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哨

  珍寶島事件爆發前,我們班七個知識青年在黑龍江邊挖沙子。江沙很細,但只能冬季刨開冰凍的沙殼,挖了運走。春季江水一活,沙灘就不存在了。

  我們住在江邊一間廢棄的小木房裡。對岸,有一個哨所,駐守著大約一個班蘇聯邊防士兵。冰封的黑龍江像一條寬闊的馬路。我們每天在「馬路」這邊勞動,他們每天在「馬路」那邊巡邏。他們的一舉一動,盡在我們眼中。他們從未向我們無端挑釁過。我們也並不因他們的存在而感到威脅。雖然他們是士兵,我們是知青,他們人人手中都有武器,我們有的不過是勞動工具。這裡是太寧寂了。兩國關係的惡化在我們心中造成的對蘇聯人的敵意,溶解在大自然的寧寂之中了。在這個地方,是個人,就會產生想要接近人的願望。如果哪一天江岸看不到那幾個蘇聯士兵,我們倒會覺得在這個寧寂的地方太孤單了。我們一次也沒走到「馬路」中心去過。他們也沒有。在這條寬闊的「馬路」上,國境線不是很分明的。與其說我們和他們都怕因「侵犯」了對方的領土而引起糾紛,毋寧說雙方都很尊重那條不分明的邊境線的存在,謹慎維護這一地帶的寧寂與和平。我們不願被他們看成敵人。他們肯定也是如此。被視為敵人,或者視人為敵,並非美好的事。何況在這一地帶,在這一寧寂的「世界」中,只有我們幾個知識青年和他們幾個士兵。想到「同仇敵愾」這個詞時,倒會懷疑自己心理不正常。

  那幾名蘇聯邊防士兵,似乎很適應這個地方的寧寂,生活得也似乎很有規律。他們每天早晨都一溜蹲在江邊,用雪擦臉。而後就排著縱隊在江邊跑步。我們很想學他們,也到江邊用雪擦臉,為了向他們證明,我們中國人的抗寒力,一點也不亞於他們蘇聯人。卻只效仿了一天,沒體驗到絲毫樂趣,只得作罷。

  他們養了五隻鴿子,每天早、午、晚各放一次。我們將他們的鴿子看成「國際輕音樂團」。他們的每隻鴿子都背著鴿哨。鴿哨聲悅耳極了,美妙極了,令我們非常羨慕。

  我們也從連隊帶來了一隻鴿子,一隻潔白的鴿子,一隻雌鴿。我們叫「她」作「白姑娘」,我們很欣賞為「她」起的名字。

  我們放過一次「自姑娘」,被他們的五隻鴿子引過去了,三天後才飛回來。從此「她」就被我們囚禁在籠子里,不再放出。

  我們不願因為鴿子而與他們——那幾名蘇聯邊防士兵之間發生什麼衝突。

  我們珍視這個地方的寧寂。

  因為這個地方的寧寂是我們完全沒想到的。

  我們都是哈爾濱知識青年。下鄉前,都參加過「深挖洞」的戰備義務勞動。有了這種鍛煉,挖沙對我們來說算是很輕的活兒了。

  二百七十餘萬哈爾濱市人民,除了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誰沒參加過「深挖洞」?小學生參加,中學生參加,軍人參加,機關工作人員參加,街道婦女也參加。黨政軍各級首長,沒參加過的怕也數不出來幾個。「洞」是挖得很深的,工程相當巨大。耗資驚人,可能足夠重建一座百萬人口的城市。小學生們挖洞的積極性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他們一般都是參加運磚勞動。只要能搬動三塊磚的,絕不會搬兩塊,咬著牙也要搬四塊乃至五塊。某個小學校的學生有所「發明」,創造了一種搬磚工具——一塊木板,用粗鐵絲或繩子兩端拴住,掛在脖子上,一次最多可在木板上放六塊磚,只要脖子吃得消。這一經驗在各小學迅速推廣。於是凡有小學生的人家中,紅藥水紫藥水和葯布,便成了常備之物。幾百萬人連續幾年內每天挖洞不止,市內街道破壞,交通混亂不堪。惡**通事故層出不窮。某些建築的地基也遭到嚴重破壞,或傾斜或倒塌,塌方事故在所難免,烈士英靈永垂千古。即使在和平建設的環境里,死人的事也是司空見慣的,更何況為了準備打仗。人們這麼去想,就覺得因「深挖洞」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市委大樓樓頂安裝了防空警報器,堆了沙袋,架了高射機槍。於是幾所大學、幾座重工業工廠也照此辦理。每隔幾天便會聽到一次凄厲的警報器響。它一響,工人們就跑出車間,幹部們就跑出辦公室,學生們就跑出課堂。各個單位都有洞,人們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跑。行走在路上就近尋找不到一個洞可隱蔽的,便迅速卧倒——面朝下,雙手護頭,身體平貼地面。但不能與地面貼得太緊,那樣會被震傷了內臟。也不能趴在離高大建築物太近的地方,會被砸死。這是戰備教育告訴人們的知識,這方面的知識還告訴人們,如此這般,便能在**和***爆炸的瞬間,保存自己的生命。保存自己,是為了消滅敵人。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不是武器。***沒什麼了不起。「深挖洞」就是對付***的偉大戰略方針。為了在城市被蘇軍佔領后,繼續與蘇軍開展現代的城市「地道戰」,《地道戰》這部反映抗日戰爭的影片,被列為戰備教育片反覆上映。其實影片的實戰意義,「家喻戶曉,人人明白」。

  從省市委機關辦公室的玻璃,到各條小街窄巷中每家每戶的玻璃,防空襲的米字白紙取代了花樣翻新的紅紙剪的「忠」字和「公」字。居民委員會的委員們,定期到各家各戶視察,嚴肅批評張家或李家玻璃上的紙條貼得不符合戰備要求。某些重要單位和大企業向外地轉移。全國著名的哈爾濱工業大學和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一大半遷走了。不少單位分期分批向農村疏散人口。許許多多的人們攜妻帶子舉家奔赴農村。戰爭的威脅消減了人們計較「城鄉差別」的心理。出賣私人房產的招貼在城市各個地方觸目皆是,卻對普通的人們失去了吸引力。舊傢具的拍賣價格降到了幾乎不值錢的地步,很少有人貪便宜問津。更很少有人想到奇貨可居,從中漁利。人們先是想到應將地方糧票變成全國糧票。進一步想到應將錢和全國糧票變成餅乾、罐頭、肉鬆等等可做戰備食品的東西。再進一步想到戰爭一旦爆發,一顆**從天而降,說不定就落在房頂上,穿透房頂掉進屋裡,全家老少於是同歸於盡,儲藏了再多的戰備食品豈不也是枉然。想來想去,還是採用「三光政策」,東西賣光,錢花光,吃光喝光。人們惶惶然不可終日。

  我曾任我們中學空襲救助小分隊隊長。「三角巾包紮法」我掌握得很熟練。不止一次在演習中捨身救助「傷員」,不止一次「犧牲」。我們學校是全市中學進行戰備教育的樣板。每個學生的衣里兒都縫著一塊白布,上寫自己的性別、姓名、年齡、父母姓名及工作單位。有的學生還在這塊白布上寫下最簡短的遺言。這是為了中蘇戰爭一旦全面爆發,救助隊員們從廢墟和瓦礫中拖出我們面目模糊、缺胳膊斷腿的屍體時,也許會從那塊白布知道我們生前是何許人。如果我們的屍體被***燒焦,衣服燒成了灰燼,或者更慘一點,身軀被炸得無蹤無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老師在對我們講這些時,就像講幾何例題一樣邏輯清楚,合情入理。我們都覺得他「另外一回事」這句話講得格外好,含蓄而明白。我們班有個男同學的生前「遺言」是——崔麗華,我愛你。崔麗華是我們班一名漂亮的女同學。而她的生前遺言是——我想做電影演員。我們都是那個男同學的好朋友,都挺為他感到遺憾。因為崔麗華在生前「遺言」中並沒寫明也愛他。他不在乎這一點,說:「反正即使她也愛我,這依然是沒法成為現實的事兒,我想戰爭一旦打起來,我倆絕不可能在戰後都僥倖活下來。」大家又覺得他的話頗有幾分道理。我們下鄉之後,聽說他和她都頑強地「留守」在城市,與上山下鄉辦公室進行「持久戰」。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其實我不是留戀城市,既然戰爭明天就可能爆發,我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還有什麼必要呢?」我無法解答他的問題,也就沒回信。

  哈爾濱,這座被譽為東方小巴黎的城市,這座被譽為音樂歌舞之搖籃的城市,這座受蘇聯文化藝術乃至生活方式影響最久最深的城市,這座曾被它的市民們毫不懷疑地認為是「背靠老大哥」「第三次世界大戰最可靠的後方」的城市,在那些不尋常的日子裡,經常響起防空警報器的凄厲聲音。它變成了一座空前混亂、無比骯髒、人心惶惶的城市,變成了一座註定將要在中蘇戰爭中被炮火從中國地圖上抹去的城市,變成了蘇聯**將重點摧毀的目標。它的每一個市民彷彿都處在朝活夕死的戰爭威脅中。

  戰爭,戰爭,不是明天爆發,就是後天爆發。在彙編了關於戰爭的「最新最高指示」的語錄本上,可以查到這樣一句話——「中蘇戰爭不可避免,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好。」人們虔誠地朗讀這段預言戰爭的語錄時,心中充滿了沉重的憂鬱。中國人不是戰爭狂,卻希望早打。打過了,就拉倒了。他們是這麼想的。成年人都甘願由自己這一代承擔起戰爭的災難,而將和平歲月留給子孫後代。無論這災難是多麼巨大多麼殘酷。青年人們都預備著血染疆土,英勇捐軀。

  然而當我們來到黑龍江邊,每天無遮無掩地暴露在蘇聯邊防士兵的眼中,置身在對方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內,那種在城市每天所感受到的戰爭威脅,卻減少到了似有似無的程度。我們彷彿走出了戰爭的噩夢,來到了和平的境界。

  這裡真他媽的是一片寧寂。聽不到防空警報的凄厲鳴叫,也根本觀察不到對方在邊境線上陳兵百萬的任何跡象。彷彿「馬蹄形包圍圈」不過只是戰備教育的一種形象說法。彷彿中蘇大戰不可避免的預言不過是虛造的幻覺。

  與我們這兒相去六七里,對方的一個邊防站與我們的一個沿江村對峙江兩岸。他們的探照燈夜夜照射到我們這邊來。它是必定要照射過來的。那種軍事探照燈的照射範圍是五里,而這一帶最寬的江面不過千餘米。這從某種角度上說完全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挑釁,也可以說是友好。怎麼說怎麼有理。說是一種特殊方式的友好似乎比說是挑釁更使人易於接受。辯證法在解釋這件事上更具有其理論魅力。

  我們無法看到當日的報紙。各種報送到團里,已是一個星期之後。由團里送到連隊,又得三四天之後。到我們手中,還得三四天之後。我們最想及時看到的是《參考消息》和《人民日報》。一得到這兩種報,我們都急切地用目光在每版上捕捉,捕捉著哪怕幾行字的與中蘇關係有關的報道。我們畢竟是處在「前沿陣地」,中蘇關係與我們的命運相連。說不定哪一天一顆炮彈就將我們一塊兒報銷了。我們死也得死個明白。《參考消息》和《人民日報》上經常帶有強烈的**味。中蘇關係一天比一天惡化。一次又一次的小規模邊境衝突事件,積蓄著中蘇大戰前的輿論硝煙。登在《人民日報》上的不斷升級的「抗議」「嚴重抗議」「最後警告」「最後通牒」,使全中國和全世界都深信不疑——「中蘇大戰是不可避免的。」

  但這一邊境地帶,我是說將我們七個中國知識青年和一個班蘇聯士兵隔開的那段「馬路」,卻始終是寧寂的。彷彿這裡因為離北京和莫斯科都很遙遠,雖是兩國神經末梢相接之處,我們和他們的頭腦卻都變得對戰爭信息反應遲鈍了。

  國境線上發生的衝突,有時公允地想起來,其實質並非都是那麼嚴峻的。我們到這個地方之前,聽說中蘇雙方就發生了一次衝突,幾乎訴諸武器:一輛蘇軍卡車與我們的一輛拖拉機在江面上對行,互不相讓,結果撞在一起。我們的駕駛員和他們的駕駛員都受了重傷。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次「合理衝撞」,也都是一次不理智的衝撞。因為冰封后的黑龍江,中心線本不分明,雙方卻都認為是行駛在絕對意義的本國領土上,避讓對方是政治性的屈辱行為……

  我當時聽說這件事,心想,與其說是「邊境衝突」,毋寧說是「國際交通事故」,只要從聯合國派來一名「國際交通警察」,許多類似事件就會得到公正處理的。

  我覺得自己這想法頗高明,就對夥伴們講了。夥伴們卻不以為然,七嘴八舌地批判我思維荒唐,頭腦簡單。「聯合國要是有國際交通警察,就該也有國際交通崗亭了,虧你想得出來!」「這是政治你懂不懂?就算有國際交通警察,也管不著這一段!」只有班長沒加入對我的這場批判。在我低頭認罪之後,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說:「你這個想法……可也真是個想法!」我不明白他的話究竟是對我表示支持,還是諷刺。……幾天後,我們的一個夥伴回連隊修工具,回來時,帶了幾份《人民日報》。看了報,我們才知道,珍寶島事件爆發了。班長搶過報,大聲給我們讀了《人民日報》評論員的文章:「……只要蘇聯當局想打,我們就堅決奉陪到底!……」這句措辭斬釘截鐵的話,使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意識到,我們並非處在「和平凈土」上,而確確實實是處在中蘇全面大戰即將爆發的「前沿陣地」。江對岸是社會帝國主義,是新沙皇,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最兇惡的、侵略成性的頭號敵人。這種我們在接受戰備教育時確信無疑的戰爭理論,一度被這一邊境地帶的寧寂溶解了,那一天又被珍寶島事件的爆發濃縮了。然而黑龍江不是烏蘇里江。我們挖沙子的這個地方也不是珍寶島。這裡的寧寂是真實的。但我們從那一天開始,都覺得這裡的寧寂是虛假的了。從連裡帶回《人民日報》的那個夥伴還說,連里的知青都在流傳,莫斯科警告北京——他們二十分鐘就可以從遠東打到北京。北京的回答是——我們十分鐘就可以摧毀克里姆林宮。

  不知這種說法從何而來,我們聽后認為大長中國人的志氣,大滅「新沙皇」的威風,完全相信它的可靠性。「光復莫斯科!」「解放彼得堡!」「讓克里姆林宮的紅星重放光芒!」「將列寧的水晶棺轉移到天安門廣場!」我們身為紅衛兵時,在哈爾濱八區體育場集會高聲呼喊過的「反修」口號,從那一天起,又在我們每個人心頭盪起了激昂的回聲。「反修戰士」的豪情壯志,從那一天起,又在我們每個人的血管里沸騰奔突!「你們說,**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亡我之心』呢?」一個夥伴鄭重地向大家發問。大家一起瞧著他,都覺得他鄭重得一副傻相。「這算什麼問題?一邊待著去!」「你小子好像對這一點還有懷疑?」大家紛紛訓斥他。他連忙辯白:「沒有,沒有,我沒那個意思!」夥伴中有一個名叫張文歧的,不知從哪兒搞到一冊「戰備教材」——《閃電戰術實例分析》,閑著就看,自認為是「中蘇問題」學者兼「現代戰爭研究專家」。他儼然以戰備思想教員的口吻說:「從他們成了『社會帝國主義』那一天,就有了『亡我之心』!明白嗎?」「明白了,明白了。」被訓斥的夥伴諾諾連聲。「別賣狗皮膏藥!」班長狠狠瞪了張文歧一眼,又瞧著那個被訓斥的夥伴說:「你這個問題……還真是個問題!」……一場自發的戰備教育就此罷休。從那一天起,江對岸的幾個蘇聯邊防士兵,成了我們眼所能見的最具體的敵人。大家慫恿班長,要求連里發給我們武器。免得戰爭一旦在這裡發生,我們赤手空拳,全作無謂犧牲。班長卻說:「該發武器的時候必然會發給我們武器的。既然現在還不發給我們武器,那就意味著,我們的任務仍是挖沙子!」

  他的話使我們大為掃興。

  一個夥伴嘟囔:「說不定哪一天戰爭就打起來了,還搞什麼營建?」

  班長很生氣地說:「你應該去質問連長!」班長還將我從連裡帶來的那支獵槍和十幾顆霰彈「接管」了。那是我向老職工借的,一心想在這地方打到幾隻野雞、野兔什麼的。沒碰上過,也就一槍沒放過。

  「這裡是邊境線。中蘇關係劍拔弩張,一槍一彈,有時都會引起嚴重衝突。我是班長,有權控制它!」班長的理由是無法反駁的。我背地裡便罵他是「陳獨秀」。夥伴們都說我罵得「高級」。我們每天照樣在班長的帶領下挖沙子。那幾個蘇聯邊防戰士每天照樣在江對面巡邏過來巡邏過去。我們重複著和昨天一樣的勞動。他們履行著和昨天一樣的職責。他們的五隻鴿子,每天照樣在這裡的天空上飛翔。鴿哨聲在我們聽來,依然是那麼悅耳,那麼美妙。「白姑娘」照樣被我們關在籠子里不放,照樣一聽到鴿哨就在籠子里騷動不安,發出不甘寂寞的咕咕的叫聲。與昨天與前天不同的,是我們的心理。

  如果我們發現他們在望著我們,我們便會停止勞動,也眈眈地注視著他們。以此讓他們明白,我們是時時刻刻對他們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和防範性的。

  如果他們扔過來一個雪團,我們便會揚過去一掀沙子。如果他們中的某一個端著槍向江中心走來,我們便會各自緊握杴鎬,一齊迎上去。準備打仗——這根弦在我們的頭腦中繃緊到了最大極限。但是我們已見慣了他們的五隻鴿子在這裡的天空自由飛翔,也聽慣了那悅耳的鴿哨聲。如果哪一天不見它們在空中自由飛翔,如果哪一天聽不到悅耳的鴿哨,我們一定都會覺得單調的生活里缺少了點什麼美好的。這五隻象徵著友好與和平的鳥兒,似乎永遠也不會被人類的戰爭思想敵對情緒滋擾。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星球,儘管被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國家所劃分,所統治,但環繞著它又比它更廣闊的天空,卻應該是鴿子的自由王國。藍天是鴿子的大地。鴿子無國籍。它們仍一如既往地飛越國境線,在這裡的天空吹奏出悅耳的詠唱友好與和平的哨音。它們在我們頭頂盤旋時,我們仍會情不自禁地停止勞動,仰頭觀望它們,側耳聆聽那飄蕩在廣闊天空的悅耳鴿哨。

  「白姑娘」卻越來越不甘寂寞了。它渴望衝出樊籠,渴望飛翔,渴望獲得自由。它一聽到鴿哨,就咕咕地叫著,撲動著翅膀跳來跳去。它也只能如此引起我們注意,如此向我們傳達它的渴望和抗議。

  但班長卻不止一次非常堅決地對我們說:「不許放出它!誰也不許放它!誰不聽我的,我就用拳頭收拾誰!」

  張文歧背著班長對我們叨咕:「你們瞧著,哪天我非放一次『白姑娘』不可!說不定我們漂亮的『白姑娘』,還會將他們那五隻鴿子都引過來呢!」

  「你別自作聰明,你忘了上一次……」我想打消他的念頭。

  他說:「上一次?勝負乃兵家常事,上次證明不了我們的失利!不過我們的『白姑娘』有點得意忘形,太對他們的鴿子賣弄風情罷了。我相信它會吸取教訓,總結經驗的!」

  「他們五隻,我們一隻,敵眾我寡呀!」又一個夥伴說。「未戰先餒,你這完全是一個失敗主義者的論調嘛!」張文歧振振有詞。他彷彿不是在談論鴿子,而是在策劃一場空戰。我詫然不已。隔日,張文歧在掄鎬刨沙時,被飛起來的凍沙崩了眼睛。班長讓我送他回去。走在半路,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們都上當受騙啦!」我問:「什麼意思?」他說:「我是製造個機會回去給咱們的『白姑娘』放風的!」「你沒被崩著?」「崩是崩了一下,不過沒事兒。」「我告訴班長啦!」「請便。反正他已經來不及阻止我了。」「要是咱們的『白姑娘』再被他們的鴿子引過去,看大家怎麼懲罰你!」他自信地一笑,不屑於回答的樣子。

  走回我們刨沙子的地方,班長不安地問:「他的眼睛傷得重不重?」

  我沒好氣地說:「他唉唉呀呀,裝模作樣騙我們……」

  話未說完,一個夥伴突然指著天空大嚷大叫:「看!咱們的『白姑娘』!飛得多高,飛得多快呀!……」

  大家都向天空仰望。果然,我們的「白姑娘」翱翔在高高的天空。那一日天空晴朗極了,蔚藍蔚藍的,無雲也無風。我們仰望天空,就像從天空俯瞰大海。「白姑娘」不時從高處俯衝下來,在我們頭頂盤旋一圈,然後陡然疾飛。看得出,它獲得了這次難得的飛翔機會,又快活又興奮。

  我們都看得有些發獃。

  班長朝江對面望了一眼,低聲罵道:「張文歧這小子,跟我耍這套把戲,我輕饒不了他!」

  他雖這麼說,卻一直仰著臉,用目光追隨「白姑娘」優美的身姿,而且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飛上了天空,我們誰也沒法兒將「她」從天空弄下來。只有一邊欣賞「她」高超的飛翔特技表演,一邊期待「她」飛累了,自己降落。

  「她」卻飛呀飛呀,彷彿永遠也不會飛累,永遠也不願降落。

  一陣鴿哨聲響起了。他們的那五隻鴿子從江對面起飛了。它們飛過江,團團包圍了「白姑娘」,裹脅著「她」一塊兒飛。

  「白姑娘」被它們誘惑了。「她」好像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置身在一群愛慕者之間。「她」不斷向它們顯示自己高超的飛翔技巧,一會兒俯衝,一會兒滑翔,一會兒側飛,一會兒連續翻筋斗。

  班長說:「瞧著吧,『白姑娘』一定又會被他們的鴿子劫持走了!這次他們絕不會輕易讓『她』再逃回來了,張文歧這個渾蛋!」

  班長的擔心卻似乎多餘。正如張文歧所預言,我們的「白姑娘」果真記取了上次被「劫持」的教訓,「她」跟它們比翼齊飛,與它們在天空兜轉周旋,但只要它們有了引誘「她」飛向江對面的企圖,「她」便矜持地離開它們,高傲地獨自任意翱翔。

  我們心愛的鴿子這種非凡的「性格」,使我們——「她」的主人們感到大為驚奇和自豪。

  「她」的愛慕者們,似乎終於像人一樣意識到,要誘惑這隻美麗的潔白的鴿子第二次「叛逃」是不可能的了。

  那幾名蘇聯邊防士兵也出現在江對面,仰首觀望這場「空戰」。是的,這簡直就如同中蘇雙方之間利用鴿子進行的一場無聲的空戰,我們恨不得也飛上天空,加入這場「空戰」。他們是否也有這樣的衝動,就不得而知了。

  「空戰」持續了很久。

  「喂,你們的鴿子棄暗投明了,不會再飛過去了,你們死了這條心吧!」張文歧不知何時也回到了這裡,朝江對面的蘇聯邊防士兵大呼大喊。他一臉得意之色。

  一名蘇聯邊防士兵開始舉起掛在長竿上的小旗搖晃。他們的那五隻鴿子心有不甘而又戀戀不捨地往回飛了。它們剛剛飛過江去,我們的「白姑娘」又迅速追上了它們,在那幾名蘇聯邊防士兵頭頂盤旋一圈,又將它們引逗到江這面來了。持旗的蘇聯邊防士兵,一刻不停地揮舞小旗。他們的鴿子一次又一次飛回去。我們的「白姑娘」一次又一次將它們引過來。「噢!噢!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棄暗投明有理!」「背叛『新沙皇』有功!」除了班長以外,我們都跳著蹦著喊著叫著,哄作一團。當「白姑娘」又一次飛過江,一名蘇聯士兵舉起了槍,向「她」瞄準。

  「不許開槍!……」我大叫。「不許開槍!……」夥伴們齊聲吶喊。「不許開槍!……」班長也對他們吼了起來。那蘇聯士兵緩緩放下槍,望著我們,在猶豫。卻又有另一名蘇聯士兵舉起了槍。砰……在這個寧寂的地方,槍聲顯得格外脆。那一瞬間,我們都獃獃地怔住了。「白姑娘」在空中抖動了一下,「她」那潔白的身體朝上一躥,像被看不見的彈簧朝上彈了一下。幾根潔白的羽毛從空中徐徐飄落。

  「她」的翅膀伸展著,仍保持著飛翔狀態,腹上背下,幾乎垂直地掉落下來。「她」的愛慕者們,似乎明白髮生了怎樣的可悲事件,紛紛圍繞著「她」也降低高度。看得出,它們都想要用自己的翅膀托住「她」。但鴿子畢竟不是大雁或天鵝,沒有在空中救護同類的本領。也許它們深恐自己也突然遭到如此可悲的厄運,撇棄「白姑娘」,一齊飛走,紛紛落到了江對面哨所的頂蓋上。

  就在「白姑娘」掉到離地面只有幾尺高的剎那,「她」突然翻過身,奮力扇動幾下翅膀,飄飄搖搖地升起高度,仄仄歪歪地盤旋了一小圈,辨明方向後,斜著側著地朝江這邊飛來,朝我們頭頂的上空飛來。在江中心,「她」就開始身不由己地下扎,像紙疊的飛機,翅膀一動不動地滑翔而至。

  「她」掉落在我腳旁。

  我立刻彎下腰,小心地用雙手將它從雪地上捧起。

  在「她」掉落的地方,雪地紅了。

  「她」潔白的羽毛紅了。

  我的雙手紅了。

  「她」那兩隻烏豆般的鴿眼瞪著我。

  我們一個夥伴,揮舞雙拳朝江對面破口大罵:「你們渾蛋!」

  班長狠狠扇了張文歧一記耳光。

  張文歧操起一柄鐵杴,就要衝過江去拚命。兩個夥伴費了好大勁才將他制伏……

  「白姑娘」的死,在我們心中造成了一種悲痛。這悲痛雖然不能用「巨大」或「強烈」去形容,但卻是真實的,也可以說是沉重的。因為這悲痛之中,包含著一種濃縮的,不屬於悲痛的成分在內。這種成分像癌細胞,原本就潛伏在我們心中。它與悲痛混合在一起,交織在一起,使一隻鴿子的死,具有了咄咄逼人的重大性和嚴峻性。甚至可以說,我們心中包含著異質成分的悲痛,是超乎正常的,具有某種可怕性質的,超乎常態的。

  我們將「白姑娘」埋葬在了黑龍江邊。我們在埋葬「她」的那個地方肅立了許久,對這隻無辜的鳥兒的橫死表示我們幾個年輕人的哀悼。我們都覺得對這隻美麗的鴿子的死懷有深深的內疚。說到底,「她」是由於不明不白地捲入了我們與他們——那幾個蘇聯邊防士兵之間心照不宣的「戰爭」才遭到槍殺的。可「她」究竟算是為何而死呢?這又是我們無法向自己解釋清楚的。我們對「她」的哀悼,也意味著是對江那邊幾名蘇聯邊防士兵的憤怒和仇視。我相信,那一天他們是知道了這一點的。因為他們當時都站在江那邊望著我們。直至我們散去,他們才散去。

  接連幾天,我們都變得沉默寡言。我們每天仍到沙坑那裡去刨沙子。他們每天早晨卻不再到江邊用雪擦臉了。也不常能望到他們的身影了。也聽不到悅耳的鴿哨聲了。這個地方比以往更加寧寂。這確是虛假的寧寂。有種什麼無形的可怕的東西在這個地方的寧寂之中孕育著、滋生著、瀰漫著。

  終於有一天,我們又聽到了鴿哨聲。也許,那幾個蘇聯邊防士兵認為,時間的流走已將「鴿子事件」的陰霾驅散了吧!起初,鴿哨聲很微小,好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漸漸地,哨聲接近了。最後,聽得很分明,就在我們住的小木房子上空環繞。如泣如訴地游弋。

  我們都在睡午覺,紛紛坐起,懷著複雜的心情,靜聽那欲斷欲續的哨聲。以前,在我們聽來,它是多麼悅耳,多麼美妙,多麼令人心曠神怡啊!但那一時刻,這種聲音令我們感到刺耳,引發了我們的憤怒。

  我們的「白姑娘」被他們打死了。他們的鴿子竟又膽敢侵犯我們的領空!「張文歧呢?張文歧哪去了?」班長忽然發現張文歧不在。不知哪一根神經提醒他,他掀起褥角去看獵槍。獵槍不在了。裝霰彈的小鐵盒也不在了。「馬上去把他找回來!都給我去找!」班長吼起來。我們衣帽不整地走出小木房子,四處張望,視野以內,不見張文歧的影子。「張文歧!……」我們同聲大喊。回答我們的是鴿哨聲。

  奇怪,他會到哪兒去呢?

  鴿子,他們的五隻鴿子,仍然在我們的小木房上空飛繞著。它們彷彿是在懷念我們的「白姑娘」,繞了一圈,又繞一圈,飛得很低,飛得很徐緩。

  江對岸,蘇聯士兵們在望著我們,互相指手畫腳。一名蘇聯士兵又揮舞小旗,想將他們的鴿子招引回去。他們的鴿子卻不往回飛。突然一聲槍響。正在我們小木房上空飛繞的五隻鴿子,接二連三向地上掉去。落地即死,哪一隻也沒動一下。張文歧慢慢從我們的小木房頂上站了起來,一手提著獵槍,槍筒冒著一縷青煙。一股濃烈的**味漸漸在空中飄散開來。他跳下房頂,將獵槍和子彈朝班長一遞,陰沉著臉說:「只用了一顆霰彈。」江對岸,蘇聯士兵們像被定身法定住了,幾尊石人般僵立不動。

  那名舞動小旗的蘇聯士兵,小旗仍舉在空中,隨風招展。五隻鴿子的屍體以各種不同的姿態布在我們四周的雪地上。霰彈的威力和輻射面很大,每一隻鴿子肯定都中了無數鐵砂。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吃驚地望著屠殺者。「你!……」班長手指張文歧,說不出話。「我什麼?」張文歧也瞪視我們大家,理直氣壯,「我要為咱們的『白姑娘』報仇!只要是他們的鴿子,飛過來一隻,我打落一隻。飛過來兩隻,我打落一雙!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就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就叫『中國人不是好惹的』……」

  我們將他們的鴿子和我們的「白姑娘」埋在了一起。我們想,鴿子,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們的,都是象徵著友好與和平的鳥。死在這地方的每一隻鴿子,都是死得很無辜很可悲也很可憐的。

  它們之間,是永不會產生敵意和仇恨的,是永不會互相攻擊和傷害的。它們是同類之間最善於和平相處的鳥兒。是我們人類之間無休無止的敵意與仇視,導致了這些象徵著友好與和平的鳥兒的可悲下場。對這些被殺人的子彈和殺獸的子彈所射殺的鴿子,我們是有罪過的。他們——那幾名蘇聯士兵,也是有罪過的。我們的心靈因此感到無法安寧,卻無法知道那幾名蘇聯士兵的心靈會怎樣。

  如果任何生命都有靈魂,但願這幾隻鴿子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的藍天上無憂無慮地比翼齊飛吧!另一個世界是沒有邊境也不會有戰爭的!班長一回到屋裡,就從張文歧手中奪過獵槍,一聲不吭地將獵槍拆卸了,塞到褥子底下的茅草中。我們以為班長會狠揍張文歧一頓,班長卻並沒揍他,但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家誰也不對張文歧說一句話。這種沉默使張文歧很難堪。他低低地垂著頭悶坐在他的鋪位,那樣子像個等待審判的罪犯。

  我們都明白,從此再也不會聽到那悅耳的鴿哨聲了。再也不會。無論我們聽來是美妙的,或者我們聽來是刺耳的,在這個寧寂的地方,鴿哨聲是將永遠永遠消失了。

  也不會有鴿子在這裡的天空上飛翔了。無論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然而戰爭的風雲並沒有從烏蘇里江漫卷到黑龍江。儘管這是事實,但我們都認為,在這裡,在這個從來都很寧寂的邊境地帶,實際上已發生過了一次小小的戰爭。無辜死於一顆步槍子彈和一顆獵槍霰彈之下的六隻鴿子,便是這場戰爭的明證。……在我們完成了挖沙任務,將離開那裡的前幾天,傍晚,黑夜還未徹底降臨的時候,颳起了暴風雪。這寧寂的地方一下子變成了鬼哭神泣的地方。我們小木房頂的一截破煙筒被刮掉了,嗆人的黃煙一陣陣從炕洞里冒出來。張文歧自告奮勇去安煙筒。班長不動聲色地說:「當然應該你去,因為你已經有過一次爬上房頂的經驗了。」

  這是幾天來班長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這幾天中,我們每個人都很少跟他說話,以此表示對他的懲罰。儘管他變得處處乖順,安分守己,再也不扮演「中蘇問題」專家的角色了。

  他安好煙筒,回到屋裡后,出乎我們意料地,從緬著的棉襖里抓出一隻鴿子!「你……你用什麼將它打下來的?你小子太可惡了!……」班長一把揪住他衣領,攥緊了拳頭。看得出,班長惱怒到了極點。「不……不是我將它打下來的,是它自己飛迷了路,落在我們屋頂上……」他急急忙忙解釋。班長緩緩放開了他的衣領。我們都圍攏了觀看這隻鴿子。它是灰色的,翅羽還未長豐硬呢,已經快凍僵了。「這叫『灰雨點』,優良品種。」張文歧用內行的語調說。班長說:「閉上你的嘴,你不配談論鴿子。」張文歧嘟囔:「我就是懂嘛,我養過鴿子。」「我們沒養過鴿子,可也沒殺過鴿子!」我搶白他一句。這句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退到他的鋪位那兒,默默坐下,不吭聲了。班長將那隻鴿子放在被窩兒里,只露出頭。它漸漸暖和過來,轉動著頭,彷彿有幾分詫異地瞧著我們,咕咕叫了幾聲。「我差點忘了,它腿上還綁著一封信呢……」張文歧又走過來,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必恭必敬地交給班長。班長接過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說:「這又是一隻他們的鴿子,信封是他們的。」信封上什麼也沒寫,左下角印著一個人物頭像。一個夥伴說:「這禿頭是勃列日涅夫嗎?怎麼不太像啊?」「滾一邊去!」班長輕蔑地瞥了他一眼說,「馬雅可夫斯基。」「馬雅可夫斯基?怎麼沒在報上見過這個蘇聯名字?前國防部長?」「蘇維埃革命詩人。著名長詩《列寧》的作者。」到底不愧為老高三,我們都後悔自己晚出生了幾年,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免一個個顯得羞慚起來,也對班長立時肅然起敬。「這封信會不會是……他們的什麼軍事行動命令?」「別忘了如今是七十年代,哪一個國家也不會再用鴿子傳送什麼軍事命令了!」

  「那可不一定,我們這邊沒有電話線,他們那邊也沒有電話線呀!再說,前幾天又剛下過一場大雪,沒準他們那邊的道路被大雪阻隔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爭先說出自己的猜測和判斷,都認為自己的話不容忽視。這些猜測和判斷,互相聽了,都覺得各有幾分道理,並不荒唐可笑。

  因為我們是在中蘇邊境線上。時刻準備打仗的思想,控制著我們大腦的每根神經。「別亂嚷嚷!」班長大聲說。他猶豫片刻,慢慢撕開那封信,抽出信紙,默默地看起來。

  我們也都將腦袋湊向那封信。信是俄文寫的。我們一句也看不懂,心中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突然的軍事襲擊、閃電戰術、進一步製造邊境武裝衝突事件的陰謀、全面入侵中國的戰略策劃。我們彷彿從滿紙俄文的字裡行間看到了千百萬輛坦克和千百萬架飛機……

  班長卻開始拿著那封信發愣。我們急切地追問他。「我真不該拆開這封信,剛才聽你們那麼七言八語亂嚷嚷,我也有點懷疑信上寫的是什麼軍事行動命令了。」班長很後悔。「不是軍事行動命令,究竟寫的是什麼內容呀?」「既然你能看懂,就快念給我們聽聽啊!」「這是一封普通家信。」班長低聲說,於是看著信,一句一句地翻譯給我們聽:

  親愛的盧什卡,我的好人兒:已經十三天沒收到你的信了。十三天啊!你能理解這對我意味著多麼長久的時間嗎?我每天都在盼著你的信,內心不安極了,害怕極了。害怕聽到從邊境的方向傳來槍炮聲,害怕你被打死。

  再過幾天,我們的寶寶就要出世了。我希望生個男孩,像你一樣,有一雙藍眼睛。但絕不希望他將來像你一樣去當邊防軍。村裡的人都說,我們在珍寶島死去的士兵,個個都是小夥子。我們為什麼要同中國人打仗呢?他們是我們的近鄰啊!

  你們那裡的邊境線上平安無事嗎?親愛的盧什卡,我的好人兒,我時時刻刻都在為你提心弔膽啊!我真怕再見不到你一面你就被打死了,真怕我自己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真怕我們的小寶寶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了。趕快給我寫封信吧,讓我知道你還好好兒地活著!

  你們那兒雪下得大嗎?我們這兒雪下得大極了,村裡許多人家的屋頂都被雪壓塌了。公路也被大雪封住了,村裡的幾台拖拉機這幾天從早到晚在清雪開道呢。村裡的郵遞員從摩托上摔下來,摔斷了腳,可誰也不願接任他的差事。全村人都十幾天沒收到信件了。我只好讓我們的「灰雨點」送這封信。它能將你寫給我的信帶回村裡,我相信它也不會使我失望的。

  親愛的盧什卡,我的好人兒,趕快給我寫封信吧,越快越好!你無法知道我是多麼想你,如果我離你不是一百多里遠,如果我肚子里不是懷著我們小寶寶,我一定早已趕到你那裡去了。

  吻你愛你的娜嘉

  班長念完信許久,大家都默不作聲。這封信打動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我們都因對這封信作過不著邊際的猜測和錯誤的判斷而覺得難為情。這樣內容的信我們也收到過,當然不是妻子寫來的,我們還沒有過真正的愛情經歷呢!是我們的父母寫來的。在我們收到的信中,和這封一個年輕的蘇聯妻子寫給丈夫的信中,竟有多少完完全全相同的話啊!

  我們都在想著什麼。只有班長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是真不應該拆開人家的信啊!」……第二天清晨,暴風雪過去了。經過昨夜一場暴風雪的掃蕩之後,江中心出現了一道雪坎。大自然的神力,為我們和他們在江中心造成了一道分界。

  班長將那封信重又綁在鴿子腿上,懷著深深的歉意將它放飛了。它在空中繞了幾圈,緩緩落在江對面的哨所頂上。班長在信上寫下了幾行俄語。他寫的是:

  鴿子無國籍。

  戰爭與和平,我們要和平。

  拆了這封信,我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請原諒!

  我說:「再多寫幾句解釋的話吧!」

  班長說:「這三句足夠了。」

  張文歧也說:「足夠了。」

  又過了一天,我們就離開那個地方,回到連里去了。

  我們都沒有對連里的任何人講到過那封信,我們恥於談起拆看了一個年輕的蘇聯妻子寫給丈夫的信的行為……

  如今,珍寶島事件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由青年進入了成年。我整整八年沒回到哈爾濱市了。這次回來,看到它發生了許多變化。首先是,不再能聽到防空警報的聲音了,看不到米字形的防空紙條了。許多防空洞變成了地下旅館,地下餐廳,地下商店。老百姓家挖的防空洞則變成了菜窖。一幢幢新建的高樓拔地而起。這座十五年前彷彿要「貢獻」在中蘇大戰之中的美麗城市,正在被建設得更加美麗,發展得更加迅速和繁榮。十五年的歷史,並沒有按照十五年前「中蘇大戰」的種種預言去書寫。現實令人欣慰地否定了這一預言。

  於是我想到,和平對於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是多麼重要。

  去年春節期間,一位蘇聯將軍率領幾位隨員在中國的領土上,與中國邊防軍**歡。黑龍江電視台播放了這一電視新聞,每一個觀看到的中國老百姓,並不認為這是不可理解的。

  於是我又想到,人民對和平的理解,是深刻於對戰爭的理解的。我們的人民,是樂於接受和平的,像蘇聯的孩子們樂於接受聖誕禮物一樣。於是我非常想到黑龍江邊去,到我們十五年前曾挖過沙子的那個地方。不知那個墳是否還那麼寧寂。不知那裡的天空是否還有鴿子飛翔。不知是否還能聽到鴿哨聲。不知是否還能尋找到我們埋葬過六隻鴿子的那個地方?記得當時我們曾在那個地點釘入一柄鎬把兒為標記,卻並未想到哈爾濱市今天依然存在,不是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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