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磨房 3

  卓哥望著她的身影,覺得她是那麼深明大義,心中竟真的對她起了幾分敬意……山上,執火把的人們圍成一圈,一個個呆望著發現了的死者。村長說:「大家散開,各處細心找找。看能找到什麼物證不?」於是眾人四散開來……上蒼似乎對人的命運自有一套安排。該逢凶化吉之時,必逢凶化吉;該在劫難逃之時,一百個貴人相助,也改變不了一個被劫數套定的人的命運。小琴那落在山上的花環,竟被卓哥的新娘子發現了。她撿起花環,想了想,四面望了望,見沒誰注意自己,立刻將自己的火把插入土裡弄滅了。接著她就避開著到處的火把,穿林躍澗,專走黑暗之徑下山去了。她走到溪旁,駐足又想了想,又四面望了望,便蹲下去,遂將編成花環的每一朵花都細心地一瓣瓣扯碎,每一莖草都細心地一節節掐斷,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溪里,讓溪流帶去得無影無蹤……

  卓哥回到家裡,見她的身影坐在床沿兒發獃。他問:「你早回來了?」她「嗯」了一聲,沉吟片刻,反問:「人們找到什麼物證了嗎?」他說:「哪兒去找哇!黑漆漆的一個夜晚,滿山遍嶺的人,都瞎轉悠呢!睡吧!」於是他們又都脫衣上床躺下了,各有所思,都在黑暗中瞪著屋頂,不復再能重試溫柔。她聽他嘆了口氣,悄問:「你有心事兒?」卓哥憂患地說:「想我們紫薇村,幾代傳下來的好村譽,方圓百里內的好名聲,都道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一個村,今日里出了條人命,只怕千好百好,忽然的會抖落出些醜事兒,毀於一旦呢!」她說:「我知道是被誰殺的。」她的聲音很小很小,但對於他卻如雷貫耳。他一下子欠起身,扭身望著她問:「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林子里找著一個用野花兒編的圈圈兒,我今天在山上碰見一個人頭上戴過。」「誰?」「我要埋在心裡,對誰也不說。」「這不行!也不對!人命關天的事兒,你快告訴我!」「告訴了你呢?」「我明天一早兒就彙報村裡……」「我要是說出來,你可別驚著。」「說,說呀!……」「我在山上碰見的是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兒,當時那花圈圈兒戴在她頭上……」他猛一把捂住她嘴,沖著她耳朵低吼:「你胡說!你想陷害她是不是?我把你當人看待,沒想到你的心這麼壞!」

  他的手捂得那麼緊,使她喘不過氣兒了,快要窒息過去了。她使勁兒推開他,坐了起來,並摸索到火柴,點亮了蠟燭。她將蠟燭舉在自己面前,使燭光照清著自己的臉,神情異常鎮定地對他說:「你看著我,你覺得我的樣子像是心存陷害人的念頭嗎?」他便定定地看著她的臉。越看,越加確信她並非自己認為的那種女人,越加確信她的話並非無中生有了……他手臂一軟,頹然仰躺在床上。她卻仍那麼舉著蠟燭,低聲然而字字清楚地問:「還用點著蠟嗎?」他說:「不用了。」他眼角流下了淚。他胸膛里已經龜裂過破碎過的心的散塊兒,又開始一次紛紛地龜裂紛紛地破碎了……她吹滅蠟燭,也又仰躺下去。「那東西呢?」「我毀了。撒在溪里了。放心,誰都再休想找到一點點兒了。」「肯定是那男人……在山上欺負過她……要不她怎麼會……」「我也這麼想。」「求求你,卓哥我求求你了!她命夠苦的了!紫薇村對她不公道呀!她不是那種兇惡的女人呀!你……你可千萬別對外人透露一個字呀!……」卓哥一翻身,將臉埋在枕上,雙手抱著枕頭嗚嗚哭了……「那種男人,死了活該!我發誓,誰也休想從我嘴裡套去什麼!」

  於是輪到她一邊愛撫他,一邊喁喁地娓娓地說著些溫存的話兒了,就像他那會兒對她那樣兒。她是由衷的,給予他的是絲毫也不摻假的真情實意……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並未在紫薇村掀起什麼軒然大波。他是個一點兒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歡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個人的哀傷。全村只有四個人猜測到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四個人中首先是村長內心裡最清楚。因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機會本應是屬於他的。他因公務絆住了腳,於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結果。其次內心裡最清楚的人是劉家的女人,因那機會是她為村長「創造」的。第三個內心裡清楚的是劉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歸,當時便引起了他的懷疑。第四個內心裡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長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說還有第五個人內心裡最清楚,那麼當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時埋葬了。村長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長。他們以後明裡暗裡的,顧忌將少多了。

  村長和治保主任一致認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時,一失足在地上滾了幾滾,被別在自己腰間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裡幾個人作證,他們也都認為他肯定便是那麼死的無疑,都在那份死亡情況報告書上按了手印。

  於是此事無風無浪地打了句號。

  劉家女人當然也希望這樣。她雖然覺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唯恐事態不息,漸變漸大,將自己也卷進一場人命官司……

  不久小報上又發了一篇關於卓哥的大塊報道,並將他第一次被採訪時是個孩子時的照片,與當了新郎的照片同時刊出。於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圓百里內好名聲更響,在全省也接近一個模範村了。村裡照例收到了幾份報。村人們照例爭相傳看,照例都感到無上的榮耀。有此種榮耀之聲一衝,那男人的死就更沒人再提了。當然的,那大塊報道中,隻字未涉及小琴鬧婚禮一節事兒……

  如果,花環是被紫薇村的另一個人發現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會不張不揚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運,也恐怕從此便改變了。雖然我們無法知道對於她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命運,但卻可以肯定地說,比後來等待著她的那一種猙獰血腥而且慘烈的命運是要好得多的。因為,一個人在十九歲的年華上,活著總歸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卻沒法兒預感到她後來的命運的猙獰慘烈。她沒法兒提前嗅到它所散發出的血腥氣味兒,更沒法兒提前繞過它去。恰恰相反,她從劉家女人似乎開始怕她什麼的態度,從劉家男人似乎開始對她仁慈了點兒的立場,猜測到了他們心中有鬼。進而漸漸悟明白了,劉家女人那一天早上為什麼不支使她干別的活兒,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從村長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體面的某些人之間,肯定存在著的最醜陋的關係。這使她對劉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極點,也對紫薇村的所謂好名聲輕蔑到了極點,鄙視到了極點。

  她一旦明白了許多,也就有恃無恐起來,反抗心理強大起來,從此不再任由他們支使。高興乾的活兒便干點兒,不高興乾的活兒,兩眼朝天裝看不見。她這樣了,劉家兩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沒辦法了,並不敢像以前那麼打罵她了。凡她不高興乾的活兒,劉家女人只得忍氣斂惱地自己幹了。有時,連一向由她服侍的劉家男人,也不得不幹。她當然不甘再受他們的無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們的種種虐待。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揚揚長長地離開劉家,很晚才回來,他們也不敢問。她是到遇見過卓哥那段河灣去。她希望能經常在那兒和他幽會,傾訴情腸。十九歲的無疾無殘的她,要想逃離劉家,永別紫薇村遠走高飛,其實是任誰也阻擋不住的。但她割捨不下她在十歲時暗拜過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最親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當年暗拜時共同說過的這一句話,漸變成了主導她作出重大決定的梵語似的。沒有卓哥相伴,小琴確信自己流浪到哪兒都會是一個孤獨的人。流浪到再好的地方也會待不長久,也還是會再走,再繼續盲無目標地流浪。她雖想遠走高飛,卻不願到處流浪。她想有個家,有個屬於她和卓哥兩個人的家。她愛他,在不知不覺中,自自然然的,早已愛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後,她便認為,她實際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應再是任何別的女人。何況已經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於是全體紫薇村人強加給他的。關於這一點的實際情況她雖然並不清楚,卻想象得到,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夢見和自己一樣愛在一塊兒……

  有天夜裡她從河邊回到劉家,因還沒遇見過卓哥,心緒煩亂,沏了一杯茶,守著堂屋裡的方桌坐著,飲一口茶,托腮獃想一會兒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從卧房裡出來沏茶喝,見她那種大模大樣的姿態,終於沒能忍住怒火,破口罵道:「一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兒勾引夠了野男人,這會兒倒充起小姐架勢來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長的手臂伸得像一桿矛那麼直,蛾眉劍豎,鳳眼圓睜,凜指著那女人咄咄厲問:「你罵誰?」

  那女人豈肯示弱,也指著她又罵:「呸!小妖精!你做下的那事,心裡就真沒點兒怕嗎?還敢整天價趾高氣揚的出出入入……」

  她話沒說完,小琴已將一杯熱茶潑在她臉上,燙得她蹦著高兒嗷嗷亂叫。

  那男人聞聲出現,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兩束目光陰嗖嗖地射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麼?在你們劉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麼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兒鬧大呢!那我就有機會把你們男盜女娼的勾噹噹眾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卻也要使你們一輩子沒臉見人!……」

  那女人就從牆上摘下鞭子,一邊塞給丈夫,一邊叫嚷:「還不替我抽她!還不替我抽她!」不料那男人將鞭子拋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聲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後,將她拖進卧房去了……小琴覺得大獲全勝,精神亢奮,內心快感,仍站在那兒冷笑不已。猶不解氣,將茶杯狠狠摔碎在地……不消說,那女人幾乎一直哭到天亮。此後,他們對小琴就更加的放任自由了。那男人,甚至背著那女人多次送給小琴些小東小西,說些以前對她千不該萬不該的懺悔的話。小琴當然橫眉冷對,拒如毒物,使他的討好取悅大受尷尬。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灣又不能再遇見他,有天便索性夾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顧無所避諱地直奔紅磨房而去。

  早已有幾個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兒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濕透了。他女人放下針線活兒,從裡間踱出來,心疼地說:「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當著些女人的面兒,他不願使她感到難堪,乖男子似的,極順從地將磨把子讓給她了,蹲向一個角落吸煙。女人們望著她將磨推得悠悠轉,紛紛讚賞。這個說:「真能幹的女人!瞧那腳步,邁得比卓哥還輕快!」那個說:「卓哥,你好福氣喲!」第三個接著說:「沒見卓哥剛才那乖樣兒嘛,在媳婦面前像兒子似的!卓哥,處處有媳婦心疼著,心情就是好吧?」卓哥聽著,一聲不響地吸煙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著頭不停地推磨而已。這些紫薇村半年輕不年輕的女人們啊!雖然嘴上盡在說著讚賞的話,而內心裡的真實想法卻是很有幾分陰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媳婦,她們就都不免的會感到幾分失落甚至是幾分損失了。因為她們都曾對他好過。在他是孩子的時候,都曾憐愛過他,有恩於他,便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長成大小夥子了的他,也仍該是她們的一件什麼共同之物似的。用現在的說法,她們都覺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個年輕俊俏的媳婦,不是無疑地會將卓哥嚴格地「壟斷」了?不是無疑地會使她們當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貶值嗎?那麼一來,紅磨房怎麼還能再是她們的「精神領地」她們的「女人俱樂部」呢?她們不願失去她們的「精神領地」,不願紅磨房真的變成卓哥和一個年輕俊俏的妻子溫馨的小家。所以她們是一點兒也不因卓哥娶了一個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這麼個不般配的結果,她們是大為竊喜的。一個老妻起碼不至於引起她們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們非常意外,都靜默了。可以無拘無束地說話兒的氣氛一被破壞,她們就都覺得與其靜默地待下去,還莫如結伴兒離開,到別處去暢所欲言呢!於是一個個將盆箕排好順序,在小琴的冷眼掃視之下,用表情暗示著前腳後腳都抽身走了……

  新娘子抬頭看見小琴,一愣,隨即一笑,主動說:「你來了?」

  她笑得有幾分不自然。

  小琴本想回她一笑,但笑不起來。

  她說:「紫薇村的女人們都來得,我當然也來得。」

  她笑不起來,乾脆便冷著臉。

  卓哥聽到她的聲音,反應敏感地抬起了頭。他也不禁一愣,隨即緩緩站了起來。他呆望著她,當著老妻的面兒,縱有千言萬語,一時也是難說難講。他動了動嘴唇,滿臉羞慚,一副無地自容的窘樣兒。

  小琴也凝眸望著他。通過那一種沉默的凝視,對他進行著嚴厲的譴責。她認為,不管他有多少條理由替自己辯解,她總歸是有權利對他進行嚴厲的譴責的。

  四十來歲的新娘子,看看比自己年輕一半歲數的丈夫,看看門口那神情幽怨的媚俊小女子,又不自然地一笑,以一種心中並無所疑似的口吻說:「卓哥,我累了,進屋歇會兒。人家要磨什麼,你接著給人家磨吧!」說罷,邁著不快不慢的步子進屋去了。

  卓哥終於從窘境中掙扎了出來。他低問:「你磨什麼?」

  她說:「磨稻子。」——同時將盆傾斜了讓他看。

  「只磨那麼點兒?才夠做一頓飯的。」

  「要是一次磨一口袋,我得隔多久才能再來?」

  小琴的話里,分明的也充滿了幽怨。

  「我清了槽,先給你磨!」

  於是卓哥便開始清槽。

  小琴望著他問:「你怎麼不去那段河灣釣魚了!」

  他說:「有家了。忙了。也沒心思了。」

  「怎麼也不去洗澡了?」

  他說:「天漸涼了,水也漸涼了,每晚在家裡擦擦算了。」

  「是因為有人每晚在家裡為你燒好擦身的熱水了吧?每晚還彼此地擦吧?」卓哥怎能聽不出這話中的尖酸刻薄?他抬頭相望,見她在冷笑。他感到她的目光太銳利逼人,立刻又低下了頭……「你也不必清槽了,我也不願超在別人們前邊勞你大駕了。我不磨了!」卓哥又一抬頭,望見的已是她的背影——盆邊兒卡在腰間,正是來得猝然,去得匆匆。他奔至門口,想喚回她,張了張嘴,如鯁在喉,沒喚出聲……他呆望著,直至她的背影入村,一拐不見了,才緩緩地備覺失落地轉過身——卻又發現老妻站在屋裡,一手挑著門帘兒也正呆望著他……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妻說:「我今晚也忘了為你熱擦身的水,你若是不怕河水涼,若是覺得身上燥得慌,那你就去河裡洗洗。」他說:「不去!」她說:「明明心裡想去,為什麼嘴上偏偏說不去?去吧,去吧!我聞不得你渾身的汗味兒……」她將他推下了床。「那……那我就去河裡泡泡……」他煞有介事地抓了條毛巾,心急腳快地往外便走。

  妻叮嚀孩子似的聲音在他背後說:「提防河裡冒出個蛤蜊精把你夾在她的殼裡,使你想回家也回不來了!……」

  卓哥和小琴,這一對兒打是男孩兒和女孩兒的時候起,就兩心相印兩情虔誠地暗拜了姐弟,就發誓永永遠遠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互視為世上最親的親人的悵男怨女,終於的,是又幽會在一起了。

  他欲向她解釋,她卻用一隻手輕輕捂住了他的嘴,搖著頭說:「不講也罷。我信『你心有我』。我想,你怎麼也不會是情願的!……」

  三句話說得個卓哥胸中久積的委屈驟釋,有苦難言的孩子見了娘似的,嗚嗚而哭。那小琴是同樣程度的委屈和難過,也忍不住哭了,於是相與抱頭痛哭。

  二人痛哭一場,都憐憫起對方來。被那份兒相互的憐憫促使著,便彼此親愛起來。有情人兒間的親愛,往往由於遭到阻撓和破壞而百倍的熾烈,如同潑了油的乾柴。哪怕僅僅是一吻一抱,也會火星四射,也會引發起熊熊**。他們一時的都情難自禁,所求似飢,迫不及待。於是你幫我,我幫你,轉瞬間相互剝得**裸的,便在細沙灘上恣情肆意地效床上夫妻,大做起野合之事來……

  羞花容倦,狂蝶力憊,卓哥愁怕起來。愁的是你幽我會,總非長久之事。怕的是小琴一旦懷孕,私情公開,二人都沒法兒再在村裡待下去了。

  小琴就慫恿他趁早與自己比翼齊飛,定下個日子,雙雙逃離紫薇村。

  卓哥聽了,低頭沉默。

  小琴問:「難道你不願意?」

  卓哥只是低頭無言。

  小琴急了,推著他佯怒道:「你啞巴了嗎?還是高興為紫薇村人充驢做馬?」

  卓哥這才開口道:「不行的啊!你逃離了紫薇村可以,我若與你一塊兒逃離了,磨房門前那碑可怎麼辦?」

  小琴眨了幾眨眼,困惑不解地問:「我操心那碑幹什麼?它又不是老父老母需你贍養。也不是孩子,你一去,他便成了孤兒,落個和你當年一樣的命運!……」

  卓哥長嘆一聲,愁眉緊鎖地說:「話倒不錯,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還拋棄不得,比自己個年幼的孩子還丟舍不下啊!它剛立在那兒沒些天,是全村人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變成了全紫薇村人們的奇恥大辱了嗎?我是吃百家飯,睡百家床長大的呀!他們對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聽猶可,一聽這話,佯怒頓作真怒,瞪著他搶白道:「那碑是他們為紫薇村,為他們自己希圖的好名聲才立的!人人都對你有恩,我對你就沒恩了嗎?你住在劉家時,我小琴沒像姐一樣愛護過你嗎?寶順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當馬騎,是誰因為呵斥他挨過打罵?你膝蓋磨破了,又是誰天天晚上燒了熱水泡了草藥替你洗?又是誰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邊替你洗一邊掉淚?……」

  卓哥就又低垂下頭無言無語了。

  「你回答我的話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對不起她了……」

  「誰?」

  「還會有誰呢?剛嫁我沒多久,不是讓她落個人人譏笑的下場嗎?……我……我實在的不忍心啊!」

  「你!你就不想想,怎麼才能對得起我小琴,也對得起你自己呢?」

  她騰地往起一站,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兒,一轉身跑了……

  卓哥懷著滿腹沉重的憂思,三步一閃念,五步一駐足地回到紅磨房。走至門前時,一切的閃念一切的打算一切的衝動皆如泡影紛紛破滅。頭腦里空空蕩蕩,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愁和怕交替翻湧,並且摻和著對他的「屋裡人」的大愧深疚。

  他緩推門,輕落步,似幽靈悄入……

  「回來啦?」

  他以為她睡熟了。不料她根本不是躺著。她正盤腿坐在床上,就著燭光補他的衣服。

  「你……怎麼不睡啊?」

  「睡不著。在河裡泡夠了?」

  「泡夠了……」

  「把桌上的薑湯喝了吧。估計你也該回來了。剛離火,准還熱著……」從她說得平平淡淡的話里,他聽出了發自內心的真愛之情。他踱到桌前,以指觸了觸盛薑湯的陶碗,果然熱著。「不想喝。」「隨你。反正我是誠心為你煮的。」她的語調依然平平淡淡的。「那……那我就喝……」他不忍挫她的一片真愛之情,拿掉碗蓋兒,雙手捧起那大陶碗,也不管燙不燙,仰起頭,一口氣咕嘟咕嘟喝了個底兒朝上。她說:「沒見過有你這個喝法兒的,燙著呢?」他報以嘿嘿憨笑,徵求地問:「如果你真睡不著,我吹簫你煩不煩?」她說:「我不煩。你想吹就吹。只怕半夜三更的,擾了村裡人們的清夢,惹別人的煩。」他說:「別人們早睡了,擾不了他們的清夢。」便從牆上取下長簫,坐在門檻兒吹了起來……那簫音幽怨悲惋,如訴如泣,娓娓復娓娓,綿綿復綿綿……它悠悠裊裊地傳向紫薇村。全村只一個人聽到了。便是小琴。那一夜,她的淚水濕了半邊兒枕頭……後來,卓哥的簫音,成了他與小琴幽會的訊號。兩個人兒這一次幽會時惱,下一次幽會時好。這一次他同意了她的一種私奔的計劃,使她喜出望外。下一次他又全沒了勇氣,顧前慮后,變成了一個徹底的懦夫,使她大喜成空,恨也不是,憐也不是。在一次次的幽會中,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從心靈,到肉體,彷彿一次比一次緊密地縫在一起了。她三天見不到他,就會出現在紅磨房裡。他五日沒去河裡「泡泡」,就會長吁短嘆……

  在他們這種不清不白暗聚潛散的關係中,夾著心中明鏡似的一概皆知卻從不予以點破的卓哥的老妻。這身為新婦的女人所表現出來的涵養、容忍、寬宏和體恤,使卓哥既覺得罪過又深受感動。小琴也是如此。每次她重提私奔的某種計劃,首先要說服的竟是她自己了。企圖說服卓哥時,也需要比以前更大的耐心了。而一見他大為其難地沉默起來,她再也不發火了,甚至非常理解了……

  有些個夜晚,卓哥也會對他的新娘子主動親愛。她畢竟是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女人,畢竟也同樣是一個情慾尚旺的女人,畢竟,並不醜到令他厭憎的程度。公平論之,就四十來歲的女人而言,細細端詳,她屬於品賢貌端的那一類。他對她的主動親愛,更多的成分是感激體恤和贖罪與報答。她明白這些。對他的主動親愛,並不避拒,並不反感。因為那也是她自己求之若渴的。相反,只要是他主動,她必次次回贈以十倍的溫柔,百倍的纏綿。對卓哥說來,和這女人的親愛,與和小琴的親愛相比,真是另有一番深厚的領略在身體,另有一番滋味兒在心頭!

  那女人似乎企圖從新婦的角色中抽身隱退似的,只不過這是她一時期內難以徹底做到的罷了。對卓哥她依然的那麼體貼入微,那麼關懷備至。她似乎打算由新婦的角色漸漸過渡到一位慈母的角色。她的體貼和關懷發乎於心,有時也通過於性,那就是在卓哥主動對她親愛之時。因為她深知,其時正是他被滿腹沉重的憂思和愁怕壓迫得極端脆弱之時。那時的卓哥,是以別的任何方式都安慰不了的啊!在她打算角色轉換的過渡中,她回贈她的小丈夫的枕上溫柔被底親愛,其實好比是供他也供自己落腳踏著過河的石樽……

  下雪了。

  這是一場南方罕見的大雪!

  卓哥清早起來,但見觸目皆白。紫薇山披了件白斗篷似的,這裡那裡,一道道一條條雪飄不進去的石隙岩縫,被襯得異常明顯,如同白斗篷熨不平的褶皺。山上落光了葉子的樹木,昨天望去還精瘦精瘦的,一夜之間都變得白胖白胖的了。掛著雪掛的樹冠,美麗而肅穆。紫薇村裡,一片片房舍的瓦頂也都變白了。整個村子似乎陷到潔白的世界中去了。只有房檐,和一些門窗的框子,從白中顯示出一些長的短的,橫的豎的黑線段,證明紫薇村仍確實存在著……

  「下雪了!下雪了!哎,你快起來看啊!下雪了!」

  卓哥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雪,興奮得孩子般地大呼小叫。他抓起兩把雪,攥成一個結結實實的雪團,用力拋過紅磨房頂。他的紅磨房的外牆,那一種紅色在滿世界的潔白中,是被映襯得更深更凝重了。在紅磨房的後面,一段紫薇河的河面上,也積滿了厚雪。河水負著化不了也封不了河的厚雪,無聲無息地緩緩流淌。一段段白從他眼前移過,像一條白色的巨蟒無聲無息地遊走著……

  他張大嘴,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空氣那麼清新,直沁肺腑。於是以往滿胸的憂思和種種愁怕,頓時全被沖淡了似的……

  他操起掃帚便掃雪。將紅磨房前場地上的雪掃盡,棄了掃帚一頭闖進屋,又是一陣大驚小怪:「好大的雪喲,半尺多厚!你快出去看看吧,把個世界都改變模樣了!」

  他女人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她沖他笑笑,無動於衷地說:「不就是下雪了嗎?瞧你也值當的!」他嘿嘿地憨笑了,一個勁兒搓他那凍紅了的雙手。「凍手了?」「嗯。凍木了。」「活該!凍手還掃?來,我焐焐你手……」他又嘿嘿憨笑了,猶豫著。「快過來呀,趁我還沒穿上衣服……」他見她敞開衣襟執拗地期待著,不忍卻意,只得走到了床邊。她抓住他雙手,用衣襟護掩住,緊焐在自己胸懷那兒……她說:「磨架子開始搖晃了。我已經把大鎚修好了,今天我上山砸下幾片石頭,咱倆把磨架子墊穩吧?」他說:「這活兒怎麼能讓你干呢?天冷雪滑的,摔了你怎麼辦?」她笑了,柔聲細語地說了一句:「虧得你也有心裡裝著我的時候……」他瞧著她愣了片刻,瞧得她有些難為情起來,緋紅了臉,低垂下頭去。她說:「我皺臉蒼皮的,你這麼瞧著我幹啥?」他忽然從她懷裡抽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大徹大悟似的說:「細想想,我卓哥真是太對不起你,也太難為你了!過幾天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小琴,我們不能再那麼的了!我卓哥與其暗中愛她,莫如從此公開地保護她啊!紫薇村哪一個人若敢再欺負她,便是我的仇敵!……」

  她仰起臉,和他眼睛對視著眼睛,信誓旦旦地說:「我也要那樣。」「以後我要收斂了一顆心,只系在你一個人身上。你人好,我再也不嫌你了……」「這又何必……你和她,都要給我段日子才行。我會甘心情願地成全你們的。只要我肯成全你們,誰也擋不住你們做夫妻不是嗎?」「真的?」「真的。」「我太傻,太傻!以前我要也像你這麼想,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兒!我和小琴,會感激你一輩子的!包括我們的兒女,我們也要囑咐他們,不忘你對我們的成全……」「真的?」「真的!」「那我也就知足了。總算不白和你結婚一場……」於是她更依戀地偎在他懷裡……於是他更緊更緊地抱住她的身子,並俯下頭,情不自禁地親吻她的臉……由於天冷了,他已多日未見到小琴了。他真希望立刻就能見到她,將懷中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的話,原原本本地轉告給她……突然,紅磨房的門從外面被什麼東西所撞擊,發出很大的聲響。緊接著,又有什麼東西撲通倒了進來。

  卓哥對他媳婦說:「快穿好衣服,別凍著。」他輕輕推開她,急轉身邁出屋,卻見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卧在地上。卓哥認出她不是別的女人,正是小琴,心中暗吃一驚。

  小琴被扶起后,不待他開口問什麼,雙手緊緊抓住他前衣襟,張皇萬分地說:「卓哥,弟!快!……快跟我逃!……」他連問:「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小琴渾身亂顫,雙唇抖抖的,竟不能再說出話來。她雙眸擴大,滿眼的恐懼,彷彿將有一百條惡犬隨即追趕而來,會頃刻把她撕咬成萬千碎片兒似的。「究竟怎麼啦?你倒是說話呀!……」卓哥雙手抓在她雙肩上,邊問邊搖晃她。

  小琴嘴唇又抖了半天,終於吐出四個字是——「我殺人了……」卓哥這才發現,她臉上濺著血點子,衣上也被一片片血跡所濕!「你?……你!……」「我把劉家兩口子,村長和治保主任……全殺了!……」卓哥破開她抓在自己前衣襟的雙手,猛一下推開了她,一邊繞著她轉,一邊上上下下地看她……儘管她臉上身上有血,他還是不能相信她會殺人。他以為她受了某種大的刺激,神經暫時有些錯亂……

  天將明未明之時,小琴在睡夢中被人蹂躪醒了。她撓在那人臉上的手,順勢在他下巴上抓住了一縷鬍子,頓時明白是劉家男人。她掙脫身,躍下床,撲到門前,卻推不開門,逃不出去。門從外邊被頂上了……

  「小琴,我知道治保主任的男人死在你手上!村長也知道。治保主任也知道。還有我女人,我們都知道的。只不過不舉報你罷了。今天你若從了我,此後沒人再提那件事。不然嘛,可就沒你的好下場了……」

  劉家男人一邊說,一邊向她逼近。朦朦朧朧的微明裡。他**裸一絲不掛的瘦高身子,看去像具活骷髏……

  他的威脅之言,使她心生疑慮,身子緊往門上貼,不敢喊叫,只有進行無聲的自衛。但是自衛的意念已被擊垮,那反抗也就很容易地被制伏了。他終於將她拖到床上,壓住了她。當他從她身上剝下了最後的遮羞的東西,她的手探入枕下,摸到了一把剪刀。她早已看出他對她不懷好意了。那剪刀是專門備下為了對付他的。不成想果然到了用得著的時候……

  她的手從枕下猝出,剪刀刺入他前胸,深及剪柄。他連哼都沒哼一聲,緩緩歪倒。那時刻她仇恨頓增,拔出剪刀,接連猛刺……她穿上衣服穿上鞋,弄開門,溜到廚房,又將一把菜刀操在手裡。殺念既萌,正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提著菜刀,悄悄溜進了卧房……劉家女人和村長,**夠了,正交臂疊股地說著話兒。村長說:「嫩蕊兒嬌瓣兒的一朵鮮花兒,我這當村長的眼饞心惦有日子了,到如今也沒時機得手,倒便宜你那瘦男人,讓他采了頭遍了!」那女人說:「呸!摟著人家在懷裡,剛剛還在人家身上可勁兒癲狂了一通,這會兒卻當人家面兒說這種話!也就是我唄,換個女人,不一腳把你踹下床才怪了呢!」

  村長就笑起來。

  那女人又說:「讓他先採頭遍,還不是為你好嗎?再野烈不馴的小女子,被隨便哪個男人揉搓過了,對自己的身子也就不那麼在乎地護著了。以後還不就由著你愛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哇?你是大村長,你如果得手不遂,被她滿村張揚開了,你的威望不就完了嗎?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聲不也完了嗎?」

  村長心悅誠服地連誇她想得周到。

  那女人問:「我和治保主任,到底哪個女人味兒足?」

  村長說:「都足哩!都足哩!」

  那女人又問:「你呀,除了我和她,究竟還暗中勾搭著幾個女人?」

  村長就又笑起來,不肯交代。

  那女人非逼他說不可。

  村長慢條斯理地說出一番話:「我這麼告訴你吧,只要咱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聲不被毀壞了,男女偷情養奸的事兒又算什麼?全村私通遍了,哪怕人人清楚,只要人人不說,憑咱們紫薇村百年悠久的好名聲,也會遮得嚴嚴密密的!百年悠久的好名聲可是咱的寶哇!所以,我這當村長的,還有你們,到什麼時候都得維護著它!沒了它,咱們可就都像這會兒一樣光腚赤拉的了!……」

  於是那女人也笑了起來。

  小琴那刻已潛至床前,早已聽得七竅生煙,兩眼噴火!她倏地站起,一刀砍下,但聽咔嚓一聲,那女人的頭被斬下,掉在地上。村長還沒來得及坐起,早已劈面挨了一刀!

  那一時刻的小琴,被仇恨通身燃燒,已同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沒什麼兩樣了。她見村長的手腳仍在撲騰,補砍一刀,村長的頭也從床上滾落地上了……

  小琴仍不解恨,將菜刀往懷裡一插,離開劉家,直奔治保主任家。也是那治保主任命里該亡,她一路竟沒遇見一人。治保主任自從丈夫死了,將兒女送往娘家,獨守空宅,為的是與村長暗中勾搭方便。小琴騙開了門,也不發話,當頭一刀,幾乎將對方的頭劈成兩半!刀柄被夾在對方鼻子那兒。對方的兩眼從眉心被剁開,瞪了她片刻,頭夾著刀轉身奪門而逃。逃在街上,沒幾步,便仆倒了……

  卓哥的媳婦,不知何時,已從裡間走到外間來了。她舉起手臂,無言地向卓哥指了指外面。卓哥和小琴一齊看時,見許許多多的村人,手持棍棒和各類器械,正四面八方地朝紅磨房包剿而來……卓哥的媳婦,忙去關了門,下意識地用背抵著,彷彿那樣就能保護住兩個欲逃難逃之人似的……小琴猝發一陣冷笑。笑罷,一步步走到卓哥跟前,雙手捧住他臉,慘然落淚。她盯著他的眼說:「弟,姐不該一時昏了頭,往你這兒跑。姐可不是成心連累你啊!」卓哥只叫出一聲「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摟抱住她號啕大哭。外面人聲嘈雜。分明的,紅磨房已被團團圍住。只不過沒誰有膽量闖入罷了。小琴是早已打定了什麼主意了。她掙脫了卓哥的摟抱,躍身躥到牆角,捧起一隻盛滷水的罈子狂飲起來。其形其狀,如飲瓊漿……卓哥終於從駭愣中省過神兒來,撲上前奪那罈子時,罈子已從小琴手中落地破碎。滿滿一罈子滷水,竟被小琴喝下去一大半!卓哥的媳婦,不忍再視,緊緊閉上了雙眼……卓哥將痛苦萬狀的小琴摟抱於懷,淚如雨下,三聲號啕夾著一句話語:「姐!姐!姐呀!都是我卓哥害了你!姐你雖然殺了人,你仍是我卓哥愛的姐!我卓哥的罪,只有來世贖,姐的情愛,也只有來世報了!……」

  小琴扭動著身軀斷斷續續地說:「弟……快,快……好弟,姐……求你!……幫姐……快死!姐身子里……燒得受不了啦!好弟,快幫姐死呀!……」

  那卓哥用衣袖擦了擦淚眼,目光四處尋找,瞥見了磨盤上昨天修磨的鑿子。他將它抓在手裡了……緊緊閉著雙眼的卓哥的媳婦,耳中聽到他們所說的最後的兩句話是:「姐,你閉上眼睛。要不,弟下不了手……」「好弟,快,快,姐已經閉上眼睛了!姐在陰間……等你!……」

  其後磨房內死寂無聲了。

  等她睜眼時,已被卓哥從門前拽開了。

  卓哥拎著準備上山打石頭的大鎚出現在村人們面前。

  村人們頓時肅靜了。

  他誰也不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那碑前,高高掄起大鎚,狠狠一錘砸下!

  那石碑鏗然斷下一截……

  卓哥拋了大鎚,回到磨房裡,將小琴抱起抱進屋裡,放在床上——然後,自己也上了床,摟著她躺下了……

  天黑了,紫薇村裡,燈光閃耀,成行成片,亮若星漢。這使三十年後的卓哥,不由驚詫萬分。三十年彈指間,紫薇村又發生過種種的故事,中國也發生了滄桑巨變,但卻都是不為他所知的,也是對他這個人毫無影響的。當年那個「祥子」似的鄉下青年的好年華和好容貌,早已被監禁的漫長日子從他身上一層層一部分一部分地剝蝕去了。如同三十年前的紫薇河的流水,一去不復返了……

  他是無可奈何地老了。

  他想尋找到當年紅磨房前那塊碑,卻沒找到。連埋在地里那半截也不知去向了。

  然而他並不是回來看那塊碑的,也不是回來憑弔他的紅磨房的遺址的。更不是回紫薇村來尋根懷舊的。他回來只有兩個目的,一是想給父母的墳培培土,二是想給小琴的墳培培土。父母的墳已經不見了,那兒成了一片水泥場地。而且,建了一座加油站。分明的,那一片水泥場地乃是停車場。能容幾十輛車。難道紫薇村常會有許多車開來嗎?開到這兒來幹什麼呢?他困惑極了。小琴的墳也不見了。當年,他被銬走推上警車之前,曾請求親自挖個坑,將小琴埋了。這請求被答應了,但是他沒來得及挖深,也沒來得及埋成墳狀。只不過等於將她匆匆用土蓋上罷了。卻記得非常清楚,就在離紅磨房五百多步遠的地方,更確切地說,埋在他開闢的菜園子里。這一點他是絕對不會記錯的。三十年來,那地方一次次總入他的夢啊!但那兒現在卻是一座無窗的從牆到頂砌成拱形的大房子了。對扇的門上落著一把大鎖,似乎是一處儲備著什麼重要物資的倉庫,四周樹木成陰。那些樹顯然是從紫薇山上移栽在那兒的。因為每一棵樹的根部,都塌陷出移栽時挖的坑痕……

  既尋找不到父母的墳,也尋找不到小琴的墳,他的心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沮喪。從紫薇村燈光最稠密處,隱隱傳來了歌唱聲:若你愛他我成全我信愛情也信緣你倆既有緣我祝福你的愛戀……

  在他三十年的監禁生涯中,后七八年知道中國有電視了。而且集體看過幾次。后三四年知道什麼叫「卡拉0K「了,而且從電視里聽過。他望著最稠密的那片燈光,又驚詫於紫薇村也有供人唱「卡拉OK「的時髦地方了……入夜,當村中的最後一盞燈滅了時,他蜷在紅磨房的廢墟上睡著了……

  他是被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擾醒的。天已大亮。一個明媚的艷陽天。停車場上已經快停滿了車。一雙雙一對對城裡的戀人愛侶,下了車,在一個姑娘的引導之下,隊形鬆鬆散散人人你呼我應地漫步往村裡走去……

  他更加困惑了,尾隨其後,也想看個究竟。紫薇村已不復是三十年前的舊模樣,十之八九的房舍是新的了,村路也拓寬了,而且鋪上了水泥方磚……

  外來人們跟著那姑娘走到了一處舊宅院外。那舊宅也是翻修過的。門上是一塊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當年兇案始發地」。

  那姑娘開始解說:「各位來賓,各位首長,各位觀光者,紫薇村人竭誠歡迎大家!這兒,就是三十年前小琴殺死劉家夫婦及村長的作案現場。裡面有再現當年悲慘恐怖情形的泥塑人像。請各位隨我進去,聽我詳細道來……」

  於是人們都跟她進去了。只四十八歲了的卓哥一個人沒進去。

  他抬頭望著那黑匾,三十年前的舊事,一幕幕浮現眼前。胸口如同堵了一大團麻膠,感到喘不過氣來……片刻,有膽小的女人倉皇跑出,口中連叫:「太嚇人了!太嚇人了!和真的情形似的,血流了一床,兩顆頭落在地上……」然而他看出,她們怕是真怕的,卻也由真怕,獲得到了某種真的滿足。

  又片刻,人都出來了。隨著那紫薇村的後代姑娘繼續往村裡走,不一會兒來到了又一處舊宅前。門上也懸一塊黑匾,匾上的白字乃是——「第四條人命歸陰處」……

  那姑娘又如數家珍地講解起來:「各位,這兒就是當年的治保主任……」卓哥轉身走了……紅磨房的廢墟那兒,一雙雙一對對城裡的年輕人,跪拜一片,並紛紛以紅土抹額……紫薇河兩岸,小販的叫賣聲一陣比一陣高,不絕於耳。忽然那些跪拜的城裡年輕人都朝紫薇橋跑去。他聽到他們一邊跑一邊這樣問答:「算得准嗎?算得准嗎?」「挺準的。是當年給劉氏夫婦算過命那個人的孫子呀!準不準的,算著玩玩兒也有意思嘛!反正不貴,一卦才十元錢!」那只有門的封閉的大「倉庫」里,原來便是小琴的墳。和當年紅磨房前的斷碑。

  另一個紫薇村的姑娘在對另一批人如數家珍地講解:「各位,別看這墳頭小,這可是當年卓哥被戴上手銬前親自將小琴埋了的地方呀!他對小琴的一片真愛,諸位就可想而知了!這碑呢,是當年被卓哥一大鎚砸斷的。哪位可能要問了,為什麼不立塊墳牌兒呢?不能呀城裡哥兒。小琴她畢竟是殺了四命的元兇嘛!我們紫薇村人這點兒原則性還是講的。又為什麼要蓋起這麼種建築將她的墳封閉了呢?是怕她凶魂不散,溜出來蠱惑人再害人嘛!不瞞大家,我們每晚都是要關了門上鎖的!這不是迷信,這是為了弘揚一種鬼文化嘛!……」

  卓哥想擠進去給小琴磕個頭,但被一名穿治安服的小夥子攔住了。「票!」

  他沒票。他只好站在外邊,看著別人們被驗了票后,一撥撥進去,一撥撥出來。出來的個個神情肅穆,猜不透都在想什麼……卓哥尾隨著人們,身不由己地踏著石階上了山。紫薇山上,紫薇庵前,也設了卡,也驗票。他見一位老尼出來,忙上前深鞠一躬,懇求道:「女菩薩,行行好,我湊不夠買票錢,請代我焚一炷香,在庵里祈禱一番吧!」四目相對之際,那老尼立刻低下頭,豎掌於胸,彬彬地還禮道:「不知施主祈禱什麼?」他說:「祈禱那當年的小琴,切莫於陰間等她的卓哥,還是早早投生了吧!」老尼說:「施主放心。這是我能辦到的。」他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交向那老尼,又說:「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請替我為庵里買一支燭吧!也算我對您的一點兒謝意。」老尼猶豫了一下,見他心誠地伸著手,只得接過去了。她又豎掌於胸,彬彬還禮,口中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懇切,老尼只好禮納了。」他望著她轉身徐徐離去,剛才在小琴墳室外都能忍在心裡的淚,此刻是再也閘不住了,頓時的便如山泉涌滿兩眼!他認出了那老尼是自己當年共同在紅磨房裡生活了些日子的媳婦!她已老態龍鍾,步子蹣跚。而且,永遠再也直不起來地彎下著她的腰了……他從紫薇山他所站的地方,眺望著山下的紫薇村,雙膝一屈,有些習慣地想要朝著紫薇村跪下去……卻只不過雙膝一屈,立刻又站直了腿。他在心裡說:「姐,姐,等弟掙到錢,買得起票,一定月月來看你!……」他一轉身,混在些個城裡的紅男綠女閑婦游漢之中,大步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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