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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比字

  五剩兒、彭小虎、劉俊兒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著小稚吃完了那塊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們求你那件事你可千萬都要答應了。」

  小稚嘆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有什麼好比的。」

  五剩兒就道:「小稚,他們武候庄欺負我們七家村沒人,鬥武輸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樣來。他們不就是考出了一個明經,在襄陽府當官嗎?有什麼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話,說:不講讀書你們沒人,只怕你們七家村連一個字寫得好的人都拿不出來——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聽三爺說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們和他們比比,壓服壓服武候庄那幫小龜孫們,幫我們出這一口氣好不好?」

  彭小虎猶怕小稚不答應,拍著胸脯道:「你要是答應,以後,我們再去偷瓜來給你吃,保證你吃一夏天。」

  原來七家村的先人因心傷當年傷殘,深信『樹大招風、劍利易折』的古訓,村裡後生,從生下來就不讓好好習武、只強身健體而己,也不從文、只求認字,所以連個正經上私塾的都沒有。這時,距離祠堂那天的事已過了半個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範了,卻輸不下這口氣,放出這個話來,嘲笑七家村沒一個字寫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雖小,卻也最愛鬥氣,私下商量了,就來邀小稚幫他們出面贏這個面子。

  小稚字是寫得好,那是從小練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頗得風骨,還摻雜了些米字的煙水之氣,所以連他父親也是讚歎過的。他本不慣和人爭來比去,無耐卻不過面子,又被他們海灌了幾個香瓜,只有答應了。

  『約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兩村交界處。七家村來了十幾個十多歲的孩子,武候庄卻也來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讓七家村出個大丑。哪想他們選了個寫得好的出來,先寫了,輪到小稚一揮筆,他們就愣了。——小孩兒們本還斷不定字的好差優劣,但一比之下,就覺差別太大,加上小稚一個小小讀書種子的架子在那裡,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武候庄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們們村裡一個讀書讀得最好的『秀才』吳緒叫來,那吳緒卻是認得字好壞的,見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寫。武候庄又敗一陣,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當個英雄似的迎了回來。誰也沒想到,就為這字,引出了一場禍事。

  吳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帶回的字,就咦了聲:「七家村裡哪有人寫得出這樣的字!肯定是外面來的人。」這話也就傳到了『東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為晚上找五剩兒玩兒,沒見到人,聽他奶奶說他被馮三爺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驚動馮三爺,所以輕手輕腳的。祠堂的大廳里昏燈一盞,映著幾個人影模糊糊的,坐著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兒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話。只聽馮三炳道:「你們就串掇著小稚去和別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說小稚那字寫得真叫好,寫的時候,連手腕抖都不抖一下,我見他瘦瘦的,以為他沒力氣,可他腕力可真足呀,當場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兒們給斃了……」

  他還想興高采烈地往下說,馮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鬧,胡鬧,這場禍事就是你們惹出來的,看這下如何收場?」

  彭小虎還從沒見過馮三爺發這麼大脾氣,只見他氣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嚇白了臉。五剩兒猶待辯解,只見馮三爺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邊案上撿起了一張紙,低喝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

  五剩兒一愣,馮三爺已冷笑道:「這就是一張催命的紙。你以為小稚母子為什麼來的?那是有人在找他們,追殺得藏到咱們村來了,你們還竄掇他拋頭露面!現在『東密』的人已經知道了,看你怎麼說?」

  五剩兒也沒想到有這麼嚴重,顫聲道:「怎麼,他們知道了又怎麼樣?『東密』的人那天不是敗了,要罷手了嗎?」

  馮三炳嘿嘿道:「你以為『東密』是那麼好欺的?他們那天,說起來也沒敗,實是買『屠刀門』一個面子,才丟下這段事沒再管。他們『東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門派也只那麼兩三個,可也不是怕他們,猶其在關係到他們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時候。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與這小稚是個什麼來頭,今天我才回家,就見這封信已在案上擱著呢。我特意去問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麼表親,而是你余爺爺暗暗送來藏在咱們村的。你們這一鬧,可壞了你余爺爺的大計了。」

  他這話看似對著五剩兒說的,其實是在對在座的老哥們兒解釋這事的前因後果。只見他嘆了口氣,抖了抖手中的那紙條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俠座下明鑒:半月前倉促一唔,得識大鐵鎚絕藝,受教良多。本門與『屠刀』一門歷來交好,實不欲因鄉村之事而陷兩門於反目,故當日兩護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過,鄙誠之意,特此敬達。

  唯近日有聞,有長安婦人裴某攜其子隱居於貴村之中,此二人與本門大有關聯,總堂之命,見則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俠駕暫居,不敢輕犯,還望速驅此二人出村於今夜子時之前,則實為本門之幸。特此布達,萬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馮三炳倉促之間招來,本還不知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劉老者嘆了口氣:「語氣可夠客氣的呀。」

  旁邊一老頭兒卻嘆道:「也夠堅決。」

  座中幾個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聽馮三炳嘆道:「老局主當年也不是沒有吃過『東密』的虧,為什麼還要兜覽這樣的事情上身。」

  他只輕輕一嘆,座中老者們就知他態度已明,實不欲為裴紅欞母子再招惹那『東密』纏身。他們都是老了倦了的人,當日祠堂一戰,已把當年最後一點火氣血性都消滅掉了。但余老人對七家村也有大恩,就這麼把他們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待不過去。幾人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稚在窗外已聽出原來事情與自己母子有關,心內緊張,不由腳下沒站穩,墊腳的那塊石頭滑了,發出了『卡嗒』一聲。門裡馮三炳已問道;「什麼人?」

  小稚只有垂手進了去。馮三炳見是他,目光不由慚愧了下,卻也變得柔和:「啊,是小稚。怎麼,你怎麼來了?」

  他以為是裴紅欞聽到風聲,找他來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來找五剩兒的。」

  馮三炳道:「是這樣。也好,你既然來了,想來也聽到了。這麼著,你請你娘來一下吧,說我們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動著腳,心裡也不知該如何把這個壞消息去告訴母親。馮三炳沖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頭看看天色,似想判斷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不知怎麼,小稚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就覺出一分虛偽。他胸中怒氣一盛,沒說什麼話,轉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門,劉老者已探問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來,可是……」

  他沒有往下說下去,馮三炳已嘆道:「不把她們遣走,咱們又如何和『東密』交待?這可事關全村一百二十幾口人的性命呀。」

  劉老者猶欲進言:「可是……」

  馮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們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過多搭幾條性命而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劉老者知道他說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麼就回想起了當初縱馬江湖,不計利害的歲月。那時,年輕氣盛,只計自己當為與不當為,何嘗這麼掂輕拈重過了?他答不出話,一時只聽門外腳步輕盈,卻是裴紅欞母子來了。

  她一進門,大廳中一時就安靜了,馮三炳欲待開口,卻也不知怎麼說好。還是裴紅欞見他們說不出口,搶先開口道:「幾位老人家,事情大體,小稚已跟我說過了。」

  說著,她嘆了一口氣:「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發愁,我們母子這就收拾離去就是。」

  馮三炳嘆了口氣,猶待解釋。裴紅欞見貫世間冷暖,只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條,輕輕放在桌上,道:「叨擾日久,聊表謝意。」說著,一攜小稚的手,轉身就要離開。她來時已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其實心中也知,連這小小包裹其實也不必收拾的,因為她們已沒有以後了。但她近日屢遭變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從容隨意些。視死忽如歸——她想起那一句舊文——就是這樣一種如歸吧。她用一種帶著小稚回家似的輕快步履轉眼已走出土谷祠大廳的門口,心裡嘆道:這樣也好,這樣,她們母子很快就可以見到愈錚了,那邊、總該是個無憂無喜的極樂世界吧?她們這一生沒曾害人,也該獲得這一場永恆的休憩了。身後五剩兒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頭,五剩兒已沖他馮三爺跪了下來,哭道:「三叔爺,你這麼讓他們一走,他們就沒命了。他們是余爺爺送來的人呀,雖不同姓,但也是至親。」

  馮三炳沒有開口,五剩兒猶待哭求,馮三炳的臉上忽有了一絲怒意,卻見裴紅欞已攜了小稚跨出了大門口,口裡輕聲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內復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總說不懂,現在你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她知道她們娘倆兒剩下的時候不多了,這時說起這句話,是想引開小稚的心思,用一種達觀的方法引導他走完他本不該完結的生命的最後一程。她是他的母親,可惜無拳無勇,只能這麼、只能這麼盡最後的一點力,讓孩子走得沒有憂傷、沒有恐懼,只有一點視死如歸的曠達與蕭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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