間最小,她的兩個弟弟住。第二間最大,有二十多平方米,幾排書架貼牆而立,整整齊齊擺滿了書。正中是一張很舊的、圓形的桌子,未鋪桌布,還有一張鐵架床。她告訴我這原是神父會客的地方,現在她的姥爺住,全家人也在這兒吃飯。第三間她自己住。除了一張單人床,和床頭一個箱子,再也沒有什麼。第四間她的母親和小姑合住。屋頂本都傾斜了,地板有些角落已塌陷。牆皮處處剝落,好似患了紅斑狼瘡病的人的皮膚,並且留下了正方的長方的掛過畫框的痕迹。積年累月的灰塵使那些痕迹十分清楚,清楚得像木匠用墨繩彈出的線條。而那些鑲在寬邊的框子里的畫,全都反放在門后。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掛著。她告訴我畫的全是耶穌被出賣被釘在十字架上以及他的母親為他哀傷哭泣的情形。說她家的人都不喜歡那些畫。住進來的最初幾天,因為畫沒取下來,她家的人沒有不做噩夢的。包括她的姥爺。我問也包括她嗎,她點了點頭。問她做什麼樣的噩夢?她搖了搖了頭,那意思是講給我聽,我也不會理解。屋子很陰暗,散發著潮氣。因為這一排人住的房舍是背陽的。而朝陽的那一排是教堂。也許由於耶穌活著的時候受得苦難太多了,他的信徒們寧願將朝陽的房舍讓給他住?

  她的雙胞胎弟弟、姥爺正同她的母親和小姑在她們的屋子說話,說的恰是我。她告訴她的母親有客人來了,他們便都走到她姥爺住的較大的屋子來了。

  她的姥爺也叫我「小孩兒」。

  他說:「小孩兒,隨便坐。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對不對?我們不把你當客人,你也別把自己當客人。今後,只要你高興來,我們就歡迎你。」

  她的母親打斷了他的話:「看您,對一個孩子說這麼多幹什麼?把人家都說得靦腆了!」又瞧著她問:「就是這孩子?」

  她點點頭:「他小名叫『跟姐兒』。」

  她家的人,除了她,都不由得互相望了望。分明的,我的小名使他們納悶和奇怪。

  她的小姑什麼也不說,沉靜地坐著,注視著我。我覺得她又開始研究我了。

  「孩子,你坐呀!」

  她的母親和藹地說。那天這端莊的女人沒穿藕荷色旗袍。她下穿一條黑綢過膝長裙,上穿一件短袖立領的白衫子。我覺得她不論穿什麼都儀態大方,她的端莊是天生的。我覺得一個孩子即使真是一個野孩子,在她面前也會努力做出規規矩矩的樣子。而我正是那樣努力的。

  「跟姐兒,我們小晶本該謝你,你卻還來了一瓶醬油。我們又不知你是誰家的孩子,可真讓我們慚愧呢!」

  「媽,那瓶醬油,是他用幫別人拉車掙的錢,和撿碎玻璃賣的錢,三分五分攢起來買的。」

  她家的人,又都是面面相覷,似乎都覺得這件事兒對於這個「小孩兒」來說,未免太「原則」了點兒。剎那間,我感到她的小姑的目光中,有某種研究以外的成分介入了,但很快又被擯除。她的目光使我感到如芒在背。

  她的母親又說:「跟姐兒,我們小晶認識了你這樣一個……一個有性格的孩子,我們全家都高興。」她說:「他已經叫我姐了!」顯出自得的樣子。於是她的小姑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似乎對她也不例外,更要掰開了揉碎了進行一番一絲不苟的研究。

  她的母親沉吟地望了她片刻。我覺得這一位和藹的端莊的女人,這一位心細而慧的母親,是在掩飾她一時不願表露的驚訝。她驚訝什麼呢?這一位女人這一位母親?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按年齡,他叫你姐,也應該的。」她的母親說,「那瓶醬油,一定要讓人家的孩子帶回去。跟姐兒,你帶回去行嗎?」我抬頭望著「姐」,我的目光在對她說:「不!」她領悟了我的目光。她說:「媽……」她的小姑嚴厲地說:「小晶,要聽你媽的話。你媽的話是對的!」她看看我,很不高興又無可奈何地撅起了嘴。「女士們,我可以對此發表點兒見解嗎?」一直在看書的她的姥爺,合上了書本。於是兩位女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他站起來,雙手按在桌上,微微向她們傾著身子說:「這孩子,他已經是咱們小晶的朋友,當然也是咱們小葦和小芟的朋友。」他將臉轉向兩個外孫問:「是不是?」他們回答得像一個人的聲音一樣齊:「是!」他的目光又望向兩位女人:「而你們卻總是醬油醬油的!倒好像你們是在合審一樁關於一瓶醬油的案子。並且以為只有你們才能作出最公正的裁決似的!本人認為,讓人家孩子把那醬油帶回去不妥。醬油歸我們。不過我倒主張,為了對這孩子表示謝意,也為了平衡我們自己的心理,我們應該送給這孩子什麼別的,也算是送給孩子們的小朋友的禮物吧!我說小晶、小葦、小芟,你們支持姥爺的提案不?如果支持就為姥爺鼓掌!」

  她和她的兩個弟弟立刻大鼓其掌,都無聲地笑,都感激地望著「見義勇為」的老「辯護律師」。

  這老頭說起話來慷慨陳詞。而且說著說著,一支手臂便舞動起來,做出些有力度也有風度的手勢,雙目炯炯有神,面容表情多變,生動之極,大有一旦開口,不論就什麼問題,一口氣兒能講上兩個小時乃至半天的神采。我暗暗猜測,也許他從二十來歲起就是位了不起的演說家了。我看出小晶姐弟們,在他開口說話時,都對他很著迷、很崇拜。我覺得他慷慨陳詞的時候我也對他很著迷。我覺得我更喜歡這個全白了頭髮的瘦老頭了。

  「跟姐兒小朋友,對我的提案,你自己滿意嗎?」他將臉轉向我,目光平和多了。我說:「怎麼著都行。」小晶哧哧地笑了。她的母親也笑了。她的姥爺對我一擺手,長嘆一口氣,頗掃興地坐了。那意思是說:你這孩子,你怎麼把我「出賣」了?你可真叫我不滿意哇!結果人人開心大笑。我受感染,隨著笑。

  「您啊,您總是那麼愛激動!您自己說,您下過多少次保證了?因為自己的脾氣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您自己最清楚啊!我們哪兒是什麼合審呢?不過閑聊罷了。跟個孩子,從一瓶醬油聊起不算過分嘛!」當母親的慢言細語地說,並笑問當小姑的:「對不對?」

  當小姑的肅穆地點了點頭。「我激動了嗎?我激動了嗎?我覺得我一點兒也沒激動呀。」當姥爺的極力替自己辯白。可連他自己也苦笑了。不苟言笑的小姑終於又開口道:「其實我和您的想法一樣。小葦,把你這套衣服,送給你們的這位小朋友,你舍不捨得啊?」

  那雙胞胎男孩中的一個爽快地說:「捨得!但他得永遠做我們的好朋友!」

  他們一齊望著我,期待我的回答。

  我說:「嗯。」

  「那咱們現在就出去玩!我們帶你去看教堂!」

  他們一躍而起,一人拉我一隻手,扯我跑出去。

  我們爬上教堂的窗檯,站立著,幾乎將臉貼在玻璃上往裡瞧。玻璃全是彩色的,不透明,但卻是摻了膠的顏料塗的,而不是燒成的。我的兩個新朋友教我怎樣靠指甲達到目的。那是一樁需要靈巧和細緻的事。先用銳利的指甲在玻璃上划十字,像用刀在罐頭的封鐵蓋兒上划十字那樣,然後用最薄的指甲,將顏料膜小心地掀起,於是玻璃上便有透明的一孔了。

  我顧慮上帝會生氣,問他們這樣做行嗎。

  他們說,據他們所知,上帝一般不生小孩兒的氣。上帝對小孩兒一向是很寬容的。不過他們提醒我,一定得划十字。看夠了,還得用唾沫將顏料膜粘上。否則,他們不能擔保上帝絕對不會生氣。

  中午耀眼的陽光,將玻璃的彩色映在教堂的地板上,如同幻燈將幻燈片映在牆上,五彩繽紛,瑰麗奇異,使空寂寂的教堂籠罩於迷幻的色輝之中。在佈道台的上方,我看見了一個幾乎全身**的、長著短而黑的連鬢鬍子的、瘦骨嶙峋的男人,被釘在十字架上。那鐵釘分明是真的,並且還有血跡。我想那人肯定也是真的。雖然我相信他早已死了。我嚇得呀的一聲,不由得用雙手捂住眼睛,結果從窗檯跌下來。

  「你怎麼了?」

  兩兄弟仍站立在窗台上,奇怪地問我。

  我反問:「那個人就是上帝嗎?」

  他們告訴我那不是上帝。上帝凡人看不見。但上帝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地上一切人的行為,也能看透一切人的內心。那是上帝的兒子耶穌。世人謀害了耶穌,所以上帝讓世人永遠面對自己的惡行懺悔,並以此為條件恕免世人的罪。

  「那是真的耶穌嗎?」

  小葦說:「那當然是假的。但你不可以認為是假的。」

  小芟說:「從上帝的眼睛看,那木頭雕的耶穌是真的,而我們這些人都是假的,所以他不過把我們當成他的羊群。」

  他們還鼓勵我看耶穌降生的油畫。我卻再也不敢爬上窗檯了。他們便嘲笑我膽小。他們替我用唾沫將劃破掀開的顏料膜貼好,也蹦下了窗檯。小葦問我,如果讓我成為耶穌,我是否願意。

  我連連搖頭說我一點兒也不願意。並且坦率地承認我經受不了釘子釘穿手腳掛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想,我的母親肯定也絕不願意當耶穌的母親。見我遭受那樣悲慘的折磨,她準會瘋的。

  他說他願意。他說他才不在乎釘子釘穿手腳掛在十字架上那點兒痛苦哪。他說他要是能成為耶穌,他要讓出賣他爸爸的人永遠跪在他面前懺悔,並且永不寬恕。

  他的想法令我十分吃驚。

  我正要問誰出賣了他們的爸爸,他們的爸爸現在怎樣。小芟瞪著小葦厲聲說:「你亂講些什麼!今後再聽你亂講這些話,我非告訴姥爺、媽媽、姑姑和姐姐不可!」

  小葦自知失言,緘默不語了。

  我回家前,「姐」交給我一塊頭巾,說是她的母親送給我母親的。「姐」還剪了一大束各種各樣的花兒給我,讓我回家后插在瓶子里。經過葡萄架前,我不由站住了。猶豫一陣,我輕輕踏上兩級木階,走了進去。葡萄架內鋪著木板,木板還吸著水漬。我彷彿又聽到「姐」在葡萄架內的濯洗之聲,彷彿又聽到「姐」搓癢我時,我自己爆發的大笑和「姐」的悅耳的笑聲。我覺得這童話般的綠色的小房子,從此我是不會忘記它了。我撫摸著老葡萄盤枝錯節的藤蔓,在心裡說:葡萄架,你作個證吧!從今往後,我有「姐」了!而這對我很重要!也許以前不,但現在是。我發現她那白色的發卡掉在地上。我撿起了它。那一枚月牙形的發卡,它一端的尖角斷了,卻還能用,只是不美觀了。它很輕。可能是塑料的,或是有機玻璃的。我因它的斷損而惋惜。我想「姐」肯定不是由於它斷損了便丟棄了。我想她一定是在洗澡時遺失了它。我本打算馬上轉回去還給她,但我最終又改變了主意。我相信我能將它的尖角重新磨出來,相信我能使它美觀如初。

  母親知道我已經接受了別人送的一套新衣服,大為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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